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當年
“官升一級,手中有點實權了,就有人情求上門。父親從來埋頭做事,一朝手中有權,格外慎重小心,不敢出差錯,可他身邊的同僚們早就是老江湖……朝廷已是搖搖欲墜,地方上也亂象橫生,徇私枉法、貪污受賄随處可見,依照他們的老規矩,收了錢就能辦事,只要不出人命,随便怎麽折騰。”
沈夷聽到這裏,臉色沉重,默默無言。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只要把文書改了,把錢一分,就能了事。可父親不肯造成冤獄,始終沒有同意。他壞了規矩,被衆人排擠,不多久就有人誣告他徇私犯紀,他極力申辯,卻仍被停職,等候降級或是革職的最終處置。他心情郁郁,在老管家的建議下,帶上全家回老家一趟,權當散心。”
“老家不算遠,但中途卻要經過芙縣。那天路過萬木山時,就在山下遇到了山賊。”楊輝微微笑了笑,又替面露緊張的沈夷夾了菜,“好在我家家境還不錯,帶了好幾名護衛家丁,都是有些身手的……對面山賊人也不多,動起手來我們也不怕。”
“那時我大概六歲,和母親一起坐在車裏,母親很緊張地摟着我,我卻不怕,偷偷從車窗往外看……山賊裏有個年輕大漢特別厲害,可其他的賊子功夫都很蹩腳,而我家家丁既要對敵,又要護着馬車,一時之間,兩邊誰也沒占上風。”
沈夷忍不住問:“你們有被傷着嗎?”弱女幼兒遇見強盜,實在太兇險了!
楊輝看他緊張的樣子,笑着搖頭:“絲毫沒有。這些山賊只盯着行李包裹,倒是一點也不靠近我們母子。”
沈夷舒了口氣:“還不算窮兇極惡之徒。”
“沒錯!”楊輝點頭,“這因為這樣,才有了山寨今天的局面。”
他接着往下說:“賊人總不靠近我們的馬車,漸漸地,守護這邊的家丁也都圍到那頭去了,我們就占了上風。雖然那個大漢功夫高強,可別的賊人就差遠了,都是虛張聲勢,一個不留神,其中一個賊人就被我們家丁擒住。當時,家丁把刀架到他脖子上,還沒開口說話,那大漢就先自己停了手,大喊不要砍他的兄弟。”
他說到這裏,朝沈夷笑了笑。沈夷不由感嘆:“這個強盜很重義氣,動手的時候說停就停,一不小心可就全部被擒了。”
“還不止呢,後頭還有你更驚訝的。”楊輝笑着接話,“他停了手,大喊說,不要我們的買路錢了,讓我們把他兄弟放了,各走各路。父親一時猶豫,害怕先放了人,他們又卷土重來,誰知道匪徒講話算不算數呢?于是提議,讓我們先走,走得遠了,再把人放掉。而大漢也心存同樣的顧慮,怕我們綁了他兄弟向官府請功,一去不回了。”
沈夷也感到棘手,皺眉問:“那最終怎麽辦?”
“當然是僵持住了。他們堵在道口不讓我們過,而我們也不放人,雙方隔了有四五丈那麽遠。僵持了一會,大家都累了,雙方開始喝水、擦汗,一面盯着彼此一面休息。我們的家丁在打鬥中受了傷,恰好車上帶了傷藥,于是拿出了藥,幾個人上藥包紮傷口。”
“這時,那大漢又嚷起來了,原來他請求給他那位兄弟也上上藥,還要給喝喝水。我家家丁擒住的那個山賊,肩膀确實在流血,可我們還受困着,哪有照顧賊人的道理?父親正在遲疑,大漢又嚷了,說要出錢買藥,不占我們便宜,說着還真的掏出兩個錢丢過來。”
“家丁們目瞪口呆,父親也愣住了。他終于還是命人給那山賊喝水、上藥、包紮傷口。可這還沒完,大漢又嚷了,說要再買些藥用,他那邊幾個兄弟也都受傷了。他這回掏出了更多的錢丢過來,我們又一回呆住。見我們不動,他又掏出了點,一面丢過來一面嘟哝,說‘夠了沒有,可別像黑心藥販子一樣坑人’……我忍不住在車裏哈哈大笑,母親一面捂嘴笑一面讓我別出聲。”
Advertisement
“父親也笑了,索性把一瓶藥都丢了過去。大漢趕緊張羅着給他兄弟們上藥,接着又是愁眉苦臉地坐下跟我們對峙。期間,那被擒的山賊幾次說就按我父親的提議,可大漢硬是不肯,說他不能讓一個兄弟出事。我們這邊呢,也不敢先放人,就這麽僵持到了日落西山。”
“父親心裏着急,天黑了可對我們極為不利。他于是提出,報上自己的姓名住址,如果不守承諾,山賊大可去尋仇。大漢懷疑說,怎麽知道父親說的是真是假。父親于是拿出腰牌給他看,腰牌上面有姓名、州縣、官銜,大漢看了,吃了一驚,說父親是當官的?父親随口回了一句,說哪還是什麽官啊,馬上就要削職為民了。大漢像是很讨厭當官的,當下不客氣地問父親犯了什麽事,是貪贓還是受賄?”
“父親被他冷嘲熱諷的口吻激怒,加上心中委屈憋悶,就将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番,大漢聽後火冒三丈,幫着父親痛罵狗官們狼狽為奸。之後,恭恭敬敬把腰牌歸還,并說相信父親會言而有信,不加害他的兄弟。這時本該啓程了,父親卻突然問他說,知不知道馬車裏是什麽人?手指向我和母親所在的車。大漢不假思索說‘那還用說,肯定是你家女眷,不是你老婆,就是你老娘親’。父親又問,既然知道是女眷,怎麽不想着挾持她來逼我們就範?大漢立刻跳起來大怒,說他們絕不會做這麽卑鄙無恥的事。”
沈夷感慨:“還真是個講道義的強盜。”
“所以父親決定,當場就把他兄弟放回去,相信他一定信守諾言。”
沈夷忽又開始緊張:“他信守承諾了嗎?既然事情解決了,你們怎麽會上了山?”
“因為天黑了呀。”楊輝又替他添了菜,“耽擱太久,天已經很晚了,即便趕到最近的芙縣,城門也一定關閉了,去到哪裏投宿,成了問題。在這荒郊野地,又有女人孩子,該怎麽辦呢?父親打聽附近有沒有客棧,大漢說只有芙縣城中有,因為方圓三十裏還有幾座山頭,都有山賊,不時下山搶劫,所以店家不敢開在城外。”
“父親深深嘆氣。他一面是為了住宿犯愁,一面是為這亂世心寒。大漢又提醒說,如果要往前走,最好等到天亮,還得讓女眷扮成男裝,把孩子藏好,另外幾座山上的強盜可是心狠手辣的,不但劫財,還要搶人,是真正的殺人不眨眼。他手下那幾個兄弟也七嘴八舌地說起別的山頭殺人放火的事,議論的樣子簡直就像是普通村民,都不像山賊了。”
“父親走過來,打開車門,摸着我的頭,問我和母親願不願就在車裏将就一晚上。我說好,母親卻說,我們倆有地方歇着,餘下的人怎麽辦?父親一想也是,當時正值深秋,本來天氣就有些冷,何況是郊外夜晚?大家又沒帶鋪蓋,難道讓家丁車夫凍一晚上嗎?這時大漢又開口了,提議我們跟他上山住一晚。”講到這裏,楊輝望向沈夷,“沈大哥,換作你,你去嗎?”
沈夷想了想,很快點頭:“去。”
楊輝不由得笑了,目光明亮生輝:“夫人好爽快啊,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沈夷被他揶揄,臉上有點發熱,咳了一聲掩飾,“……其實沒什麽好怕的,如果對方心存歹意,一早就可以奔着女眷殺來,挾持人質……後頭等到兄弟放回,更可以趁着天黑再次發難……既然他們都沒做,說明沒想害你們。否則,早就得手了。”
“是這個道理。父親過問了大家的意思,大家說聽父親的決定,父親又擔心我會害怕,特地問我,敢不敢上山?我大聲回了句敢,那大漢高興壞了,蹦過來摸我的頭,說他早聽見車裏的動靜了,說小娃娃不但沒被吓哭,還在車裏笑!他就喜歡膽大的小娃娃,要親自背我上山。”
沈夷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好膽大的小孩子。”
楊輝笑着說:“無獨有偶,他的夫人膽子也很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