第21章

◎你那小女朋友還挺野。◎

陸謹修淡淡扯了下唇, 低聲回應道,“挺好的,您呢?”

女人推開堂屋門, 努努下巴, 示意他進去, 邊笑邊開口, “我啊,還是那樣呗。”

她細細瞧了他一會兒, 逐漸皺起眉, “你臉上這傷是怎麽回事兒?”

“不小心碰的, 不礙事,您別擔心。”他嗓音淡到極致。

“你這孩子, ”女人眉心緊蹙着, “以後可得小心些,千萬別讓自己再受傷了。”

他低低應了一聲, 跟着她進門,環視一圈, 而後垂下眼,淡聲詢問道:“您真不打算再回南城了嗎?”

這套屋子裏的陳設, 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他與母親生活過的那間破敗的小屋子。

也是類似這樣的地方,類似的城中村。

屋子年久失修,牆皮都翹了起來, 露出下面坑坑窪窪的水泥磚,下暴雨的時候會漏雨。

他極不喜歡暴雨天。

那屋子空間實在小, 走兩步就能撞到牆頭。

母親從屋外走到屋內, 都要彎下腰, 因為房門實在太低矮了。

陸謹修長指搭在身側,輕輕撚了下。

他十六歲那年,明瑤十一歲。

那時候,她抱着厚厚的語文書和英語書,一臉苦惱地說羨慕他記性好,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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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曉得,有時候記憶力太好,實則是一種缺陷。

女人掀了下嘴角,示意他坐,輕笑一聲道:“我都在這兒生活十來年了,對江城的天氣啊,物價啊都适應了,再說我這個歲數,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再跟你們年輕人一樣随意搬來搬去了。”

陸謹修在她的招呼下坐到沙發上,眼睫微垂,視線落在茶幾一角。

“阿修,你吃飯了嗎?”女人笑着問。

陸謹修薄唇輕輕抿起,照實回答,“還沒有。”

他問,“您吃了嗎?”

女人擡手理了理鬓角碎發,望着他道,“沒呢,我正準備去做,你要是不嫌棄的話,跟我一起吃點兒?”

陸謹修站起身,“不如我請您去外面吃。”

女人忙擺手拒絕,“去外面吃什麽呀,讓你破費不說,吃的還不一定有多好。”

頓了頓,又說,“你不知道,就一周前,臨湘街中路那家館子都被食品衛生局查封了呢,說是他們的衛生不合格,拍的照片都上新聞了,他們那後廚……”

她語氣裏帶着明顯的嫌棄,“髒兮兮的,讓人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你說就那種環境,能做出來什麽好飯。”

陸謹修纖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不合時宜地低笑一聲,“您說得對,外頭的東西是不怎麽幹淨。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今兒中午在您家蹭頓飯,您不介意吧?”

女人偏頭看他一眼,那雙略渾濁的眼眸裏笑意更濃了,“你要不嫌棄我的手藝,那就留下來陪我吃,我介意什麽,我樂意得很呢。”

反正她也是一個人。

丈夫早幾年去了,兒子娶了妻,不常回來。

“好。”陸謹修輕笑,淡淡應了一聲。

女人指指他身後的沙發,“你坐吧,坐這兒等着,飯菜馬上就好。”

陸謹修颀長而深靜的身形伫立在那兒,笑着拒絕,“我幫您。”

“您是不是忘了,之前您還教過我做菜呢。”

女人低眉瞧着他,似是也想起了什麽,那張略顯歲月痕跡的臉上轉而覆上一派柔和光景。

她眼珠也亮晶晶的,“那你跟我過來吧,幫我打打下手。”

“嗯。”他低低應聲。

大概三十來分鐘後,三樣菜、一大碗湯被端上餐桌。

女人站起身,正準備去盛米飯的時候,陸謹修順勢接過她手裏的碗,“阿姨,我來。”

那女人看着他,輕輕笑開,恍惚覺得時間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還是那個讓人心疼,惹人喜歡的小孩子。

有句不那麽中聽的俗語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話想來也是沒錯的,一個人不論外形氣質再怎麽變化,刻在骨頭裏的教養、融進骨血裏的良善,怎麽都不會改變。

安靜片刻,她低聲問,“阿修,你今年多大了?”

歲月不饒人,她真是年紀大了,連他的生日是幾月幾號都已經記不清。

陸謹修走過去,将盛好的兩碗米飯擱在餐桌上。

他拾起一雙筷子,遞過去道,“過完今年的生日就二十七了。”

女人接過筷子,示意他坐下吃飯,沉思幾秒才道,“你是十二月的生日,對吧?”

陸謹修菲薄的唇微抿了下,輕描淡寫地道:“您說得很接近,我十一月八號生日。”

滿打滿算,距離現在也不過兩個月。

可他沒什麽過生日的習慣。

近幾年,倒是顧承野、霍辭和虞緋他們總會在他生日前或當天送他份賀禮。

女人略微渾濁的眼睛閃爍了下,思考着究竟要不要現在就把那東西交給他。

說起來,這孩子的母親也是個妙人。

她當初把這東西交給她的時候,說的那句“我信得過你”她記得尤為清晰。

而自己,因着她這句話,踏踏實實地将那東西一路存留到現在。

不管生活有多難,她都沒想過要拿它換錢。

她知道,自己不能辜負他母親的信任。

她把東西交給她那年,阿修也不過九歲。

細細算來,已有十七年了。

女人夾了片精瘦肉放進他碗裏,笑着問,“阿修,你現在有沒有談女朋友啊?”

陸謹修神色微頓,起身給她盛了碗湯。

把碗放下後,他低低淡淡出聲,“還沒。”

“那你有沒有心儀的女孩子?”

陸謹修擡眸,半開玩笑似的問,“怎麽,阿姨您是打算給我介紹女朋友嗎?”

女人搖頭,“我哪裏認識什麽配得上你的女孩子……”

她雖沒什麽大文化,但平日裏還是會讀讀報紙看看電視的。

她在一檔訪談節目裏看到過主持人講他的經歷,知道他在國外留過學,現在的身份不同以往。

門不當戶不對,身份學歷也不匹配的愛情是注定走不長遠的。

既走不遠,不如就不開始。

她到底比他多活了小半輩子,這點兒道理怎麽會不明白。

陸謹修扯唇低笑了下,随意夾了一塊花菜放進碗裏,“阿姨,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很早,很早就有了。

女人眼睛倏地一亮,直接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跟她結婚?”

結婚?

陸謹修一怔。

他狀似無意地輕笑一聲,“阿姨,她現在還不是我女朋友。”

說實話,他常年跟老顧老霍他們兩位待在一起,倒從未有哪一刻覺得自己的思維有多跟不上潮流,也從沒覺得自己年紀有多大。

畢竟他們兩位可是比他更“年長”的存在。

但聽完阿姨的話,他頭一回生出一種疑惑。

自己的思維到底是斷代了還是不夠跳脫,連比他年長二十多歲的中年人都比不上。

“既然喜歡人家,那就趕緊追呀。現在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可不容易,你得好好珍惜,萬一錯過了,那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她苦口婆心地勸。

“阿姨,我知道的,您說的我都明白。”

“你光明白可不行,你得拿出實際行動來啊。”

安靜片刻。

陸謹修低低應了一聲,“好。”

飯吃到一半,女人起身走到卧室,從床頭一箱擺件裏取出一串兒極不起眼的鑰匙。

她捏着其中一只小小的鑰匙,打開床底下那個塵封已久的紅棕色小木匣。

女人從紅棕色的木匣子裏取出一樣物件兒來。

她躬身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拿起挂在牆上的毛巾細心地擦拭了下這個做工精致的黛青色包裝盒。

女人離開卧室,走到陸謹修身旁。

她低眸瞧見他眼前那只空空的碗,問:“還吃嗎?阿姨給你盛。”

陸謹修擺擺手,溫和有禮地拒絕,“阿姨,我吃好了,多謝款待。”

“只是一些家常菜而已,你不嫌棄就好了,還說什麽款待,真夠擡舉我的。”

他笑,“可我喜歡。”

母親不會做飯,他們在南城那道小巷子裏生活的時候,經常去阿姨家蹭飯。

她的手藝很好。

他做菜的本領全都是跟她學的。

女人看着他,背在身後那只手緩緩擡起。

然後,她把手裏那只精致小盒兒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對他說,“這是你母親留給她未來兒媳婦的東西。”

“她當時跟我說,要我在你三十歲那年把它交給你,我猜阿韻她大抵是想着,那時候你應該成了婚。”

阿韻是他母親的名字。

他是随母姓的。

他母親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陸詩韻。

陸謹修伸手摸了下兜裏的銀灰色打火機。

他又想抽煙了。

沉默半晌。

“等我結婚的時候,一定邀請您過來。”他的嗓音低沉深靜,聽不出什麽情緒。

***

明瑤跟着駱久渡他們一行人,在小南山從中午十二點一直待到了下午兩三點。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周圍那些人絮絮叨叨地讨論着她并不熟悉的八卦,腦子嗡嗡響。

明瑤擡手,長指重重按壓幾下太陽穴。

她現在好困,好想睡覺。

明瑤打開手機,撥出陸謹修的號碼。

他說會來接她的。

她蹙眉,掐着手指指腹,不大會兒,上面勾出紅痕。

電話那端傳來機械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

明瑤眉心蹙得更狠了,心髒像是一下被人吊到了嗓子眼兒。

她翻開他的微信,給他發消息。

【在做什麽,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忙完回我。】

在場有人開始送提前為駱久渡準備的生日禮物。

明瑤看着他們,攥了攥指尖。

她還沒給學長準備生日禮物。

明瑤抿起唇。

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先去一趟周邊的商場,給駱久渡挑個禮物。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

那位身着淡綠色長裙的漂亮女孩兒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眨了眨眼睛,勾唇輕笑着開口:“瑤妹妹,今晚我一朋友在他別墅裏辦了場假面舞會,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塊兒過去瞧瞧?”

明瑤怔忡一瞬,壓低聲音道:“我可能要先去附近商場給學長買一份生日禮物,所以……”

女孩兒松開她的衣角,起身上前一步,輕笑着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我定制的舞會面具已經做好了,店員兩個小時前就聯系我去取。”

明瑤勾了勾唇角,眼底探出笑意,淡淡道,“好,那我們現在過去?”

穿着淡綠色長裙的這個女孩兒名叫都雲邊。

與駱久渡關系不錯的那群人都叫她邊姐。

雲邊是開車過來的,臨走前她跟駱久渡打了聲招呼,“我帶你家小學妹出去購置點東西,你這個主角就先在這兒待着吧,等人散了場你再走。”

駱久渡從小就是那種溫和知禮的性子,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他淡笑了下,微微晗首,“那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雲邊點頭,眼底勾起風情萬種的笑,“行啦,不勞你操心,我車技好得很,你家小學妹跟着我不會丢的,晚點兒我們沈哥家見。”

作為他的青梅竹馬,這姓駱的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今天他這個生日會之所以聚集那麽多人,其一是因為他人緣好,其二則是因為這群人知道他要去南城發展,所以特地來給他踐行的。

駱久渡看向明瑤,聲音平和溫潤,“晚點見。”

明瑤淡笑着回他一句,“好,學長。”

說罷便跟着雲邊一起離開了。

駱久渡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直到後面有人拍他肩,他才回過神。

他從她初入社團時就喜歡上她了。

被她拒絕了兩次,可仍舊放不下。

說起來,是他主動要求同明瑤做朋友的。

他騙她說自己已經放下了。

他也知道,對于這種要求,她一般是不會拒絕的。

他沒跟她講過。

——他的母親是南城人,外公在南城有産業,他與舅舅他們一家都生活在那裏。

他一周前辭職,往南城那邊的公司投遞了好些份簡歷。

最近已有兩家給了他回複。

他沒想過一定要追上她。

當時她對他的拒絕已經很明确。

他只是覺得,離她近一些,能照顧到她總歸是好的。

然而他此刻的想法,明瑤一概不知。

她跟着雲邊乘電梯來到小南山的地下停車場。

雲邊走到一輛紅色悍馬前,停下。

明瑤擡眸看過去。

雲邊按下鑰匙,打開車門,努唇示意她上車。

明瑤打量着那輛紅色越野車,微微一愣。

沒動彈。

她的人和她的車,差距着實是明顯了點。

雲邊瞧出她的疑惑,伸手拍了拍悍馬的右後視鏡,舔了舔唇,笑着開口,“我這車是不是挺酷的?”

明瑤勾唇輕笑着應了一聲,點頭道:“我确實沒想到你這麽溫柔知性一大美女會開越野。”

雲邊眼底笑意更濃,“上去。”

明瑤擡腳,坐上副駕駛的位置。

雲邊繞過車頭上了駕駛座。

“哐當”一聲響,車門被她關上。

她裸粉色的指甲在方向盤上輕輕叩了叩,淡聲開口,“我喜歡自駕游,過幾天準備跟幾個朋友一起進藏。”

明瑤一愣,側眸看向她,那雙清澈的眼眸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深吸氣,攥了攥指尖,輕輕抿唇。

“安全帶。”雲邊提醒。

“嗯,好。”明瑤回過神,扯下安全帶扣上。

紅色悍馬啓動,一溜煙兒的功夫便駛離地下車庫。

雲邊的車技的确如她所言,很穩。

可明瑤坐在她身邊,回想着她剛才說的那句話,心髒似是被一根長線提着,逐漸拉扯上移。

她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雲邊察覺到了她神色的細微變化,問了句:“瑤妹妹,你怎麽了?”

明瑤捏緊手指,擡眸望着她那雙漂亮的狐貍眼,低聲開口:“我是想提醒你,西藏那邊兒暴|亂多,不怎麽安全,你要多注意些,千萬別和朋友走散了。”

雲邊點點頭,心道這小姑娘不止人美心也細。

也難怪人駱久渡會喜歡她那麽久。

她嗓音含笑,“好,我一定注意安全。”

明瑤低低嗯了一聲,沒再就此話題說下去。

她在想,自己的确是應該抽出點兒空去看看媽媽和阿姨了。

明瑤和雲邊來到附近一家大型商場。

她先跟着雲邊去取了她定制好的面具,又給自己選了一副看上去還算精致的半邊面具,付錢之後離開。

面具是銀白色的,頂端被勾勒得像是一只天鵝翅膀,漂亮得緊。

明瑤越看越喜歡。

雲邊上下打量她一眼,總覺得她這身衣服太素了點,若是換一身明豔點兒的,那肯定能成為全場焦點。

她道,“你要不要換條裙子啊?這附近有家裙裝店,裏面的裙子小衆又漂亮,我帶你去看看?”

明瑤收好面具,打開手機看了眼。

——陸謹修沒回她的微信,也沒給她回電。

根本沒有震動聲,她也不曉得自己這麽頻繁看手機做什麽。

明瑤攥緊機身,淡淡應聲,“好。”

她買了一條長裙,又去到一家男士手表店給駱久渡挑了份生日禮物。

當店員給她打包好那款手表時,明瑤視線微頓。

她低眸時,剛好瞧見櫃臺上那款深藍色的機械手表。

前後不過一瞬,她腦子裏面居然浮現出了陸謹修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

深藍色很襯他。

店員微微躬身,禮貌地道,“小姐,請問你還有什麽需要嗎?”

明瑤伸手指了指玻璃櫃臺下那只深藍色的機械腕表,道:“麻煩把這個也給我包起來,謝謝。”

***

陸謹修處理完所有的事兒之後,已經将近晚上八點鐘了。

離開醫院前,阿姨的兒子拉住他,同他道謝。

他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必”。

那句“你應該常回來看看她”,被他掩于唇齒。

他打開手機瞧了眼,看到兩通未接來電,眉心輕蹙。

剛準備回撥過去——

祁總的電話恰好進來。

他長指輕點,接起。

祁總手裏端着一只高腳杯,輕輕晃了晃,淡笑着開口,“陸謹修,我瞧見你那小女朋友了。”

“沒想到啊,她還挺野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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