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門前的雌雄獅子互相橫眼,看起來都是不願見客的擺設。執紅停在了這片空地前,仰頭一望,“玲珑,我們到了。”
接着,她運出靈力,糅合着嗓音,竄出一大鏈的紅光靈文浮出,往前方那道古門撞了進去,“雲中渺,老友執紅到訪。”
“你舍得回來了?”雲中渺聲音蒼老,帶着濃濃的老樹般的耿直,從那緊閉的門中滲了回來。下一刻,随着他話音落定,吱呀一聲,又厚又重又慢地,古門終于選擇了拉序。
夜玲珑跟着執紅往前方一邁步,本對這雲中渺有點期待,但立刻幻想別現實擊潰,她聽見對方非常倨傲且玩味輕佻的話語,“請恕雲中渺家中無池塘,不待見魚類!哈哈哈!”
夜玲珑的臉立刻全黑,殺人的欲望都湧出來了。她萬分委屈地給了執紅一個難過的眼神,風情萬種地求救,“執紅,你朋友叫我魚類……”
執紅微微一笑,眼神中并無嘲諷,“你确實是魚類啊。”她的嗓音非常柔和,好似春風吹皺了庭前碧水,明明是有些捉弄的話語,偏非讓夜玲珑恨不起來。
“哼!”夜玲珑用鼻腔哼起,馬上背過身,“我不進去了,你把畫還給他,我們就走啦。”
“三彩殿現在也是一團亂,何必不進去呢?”
“他不讓啦。”
執紅伸手輕拖夜玲珑,眼底流露儒靜,淡笑安慰她,“他同你說笑,雲中渺其實經常去绮彩海域畫風景。不然,這幅畫哪裏來的?”
“哦?”夜玲珑一聽是說笑,終于放了些心,“這幅畫是绮彩海旁呀!”難怪覺得那顆老榕樹有些眼熟,原來是绮彩海。
執紅沒有深想,回答得有些飄渺,“是啊,绮彩海。”
“你要不要解釋一下?”執紅跪在在雲中渺的小竹席前,看着雲中渺用毛筆做簪,盤起的蓬亂白發。夜玲珑下巴快掉下來了,因為雲中渺跟這俊逸王孫一般的三王比起來,簡直邋遢得不像話,衣服上處處筆墨,褲腳一長一短不算,還一胖一瘦,寬大的袍子,右手為了方便作畫,居然纏上了紅條的綁帶,并且綁得參差不齊,實在有悖仙人講究的傳統正史。就算好友來訪,也絲毫不收拾一下。
第三節神女哭榕 (2)
大廳待客的木門紙貼窗的房間非常大,但也相當淩亂,宣紙亂飛,半成品畫作四下都是,堆積成小山,變成地毯一樣鋪地板。夜玲珑還發現,還有些畫作堆在了壁櫥的地方,看起來燒了一半,不知是不是冬天用作取暖了。
果然當得‘畫仙’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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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美景就畫咯!有什麽好解釋的?”雲中渺搓了搓鼻頭,讓原本就紅紅的鼻子此刻朝外翻了翻。夜玲珑有些厭惡地想躲開這一切,瞧見大院中有一股泉眼,她指着那泉水處,“執紅,我能不能去玩水?”
“執紅,這魚?唔——”雲中渺老白眉頭一跳,他一手撐着矮桌,下一刻老臉在夜玲珑面前放大,驚得夜玲珑頭皮都麻了。雲中渺前後左右瞧了瞧,“喔!”他好像明白什麽一樣怪叫了一聲。
“幹嘛呀?”夜玲珑非常不爽利地往後扭了扭腰,幹脆藏到執紅身後去了。
執紅拿出一把紅色折扇,倒轉過來,用扇尾把雲中渺的老鼻子往後頂了回去。“不要欺負她,你收斂一點。”
“我好奇嘛,歌喉絕麗的鲛人,果真樣貌也是美極。”雲中渺大嘆一聲,又瞅了一眼夜玲珑的婉約小臉,終于縮回了對面,給自己斟茶一杯,吊高扁扁的茶壺,讓水流拉成絲線,“比幻漣都嬌豔幾分喲。”
夜玲珑一聽這人還提起執紅的老情人,心情就更加不好了,直接站起來,也不管主人家是否答應,很霸道地往泉水旁走去了。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有人還原了本性。
“這麽純真?”雲中渺挑起眉頭,“真的去游水了。”
“只有十七。”
“跟當時的郡主一樣。”
執紅垂下手掌,眼中閃過片片掙紮,良久,點了點頭。
“執紅,”雲中渺看出來執紅是跟這魚牽手了,不然怎麽會帶回上界來,還帶着自己身邊?以他對執紅孤僻性格的了解,誰要能變成她的長随,基本上是好上了。所以,他終于正了臉色,“又哭了。”
“很少哭。”
“有沒有告訴過這條魚,你一哭,頭發就會全紅,并且法術大減成零,容貌難以保持男征?”
“這是色彩神的弱點,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就知道了。”執紅放下折扇,也給自己倒上茶水,跪坐在雲中渺對面,雙手捧杯,慢慢飲着。
“那好吧,那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當天就是為了偷看百年不哭的你的——驚世一哭,悄悄跟蹤你去海邊的。果真讓我靈感大發,畫下千秋絕筆。”
執紅的臉跟吃了發黴的東西一樣,這一下不自然地擰了眉頭,她的薄唇蒼白無色,不知是不是給氣的。眼神挑了起來,帶着輕蔑地瞪着雲中渺。聲中掩飾不住低低怒意,“雲中渺,你真的很損。”
“是啊,曉得那日是幻漣的忌日,就知道你會回去那老榕樹那裏哭。掐指一算,如此這般,都十次了,哦喲,她死十年了啊!”
“別再說她了。”執紅微微垂下下巴,也半低下眼簾,伸手把畫卷推回給雲中渺,“你畫下來也就算了,還讓畫卷流傳,要是天帝知道我是女兒身封了王,你會害死我。”
“啊呀,你不能怪我啊。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這畫被盜了。我費了不少心血畫這畫,都不知被誰順手牽羊走了,一定又是你三彩殿裏的兩小鬼頭之一!你不好好管教他們,你倒是來數落我。你也不看我一把年紀了。”
“不數落,不數落。”執紅回,“我們年紀差不多,你不入神籍,容貌自然顯老。”
“我才稀罕我的夭壽臉,”雲中渺語氣得意,還故意眯眼挑胡一下,“你下界快一個月了,怎麽去了這麽久呢?路上遇見危險了?”
執紅望向院中正自娛自樂戲水的夜玲珑,“本來是挺快就回來了,路上是兜了圈,看了看人界的模樣,就慢了幾日。”移回目光,故意挑眉,諷刺了一句,玩笑道,“你難不成思念于我?”
“當然思念啊!”雲中渺眼神振奮,咧開一個大小,他動了動身體,一不小心,光着的腳板勾到了矮桌一角,茶水濺出了不少。雲中渺大叫一聲,“哇!”急急擡起袖子去擦那一片茶漬,因為那些茶很快就從小桌沿往下滴落成線狀,并且不少開始打濕了地上亂堆的畫卷。情況雖是急切,可此刻的執紅卻固執地捉起他的手,并且加上了力氣制止他的動作,口中切切喊,“用別的布擦!老大不小了,一點常識都沒有。”
執紅索性右手加大力量,把雲中渺往後整個推了翻,站起身,轉了背走向內房,看起來是去尋找抹布一類。雲中渺看着執紅的清瘦背影,嘴邊挂了笑,搖搖頭,老聲沉嘆,“果然,還是心思細膩的女子。”
從桌底抽出自己的老腳,他看着院中裏歡快跳來跳去的夜玲珑,又觀察了片刻那大魚尾甩來甩去的模樣,好似故意一般打濕他的大院。“希望你,不要和她再是悲劇結局。”雲中渺移動目光,眼熟那貝殼耳朵,和那耳朵上的裝飾。老眼眯了眯,輕聲,“果然你就是那晚的人魚。”
雲中渺不坐了,他端起畫,重新走去老松木桌旁,将那《哭榕》整平,執起毛筆又開始點了點色彩,漸漸地,《哭榕》中的華貴女子前方,緩慢淡出了一片海域、礁石、爬上岸邊、仰頸對月而歌的美麗人魚……
“執紅,你說這個畫仙怎麽這麽讨厭呢?”夜玲珑跟随執紅回到三彩殿,繞過堂前一邊吵架一邊打鬧的兩王,她們直接回到了執紅的‘绛紅宮’。兩王就算打到整個三彩殿都沒有下人了,卻不敢動分毫這‘绛紅宮’。夜玲珑還注意到,這個‘绛紅宮’的裝飾與擺設與當初龍宮裏的‘秋風樓’似有幾分神似,一樣的紅木家具擺設,就連收藏也都幾分相仿。窗簾幾乎一個模樣,分不清,還以為自己又重新走進了‘秋風樓’了。想來,那本來就是海皇特意為執紅準備的落腳的地方,而執紅與龍族本來就是有淵源的。
當下心頭泛酸,難道……執紅也确實喜歡過幻漣郡主?兩人恩愛情深過嗎?
“雲中渺他是有點玩世不恭。”執紅回答的話語打斷她的思緒,見夜已深,執紅轉身離開。“玲珑,你還是早些休息吧。”
“執紅,”夜玲珑送到門邊,此刻不管是不是任務所托,自己心頭确實對這豔麗之人有些念念不舍,她一手扒在門上,眼中癡望着已經下了門前臺階的執紅,聲音有些委屈,“我是不是沒有郡主那般好?”
“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執紅停步回頭。
“這個意思就是沒有她好?”夜玲珑感到沮喪,雖然見過幻漣的畫像,但因為郡主很少出落人前,自己根本不了解她的秉性,況且那時候自己還小,更是無法模仿了。等一下,我為什麽想要模仿郡主?
“我的意思是努力做好自己就行了。這個世界上,誰也代替不了誰的。”執紅朝她揮了揮手,做個簡單道別。“好夢,小魚兒。”她轉身留給了夜玲珑一個清貴直挺的背影。
“哦,你也是。”
夜玲珑回到卧房裏,掏出一顆如同拳頭大小的龍珠。敲了兩敲,她神色頹喪,對着龍珠,自言自語,“她還是沒有喜歡上我,碰都不碰我一下。分明只是給我機會,但并不動心的表現。這樣不符合二公主的要求,我要怎麽做才能讓她不顧一切地愛上我呢?”
“我覺得你表現的很不錯了。”龍珠那一頭竟然傳來了對話聲。
夜玲珑驚得手抖,“殿殿殿殿殿……下!”
“大驚小怪,當然是我啊。”流螢的聲音從珠子裏又傳了出來。
“你吓到我了!”夜玲珑抹了一把額角上的小汗,“不是說好了我呼喚的時候,殿下才說話嗎?”
“反正現在朱王不在。”流螢解釋道,“玲珑,朱王的鑒寶大典是什麽時候?”
“我一直沒有聽執紅提起,我明日去問問吧。”夜玲珑解釋。
“喲,執紅叫得如此順口?”
“讨厭啊,殿下!”夜玲珑委屈地哼出聲。
“玲珑,一切都還順利嗎?你切記一定要完全得到他的青睐,我們才好讓他小人面曝光,真正身敗名裂!”流螢又開始娓娓道來了,繪聲繪色地,各種都是絕招!夜玲珑心道流螢公主果然有一套,她聽得眼皮直跳,按照流螢對之前郡主的了解,對執紅的了解,自己這樣勾引下去,會不會弄出什麽大亂子來?夜玲珑收斂神智,作為流螢下屬,她還是只敢聽話,不得造次。
第三節神女哭榕 (3)
“天下本三色,缤紛亦問源。流光最耀眼,孤紅一菊豔。”次日,夜玲珑醒來的時候,發現執紅正綁了雙腳的褲帶,露出潔白的腳板,彎腰在殿前的泥土中,搗騰着一地的暗紅如血的菊花。聽到夜玲珑的說辭,她微微一怔,擡起頭來,眉頭斂了斂。
夜玲珑展出動人微笑,“你怎麽一個人,需要我幫忙嗎??”
“不必。”執紅拒絕的很快。轉念覺得自己口氣有些冷硬,她立刻放低姿态,“你看看就好,喜歡嗎?”
“執紅,你是如何種出了這绛紅色的菊花?這種色彩,金中帶血,血中透金,玲珑生平難見。”夜玲珑慢慢蹲在了花叢前。
執紅被她的問話問得發笑了,哈哈一聲,繼續彎腰弄着花枝,“你都不記得我是做什麽封神的了?”
夜玲珑一想,也對,執紅碰過的東西都可以染色,自己這一問未免愚鈍。當下有些懊惱,她掩飾起來,“可菊花本身的顏色也非常美麗。”
“是的,本來的顏色也很溫馨,只是我想看看這樣的顏色的雛菊而已。”
“紅菊?和普通菊花有什麽不同嗎?”夜玲珑換了個姿勢,靠近執紅,并且用力吸着她身上的淡淡香味。
“紅菊不過是場記憶。那一年,”執紅口吻淡淡,開始回憶。手中一邊不斷地修剪,眼睛緊盯菊花,就仿佛是看着情人的臉一樣認真,尖尖的手指滑過小太陽一般的菊花骨朵,“我原本是一名普通的修仙路上的弟子,為了仙途而拒絕過一段美好姻緣。她心眼死,在一番窮追後,看明了我修仙的決心,終于離去。”
“這般可惜了。”夜玲珑蹲在菊苑旁邊,小心地觀賞風中搖曳的花骨朵。
“成仙會有很多劫難,其中最難過去的往往是情之劫。我很幸運,我沒有任何阻礙,就成仙了。”執紅的嗓音變得濃郁如老酒陳醇,記憶也一同揪進了深處。
“哦?”夜玲珑好奇起來。她是天生靈物,和凡人修仙當然有所不同,出身就有法術,所以并不能一下就完全理解執紅的意思。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成仙後也非常好奇。我去找了封仙冊的判官,查看了一番——才明白那一劫,是那凡女暗中相助。代價卻是——她要淪入魔道。我自覺虧欠于她,尋到她後,出手要将她身上的魔性洗淨,可她入魔已深,如何都不能滌淨她的魔性。事情越鬧越大,被有心人拿成借口,最終,鬧到了天魔兩界以此為契機,開了戰。”
夜玲珑緩緩站起身來,眼珠微動數次,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執紅。她變得很安靜,耐心地聽着。
“我雖然是彩仙,但也算是武将。參與了那場戰役,也一并埋葬了她的屍體。”執紅說道此處,微不可聞地低嘆了一聲。她的神色非常迷茫,手上的動作此刻已經全停了下來。
埋葬了屍體,也就是說,那個凡女從未得到過執紅的垂青?“這……”夜玲珑有些着急,她雙手握拳,上前一步,急聲問道,“難道當時你沒有愛過她?”
“至始至終,我都相信,并沒有過。”執紅挺直了腰,看向一地紅菊。她的口氣還是跟以往一樣雍容閑雅,平淡疏遠。“仙魔殊途,那本就是孽緣。”
“好可憐。”夜玲珑撅起了嘴,臉上有些不甘願。她默默地垂下了頭,“但你……那幻漣郡主呢?”
執紅嘴角露出溫和淺笑,她目光沉寂而深邃,“與漣兒相遇,我确實明白了什麽是愛情,也直到那時,才逐漸懂得當初那凡女的心意。”
夜玲珑心中癢癢,她脫口而出,“執紅,你愛郡主多深呢?”
“這啊……”執紅思索片刻,表情變得困惑,濃黑的睫毛顫動了數次。最後眼神向往地,“我只能說,她讓我明白動心的愛情。我和她,卻并沒有相守的緣分。”
“可緣分這樣的東西,都是制造的,不是嗎?”夜玲珑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經脫口而出。轉念一想,真是糟糕,因為我和執紅的緣分,都是我一手制造的!執紅你可千萬別深想,深想了那還了得了?!她心頭如小鹿亂撞,一時間又害怕露出馬腳,故而立刻收斂了情緒,靜靜等待執紅回話。
執紅确實未深想夜玲珑的話語,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夜玲珑熱情和主動的一種表現,反倒是為夜玲珑的自信而被深深吸引。執紅雖然靈術、道術修行很高,但這并不代表她對愛情的修煉也很高。說實在的,怕是連普通凡人都不如。
所以,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對夜玲珑的說辭表示認可。“當然,緣分需要雙方的努力,而不是責怪一方的能力局限。”
“沒錯,我就是這麽認為的!”夜玲珑狡猾地回答,她決定快速轉移話題,“那麽這一切,為什麽跟菊花有關呢?”
“仙魔的那一場大戰,戰地金菊全部被鮮血所染,血幹結凝塊,成了绛朱。那番慘景,回旋在我腦海中很多年,也一樣在夢裏,遲遲不願散去。”
“哦……”夜玲珑附和了一聲,幻想一下那個流血漂橹的場面,殘肢斷臂,哀鴻遍野,果然還是有些駭人。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胸口,又反問,“這——也就說這菊花,其實是懷念當初死在了大戰裏的,那個曾經有恩于你的凡女咯?”
“不,不是的。”執紅的搖了搖頭。
“不是?”方才不是說葬了那凡女,如何又不是睹物思人?“難道是懷念幻漣的?”
“呵呵,”執紅輕輕地笑了笑,搖了搖頭,秀眉清目中不經意流露了滄桑。她陳詞老調,平緩的語氣告之他人,她從來都是站在神的位置俯視三界的。“生命哪裏是只有愛情的?玲珑,你還太小,或者不能理解。愛情不過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已。”
“可我覺得愛情就是女人的全部呀!”夜玲珑據理力争一般,口吻很堅定。還是說你朱王就是這樣,所以當初那樣傷害了郡主也滿不在乎呢?夜玲珑當然氣惱!
“愛情是很重要的,但愛情并不是女人的全部。女人一樣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為天下蒼生,三界子民盡一份力量。”
“那是因為你化神了,所以你能力大,責任重。可我就是一尾只懂歌唱愛情的小魚。”夜玲珑輕聲示威、又得意地哼。她不滿執紅的答案,故而翻了個白眼。
“罷了玲珑,”執紅似乎不想與她多争辯,面上的表情也很淡薄,看起來早就看透了這一切一樣,所以也不計較夜玲珑是否能夠理解。她伸出一手示意前方,“我們還是進去說話吧。”不等夜玲珑回答,她首先就朝殿內走了去。夜玲珑眼睛快速掃過那些在風中晃動的紅菊,掃過方才執紅為它們部分菊花搭起的支架,看不出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執紅,因為執紅的情緒總是不大明顯。罷了罷了,她收斂目光,跟上了執紅沉穩的腳步。
“郡主她,究竟是怎麽仙去的?”夜玲珑坐在執紅對面,一邊給執紅滿上花茶,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不管別人外界有多少污穢的名頭加在了執紅的身上,夜玲珑此刻是非常有興趣知道執紅自己是個什麽态度。人面獸心也好,僞君子也罷,總也給對方一個機會,聽一聽執紅的立場。“我那時候就六七歲,都不記事。”她又補充了一句,讓對話看起來非常自然。
“你說幻漣?”執紅接過溫熱的茶杯,包在手中,舉起杯子,她微微抿下一口,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方才無悲無喜的眼神這一刻,突兀地黯淡無光,“是我沒有保護好她,也……做錯了事。”
“你做錯什麽了?”夜玲珑眼神一狠,立刻追問,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太‘锲而不舍’了。
執紅放下杯子,眼神飄出了大殿,并不注視夜玲珑。聲音也如鬼魅般輕輕的沒有重量,“我……”執紅有些吞吐,猶豫一小會,她轉過臉來,放下杯子,對視夜玲珑的眼睛,似乎并不打算隐瞞,“當初她……我……”她支吾了半天,卻始終沒有說出什麽話,取而代之的是,執紅開始閉口不語,變得一聲不吭,變得沉默,整個人就堆坐在這安靜的氛圍裏,旁若無人一般。
夜玲珑等了許久不見執紅給自己辯解,就偏了偏頭小心去打量執紅的眉眼,看那皺在一起的眉頭,和靈魂似乎已經出了竅的神态。心底裏掙紮起來,究竟是執紅害死了郡主,還是執紅有不得已的苦衷?為什麽看起來執紅是一副傷心、甚至死心的模樣?
夜玲珑知曉自己對執紅起了同情心,甚至不知在什麽時候會為對方設身處地的去着想了,就不免心頭一股惡寒湧出。
兩人都是心懷一思地坐在桌邊,茶涼十分,才木讷地、尴尬地彼此又對視一眼。夜玲珑微微嘆出口氣,執紅聽她嘆氣,才終于回神。問話道,“你臉色不好,天界還适應嗎?”
“還行吧,就是挺冷清的。”夜玲珑心道你終于還記得我坐在這裏了?有些不快地應付回答。
第三節神女哭榕 (4)
“神族和仙族都不喜交友,性子也大多寡淡。”
“為什麽?”夜玲珑方才心中本就郁結難舒,這下有個小出口,還不馬上要發洩了,她高聲加問,“三界能力最大的,不就是天界嗎?為什麽冷漠?”你為什麽當初那麽絕情對待郡主呢?為什麽!到現在竟然态度仍舊這樣平靜,你當真是沒膽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嗎?
“神和仙很少動情,一來是容易感情用事,耽誤公平正義;二來,情這一字,在天界被視作最無價值。”
“最無價值?”夜玲珑重複的聲調有些怪異,是的,帶着譏諷的口吻。嘩地一下,她站起身來,低頭瞅着執紅,眼眶莫名而紅,不知是為了枉死在花樣年華的水族郡主,還是自己都沒有弄清楚的眷戀感情。“你方才說,最無價值?”心底湧過一絲酸楚,她卻裝作察而不覺。
“玲珑,你不理解我的意思。”執紅也不急着解釋,似乎夜玲珑在她的眼裏,是一個晚輩,需要很多教育一般,她用一種夫子式的姿态與夜玲珑對話。口氣也非常老成,“既封神格與仙格,就一定要遵守道格之路。神與仙的道,本就是清修之道。我自問并不多情,也并不絕情。”
好你個朱王!把一切的罪名都推脫到‘道格’兩字上去了。你若不多情,如何兩次騙得郡主與那凡女為你動心?甚至,甚至我自己都……也……不由自主、甚至難以控制自己。可,你若不絕情,如何讓她兩人都皆是慘死而去?我看你是極度自私,每次都怕‘情’字誤你清修吧!
夜玲珑百轉心思,終于還是決定說些好話,無論自己将來和執紅怎樣,流螢公主交代的任務也都還在前面擋着。思及此,夜玲珑被迫軟下了口氣,“無論如何,執紅你知曉我的心意就好了。”她說完這話,伸出手去牽執紅,然後給了執紅一個微笑。
執紅有些神色茫然地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很長時間後,夜玲珑才從對方微涼的手掌中,感到一絲收緊的動作。
“我會保護你的。”和承諾一般肯定,執紅的嗓音很輕柔,但語氣很果決。“你呆在三彩殿,平日裏不要出去,許多年都相安無事。”
“天界挺太平不是?”夜玲珑應承地回問了一句。
“還算太平。我不喜與人來往,此刻下人們也都哄散,你若想要下人服侍,怕是要等些日子。”
“無妨。”夜玲珑貼心說道,她順着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慢慢傾身上前,最後坐在了好似有些心不在焉的執紅身邊。看見執紅坐的端直的背,她心尖微顫,嬌羞道,“那,執紅……我可不可以,靠在你身上?”一邊說着,一邊大眼睛滴溜轉了一圈。
執紅也決定先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見夜玲珑欣喜的模樣,也跟着笑了笑,“你若喜歡,當然可以。”見夜玲珑真的把一頭黑發晃上了自己的肩膀以後,她側過了臉,濃黑的眸子轉動得很慢,瞅了一眼夜玲珑。她這好似才真正微笑起來,嘴角柔和地揚了開。
日子似乎非常太平,天界的神仙們果然都是禁欲清淡的性子。夜玲珑一邊百般對朱王施展繞指柔,也一邊等待時機,與流螢一同籌劃着奸計——一定要執紅在‘瓊潔’的鑒寶大典上出盡洋相、身敗名裂!最好能借刀殺人,讓天帝直接處死執紅更好!免得就髒了水族的手。
盡管一切都推動的小心翼翼,還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發生。
第四節 醉卧沙場(1)
比如,數日後,夜玲珑在三彩殿裏迎來了一名仙者。起初那人不知通過何種方式悄而無聲地破了三彩殿的結界,信步走入庭院前。其次,這人的背影和身形、甚至打扮都與執紅并無二異。
按照執紅的說法是雲中渺有邀,她前去賞畫。但夜玲珑對那老家夥印象不好,就沒有跟了去。所以在空曠的殿中庭院裏,看見負手而立的仙人提前回來,夜玲珑立刻端出笑臉,湊了上去。
不等那人轉身,夜玲珑已經伸出雙手摟住的對方的腰子,欲語還休一般,嬌柔地輕聲說着,“執紅,你回來了?怎麽樣,畫仙他老人家一切都好?”
誰料‘執紅’卻是一動不動。夜玲珑抱了一會,見對方并無反應,立刻轉身上前,擡頭定睛一看,頓時心頭猛跳,“哎呀!”驚呼一聲出口。馬上瞪圓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大聲訓斥,“你是什麽人?怎麽擅闖朱王殿?”
“小生赤光武,姑娘幸會。”這赤光武朝夜玲珑微微抱拳。原來正面與執紅天壤之別!若說執紅儒雅俊逸,秀中含柔,那這個赤光武簡直就是一臉蠻橫,山野粗人!他鼻頭寬闊,下巴甚至比額頭還要橫上幾分,差不多倒三角了。夜玲珑差點吓得飄了起來,伸出一手拍了拍被吓得跳得極快的心口。這般粗鄙的面容,竟然敢和神奕渺渺的執紅穿一樣的衣服?真是醜人多作怪,不自量力行。
“你……你……你做什麽穿的跟朱王殿下一般模樣?”夜玲珑當即發難般質問,如同女主人一般,位居高位的态度,俯視對方。
赤光武并不惱怒,反倒是一片謙和地點了點頭,“我與哥哥是同修,服裝會有相似。”
“同修?”執紅跟這豬頭人物是同修,笑掉我夜玲珑大牙!
“不錯。”赤光武點點頭,“三彩神的直屬下面,有七色虹之仙。”
“所以,你是七仙之一?”夜玲珑很不爽利地扭了扭眉頭,甚至不由自主地想罵上幾句,且不說夜玲珑容貌絕色,本就性子傲慢,喜歡用鼻孔看人。醜陋者想如她金眼,一概免談。這般醜陋的人——尤其還是男子,就更是平生難見。
這都罷罷罷!作死還要跟執紅長了肖似的背影,到底是不是仿着執紅打扮的?
“仙子不要驚疑,想必你是新上界的,對我們低調的七色仙并不知曉。”赤光武呵呵一笑,朝夜玲珑又抱拳,态度非常躬謙,“小生在此等候就好。”說完,他自顧地背起雙手,但舉手投足的那些動作,都七分神似執紅,但很抱歉,已經淪落到東施效颦的境界,無一不讓夜玲珑惡心得心頭長毛。
夜玲珑撇了撇嘴,悄悄地、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想來這人大概崇拜執紅,就喜歡模仿。她然後放正眼色,心道也沒必要得罪太多人,即刻笑說,“不若進去喝茶?”
赤光武仍舊保持笑臉,嗓音也并無任何怒意,但事實上,卻是非常果斷的拒絕。“不必了,小生就在院中等哥哥回來便是。”倒叫人也毫無轉圜和讨論的餘地。
“哦。”夜玲珑懶得管他,執紅表示過結界只有友人才能破開,這個赤光武也應該不是壞人。可以管執紅叫一聲‘哥哥’,自己更是少得罪為好。所以夜玲珑回去內殿,自娛自樂去了。
夜上中宵,風掃空殿,地板上卷起幾片落葉。月光照亮了夜玲珑的美臉,也順便照亮了赤光武的醜臉。夜玲珑不敢再看,心道一句,确實還是缺下人,大晚上就覺得天界要鬧鬼。直到這般時辰,一身飒爽的執紅才踏雲而歸。
方一入殿門前,夜玲珑還來不及表達歡喜,就聽執紅高叫了一聲,“光武!你怎麽來了?等了多久?”
夜玲珑嘴角抽搐,就這麽一個醜男,至于叫得那麽親切嗎?
“來了一會。”
“一會是多久?”執紅忙伸出手,指向大殿前廳方向,疑惑地看着赤光武,“快進去,這是做什麽?怎麽不進去呢?”
“兩個時辰而已。”
“什麽!”執紅的叫聲比起平日裏的溫文爾雅顯得太突兀了。難道他們感情真的很好?夜玲珑不由得又去觀察。“快進來,你真是的,你知道我不在這裏,就會在雲中渺那邊。何必等兩個時辰?”
“呵呵,”赤光武冷笑了一聲,沒錯,那聲音冷絕的沒有一絲感情,似乎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可惜執紅根本沒有察覺那股冷意,而是将人往大殿去迎。但心思細膩的夜玲珑卻能分辨出來,她緊起了眉頭,腳步不由自主跟上了前。赤光武又道,“雲中渺不大喜歡我的。”夜玲珑肯定自己嗅到了一股不懷好意。
“唉,他喜歡誰呀?他就喜歡他的畫。”執紅與他并排走了幾步,就在此刻,忽然赤光武右腳一軟,身體竟朝一邊歪了下去,直接就往執紅身上倒過去了。執紅立刻伸出雙手将他扶了住,緊張地喊了一聲,“光武!”
夜玲珑狂眨眼睛,似乎有點看不明白發生什麽事了。
赤光武重新站穩後,露出尴尬笑容,“似乎是站的有些久。”
執紅二話不說,白玉般的雙手更是分外殷勤地攙扶住他。幾乎用‘捧’的将人扶去了廳堂前的軟凳上,坐好,然後愧疚解釋,“讓光武見笑,司黃和掌藍兩人鬥了些許日子,把下人全都吓跑了。”
“他們打架,哥哥可有受傷?”赤光武方才稱呼過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