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草

沈夷臉又是一紅,連忙岔開:“只是住一晚,怎麽就住成了山大王?”

“這就是世事難料。”楊輝搖搖頭,接着講述,“我們一行人上了山,大家又累又餓,大漢張羅着拿些吃的招待我們,都很簡陋難吃。還是我們拿出點心,母親又幫着下廚煮了幾碗面,大家才算吃飽喝足。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吃飽了一時不困,就聊起了天。”

“原來那個大漢起先也不是強盜,而是一個賣藝的武師,因為家鄉瘟疫,帶着妻子流落到這裏,在芙縣裏賣藝安身。他的妻子腿有殘疾,又剛從瘟疫裏搶回一條命,身體很虛弱,病歪歪的。大漢找了個簡陋的住處安頓妻子,就每天到街頭賣藝,掙來的錢供兩人吃喝,還要給妻子買藥。他功夫很好,耍一天下來,能得不少賞錢,很快就被幾個眼紅的地痞混混盯上了。”

“那些小混混當然不是他對手,于是就拿他病弱的妻子要挾他,大漢一個人在外頭賣藝,無法看顧妻子,害怕妻子被他們欺淩,不得已屈從了,賣藝所得的大半被他們勒索走,餘下的錢,還要應付藥鋪老板故意報出的高價,實在是很艱難。于是他報了官,希望官差能懲治這些混混,可是官差毫不理會他這個無權無勢的外鄉人,多報幾次還惹來呵斥。混混們分外得意,一面嘲諷羞辱他,一面變本加厲地勒索。大漢也想離開此地,可妻子身體不能再奔波,只能先慢慢休養,等待好轉才能動身。”楊輝嘆了口氣,“他沒有辦法,只能沒日沒夜地賣藝,只求多掙些錢。可這些混混們嘗到了甜頭,索要得越來越狠,恨不得把他洗劫一空,還放出話,如果不從就殺了他妻子,俨然把他看作了一棵搖錢樹,要活生生榨幹為止。”

沈夷不由攥緊了筷子,手上都浮出了青筋。

“大漢又去報官,苦苦說明他和妻子的險境,說那些混混已經不但大肆勒索,還幾次三番在他家窗外騷擾,求官差為他夫妻做主。可無論他怎麽懇求,官差還是草草兩句話打發他,一點沒放在心上。大漢眼看官府不理,知道萬事只能靠自己了……他學了一個迅疾藏錢的法子,即使剛賣完藝被圍堵,也已經把錢藏好了,搜身都搜不到,等到混混們終于失望散去,他再直奔藥店買藥。這麽蒙混了幾天,混混們很不甘心,猜想他身上沒錢,那一定是把錢藏在他女人那裏,于是就在那天,趁大漢賣藝時闖進了他的住處……”

聽到這裏,沈夷的心猛地繃緊。

楊輝也不由頓了頓,神情凝肅,就連語氣也低沉起來:“他妻子身體病弱,但性格剛烈,竟然強撐着下了床,拿掃帚驅趕這些混混。混混們沒想到一個病得半死的女人還敢反抗,立刻上前推打她……毆打中,她一跤滑倒,頭撞在了牆上,死了。大漢賣完藝,沒有被混混圍堵,還很高興,買了藥就趕回家,結果一進門就看見滿屋狼藉,妻子死在地上,頓時人就傻了,抱着妻子放聲大哭。悲痛中,他向鄰居問了情形,又看屋裏被翻得底朝天的景象,馬上就心中有數,拿起家夥就沖出家門。”

“那夥混混鬧出了人命,自己心裏也虛,領頭的帶着他們躲入自家開的酒館。等到大漢趕來質問,他們狡辯稱其妻是自己跌倒、自己倒黴,還仗着人多,讓大漢趕緊滾蛋,否則不客氣!大漢悲憤欲絕,當場打死兩名混混,打傷數人。官差聞訊趕來,要鎖拿他,大漢滿腔怒火,憤恨到了極點,心想妻子被害前,自己苦苦哀求,官府理都不理;現在妻子被害死了,自己為妻報仇,他們來得倒快!當下兩眼血紅,不要命地搏殺,竟然從官差中殺出一條血路。當然,他雖然僥幸脫身,身上卻留下了無數傷口,其中有一刀從他頭上斜着砍下,差點連他眼睛都刺瞎了。”

說到這裏,楊輝看了沈夷一眼,沈夷心裏明白,垂下目光:果然是二當家。

“所以,他逃出城後,就在萬木山落草為寇。父親聽了,嘆息官吏腐敗、治安混亂,已經不是一州一縣的事了。山河破碎,朝廷末路,首先波及的,還是窮苦百姓。母親便勸他說,既然這樣,不當官了也好,免得與他們同流合污。大漢看父母心情沉悶,索性邀請他們多住幾天,在山上散心。”

“山上的确風景秀美,父親一面散心,一面向大漢打聽這一帶山賊的情況。大漢說,由于萬木山離芙縣最近,一旦官兵剿匪,就會首當其沖,所以別的山賊是選了幾座遠一些的山來占據。可是當時芙縣縣令貪腐無能,根本顧不上剿匪,又因為世道艱難,匪群越來越壯大……像跟着大漢的幾個兄弟,本是山下的樵夫獵戶,因為不堪重稅,才入了夥。既然官府不剿匪,萬木山這個好地方就被別的山頭盯上了。不過,大漢功夫厲害,一身血勇,對別的山賊可不像對過路百姓手下留情,光他一個就叫對方發怵,交過兩回手,別人就暫時不敢打這裏的主意了。”楊輝說,“大漢又說,他們只要買路錢,一般過路人往往交出錢就逃跑,他們也不追,所以向來毫發無傷……沒想到遇上了我們這根難啃的骨頭,半天折騰下來,兄弟們個個受了傷,可算是吃大虧了。”

沈夷默默點頭。世道不濟,官府不力,底層百姓要麽被欺淩,要麽當強盜欺淩別人,找不到出路,全不能平靜生活。這是人禍,是國家的過錯。

“住了幾天,父親派人回去,看看有關自己任免的通告是否下來了。結果這一去,就帶回一個令他萬般震驚、萬般憤怒的消息。”楊輝微微冷笑,“他供職的府衙赫然發出通告,說他勾結匪徒,已經落草為寇……別說什麽革職不革職,已經是要捉拿他了!”

沈夷也大吃一驚,沒想到事情竟有這樣的變化。他不禁問:“上山暫住的事,怎麽會傳出去?”

“自然是有人跟蹤打聽。父親的同僚們擔心他被革職後把事情捅出去,時刻監視着他,得到他跟着山賊上山的消息,如獲至寶,立刻把他誣為匪徒同夥,還查抄了我家的住宅和田地,據為己有。好在我們一家上路,只留了兩個仆人看家,人倒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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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沈夷心中深覺可怖,又忍不住憤慨:“難道就任憑他們誣蔑,沒有一點辦法?”

“父親也不甘心,幾次有過前去對質的念頭,但母親極力阻止。父親心裏也清楚,憑上回被誣告的經歷,就可知這件事絕沒有辯白的可能。這樣一來,不但住處回不去,就連老家也去不成了……天下雖大,可我們一家田宅全部喪失,人又成了通告上的賊匪,哪裏還有容身之地?大漢也很懊悔,于是勸我們留在山上一起生活,他比父親小幾歲,出于敬重又推父親當了寨主。這下,誣蔑的事倒是成真了。”

沈夷心下無限感嘆。他看到楊輝碗裏的飯才吃了一半,不由有些歉疚:“飯都涼了。”

楊輝笑着對他說:“有夫人陪我,涼了又有什麽關系?”

沈夷頓覺窘迫。“……不是說了不這樣叫的麽。”

“哎喲,你不說我都忘了!”楊輝毫無愧疚之意,照常把涼透的飯吃完,接着交代說,“沈大哥下午就在屋裏歇着吧,我的書你都可以看,想用什麽也盡管拿……哦,暫時先別自己出門,小心在山裏迷路,等我得空了,明天帶你去轉轉。”

沈夷不禁有一絲恍惚,想起楊輝剛到自己家的時候,只覺兩人身份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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