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雙皮鞋

“啊——!”一聲尖叫劃過,尾音未落淩铮已從廚房沖了出來,手裏還拎着個炒勺。

“發生什麽事了?”他手裏的炒勺挽了個花,已經略有轉為武器的前兆。

“秦嵘上電視了耶,”淩小筝瞪着雙星星眼指着電視機。

淩铮緊張情緒驟洩,忿忿地拿勺柄敲了一下她的頭,“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那家夥不是整天上電視嗎?”

淩小筝撅着嘴捂住頭,“我怎麽知道,我之前又不看電視。”

淩铮眼一花,面前的人不見了,再扭頭,淩小筝已經坐在沙發上捧着大臉發花癡了。

電視上播放得正好是今天的采訪,他們針對上一起案件做了一個專題,用秦嵘的訪談為主線穿插着之前拍攝的現場畫面,徹底還原了整個辦案經過。

“哥,你看,是你诶,”淩小筝雖然不是警察,可該眼尖的時候絲毫不含糊。

淩铮定睛一瞅,還真是,自己在案發現場跟小劉不知道在說什麽,也不曉得是什麽時候被拍進去的。

“這女孩子真可憐,”播放到家屬恸哭的鏡頭時,淩小筝癟癟嘴說道。

淩铮把飯菜都端了出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只是她小姨。”

“那她媽呢?”

“早送醫院了,”淩铮把碗筷遞給她,“吃飯。”

淩小筝悶悶不樂地扒着飯,“人家都難過成這樣了,還把鏡頭湊得那麽近,太不考慮受害人家屬感受了。”

“媒體都是這樣,不然怎麽能激發出你這種人的憐憫心呢?”

淩小筝飛了他一記眼球。

Advertisement

鏡頭再一轉,淩小筝只看了一眼便激動地直敲碗,“哥,你上電視了怎麽不說啊?”

淩铮嫌棄地往邊上挪了挪,這情緒轉變得也太快了,“就早上接受了一會兒采訪,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播。”

“這麽重要的事你都不問?”

淩铮莫名,“重要性體現在哪兒啊?”

“早點說我可以錄下來啊,”淩小筝撂下碗筷怨念地拿手機拍了一張,算是影像留檔了,“這節目什麽時候重播?”

淩铮聳聳肩表示這我上哪知道去。

“哎,哥你是跟秦嵘一起接受采訪的嗎?”

“嗯。”

“哦哦哦!”剪輯師像是聽到了她的問話,下一個鏡頭就是二人并排坐在沙發上的畫面。

“你別老大驚小怪的好嗎?”

“那你倆豈不是很熟?”

淩铮更莫名了,“熟體現在哪兒啊?”

“都一起上電視了!”

“我跟死者她小姨還一起上電視了呢。”

淩小筝:“……”

淩小筝屁股往老哥身邊挪了挪,半撒嬌道:“哥~~~”

淩铮裝作不懂,吊了吊她胃口,這才從兜裏掏出那張簽名照遞給她。

“啊——!”又是一聲尖叫,淩铮覺得有點對不起鄰居。

淩小筝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哥你真是比我親哥還親!”

淩铮無語,“我本來就是你親哥!”

他們這檔節目到了尾聲,最後是秦嵘對着鏡頭總結案件帶來的社會警醒。

“……希望廣大市民能夠引以為戒,盡可能避免獨自走夜路,尤其是年輕女性,更要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如果一定要在夜間出行,請與他人結伴同行,并不要選擇偏僻路線,不要與陌生人交談……”

“聽到了嗎?這可是你偶像說的,”淩铮這時也不忘教育妹妹。

淩小筝心虛地應着,“知道啦,再說我現在已經沒有晚歸啦……我去洗碗!”

淩小筝借洗碗遁,等她叮鈴咣铛折騰完出來,電視上已經換了一檔法制節目。

淩铮正拿起個蘋果啃了一口,啃完後不知道回想起什麽,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淩小筝以為他是嫌蘋果酸才不吃的,直接拿起來接着吃,“怎麽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喬布斯嗎?”

淩铮等她咽下去了才說:“我今天早上摸屍體了。”

淩小筝飛一樣地沖進了廁所。

“早。”

翌日上班,淩铮在停車場碰到了秦嵘,對方主動跟他打招呼。

“秦科早,這麽巧。”

“昨晚的節目看了嗎?”

“看到了,沒想到電視臺的效率那麽高。”

兩個人并排往局裏走,淩铮瞄到了秦嵘手裏的報紙。

“是今天的報紙?能借我看一下嗎?”

——裸死出租屋中年男士身份已确認!

——系本市政府某分局公務人員,身上發現大面積可疑鞭痕,疑遭人性虐致死。

“現在媒體捕風捉影的能力越來越強了,坐在空調屋裏就能破案,一個疑字就能撇清一切關系,”他繼續往下看,看到報上刊登的照片後擰緊了眉。

那天見到的陳太太哭得臉都變了形,年幼的女兒怯生生地躲在她懷裏,雖然眼部被打了碼,但那種恐懼和不安的情緒透過紙面被傳達出來,讓看報紙的人一下子便能感受到。

“這些記者,越來越過分了,”淩铮忿然道:“他們不知道這麽不負責任地亂寫會對死者家屬造成多大的影響嗎?”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警方也可以召開記者招待會澄清一下,”秦嵘插嘴。

淩铮擡頭,“可以嗎?”

“當然。”

“那就……麻煩你?”

“你需要澄清哪一點?”

“死者不是遭人性虐致死的。”

“那死因是?”

“心髒病突發致死。”

秦嵘明了地點點頭。

“還有聲明一下,死者生前沒有遭到過性侵犯,身上的傷痕尚未确定是什麽造成的……”

“盡量僞裝成一個意外死亡的現場是嗎?”

“我說的倒也都是事實,只是表達得略委婉。人已經不在了,不能讓家屬再背負這些,尤其是小孩子。”

“看不出來,讓罪犯聞風喪膽的淩警官還有這麽為人着想的一面。”

淩铮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說得也太誇張了,人之常情罷了。”

“我懂,我會盡力,如果案子有了新線索,也煩請告訴我,我也好聯系媒體方面跟進。”

淩铮垂下眼,“秦科好像格外關心這個案子呢。”

“你也知道,這個案子的話題性太強,如果疏忽媒體導向,很容易出現今天這種亂寫的局面。”

淩铮點頭表示理解,“那這方面就要多多拜托秦科了。”

淩铮抵達辦公室的時候,小劉正在那裏篩選從醫院搜集到的病例。

“喲,淩隊,來了。”

淩铮走過去,“有發現沒?”

“骨折和挫傷的不少,不過大部分都被排除了。”

他左手邊擺着一摞病例,淩铮随手翻過去,小劉看到連忙提醒,“那部分就是已經排除的,有女的,病因明确的,症狀不符的,還有……”

淩铮已經抽出來一張,“男,病因不明,症狀相符……”

“嗐,淩隊你看看患者姓名那一欄。”

淩铮揚了揚眉,其實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

“這麽巧秦科前一天腳踝扭傷,也去了醫院。我剛看到的時候也吓了一跳,還以為重名,問了醫生才确定就是他本人。話說那天我還在電梯裏碰見他了,一點都看不出來有受傷的樣子,哦,就是你讓我去查皮鞋的那一天。”

淩铮警覺地問:“你沒跟他說什麽吧?”

小劉不解:“我跟他能說什麽啊?”

淩铮盯着手裏的病例,食指一下下有節奏地敲打着。

“你該不會是懷疑秦科吧?”小劉看他這幅樣子有點古怪。

“案件沒偵破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嫌疑人。”

“那我也有可能是喽?淩隊你也太謹慎了。”

淩铮沉吟片刻,“這個案子從今天起,所有的調查結果直接向我彙報,警局任何同事問起來,都推說還在調查中,尤其是……”他頓了頓,“尤其是經常需要跟媒體打交道的部門和個人。”

“為什麽?”小劉不懂。

“因為這起案子媒體盯得很緊,我不想有一點線索就被他們誇大其詞地宣揚,扭曲了事實的真相。”

“哦,明白!”

淩铮一個人回到了案發現場,沒有了之前的媒體和圍觀群衆,也沒有了現場取證人員,這樣的安靜才更有利于思考。

他在房間內緩緩地走動着,法證部提供的照片一張張在他眼前閃現,腦海裏也迅速重塑着那一天發生的事件——赤裸的男人,反縛的雙手,噴灑的白濁,皮鞋與皮鞭。

他從卧室走到浴室,又從浴室走到床前,最後停留在死者倒下的地方。

淩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雙手背在了身後。

片刻後,他搖搖頭,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那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沒錯,那兩個點是他的膝蓋,除了這裏,還有這裏,這裏……”

淩铮緩緩地跪了下去,耳蝸裏咔的一聲,就像錯位的齒輪重新被扳回到原位,開始緊密契合地轉動。被齒輪帶動的是放映機裏的膠片,燈光亮起,混合着蒙塵與劃痕的畫面投影在牆壁上,無聲地敘述着真相。

啪的一聲打破寂靜,淩铮身體抽動了一下,那是高高揚起的皮鞭落在他背上。他看不見持鞭的人,唯有那痛感鮮明如許。

新的一鞭落了下來,已有了心理準備的他仍是不受控制的渾身一顫,不知道這樣挨了多少鞭,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牙齒咬到齒根發麻,身後的人終于停了下來。

緊接着是皮鞋踩踏在地板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從淩铮的身後,緩緩繞到身前,淩铮的眼睛緊閉着,每一個細微的聲音都可以敏銳地捕捉到。

他知道這個人坐了下來,床墊塌陷的聲音,長褲與床單的摩擦聲,鞋跟與地板的碰撞聲,待一切平定下來之後,淩铮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終于,終于與你面對面了,現在,讓我來看看你是誰。

******

“案子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希望各位媒體朋友能夠如實報道,不杜撰,不散謠,對社會輿論負責,遵守一個媒體工作者最基本的道德準則。此外,我個人建議諸位能留給死者家屬足夠的空間,不要過分打擾他們的生活,謝謝大家。”

見秦嵘結束了講話,記者紛紛舉手提問,公共關系科的同仁連忙攔下,“感謝秦科的發言,接下來的問題由警方發言人負責解答……”

秦嵘下了臺,小公共走上前向他點頭致謝,“難得秦科主動要求召開記者會解釋案情,看來您對這起案件很上心呢。”

“我答應了淩隊長,替他向公衆闡述真相,做事認真的人是他才對。”

“我也看了今天的報紙,措辭是很過分。不過雖說媒體是捕風捉影,有些內容卻并非空穴來風,我聽法證部的同事說,現場确實挺‘激烈’的,也難怪媒體會往那個方面想。”

秦嵘原本要回辦公室的打算,由于他的一番話而改變了計劃。很少出現在法證部的秦嵘一現身,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秦科,你怎麽來了?”小法證主動上前詢問。

“我想查閱一下前天發生的那起意外猝死案的報告,不知道方便嗎?”

小法證困惑地與同事交換了下眼神,“你來晚了一步,重案組剛剛來人把所有的卷宗都取走了,現在我們這裏已經沒有存檔了。”

重案組接待秦嵘的又是上回那個扭啊扭的女性文員,“秦科,您問檔案啊,所有與這起案子有關的文件都被劉哥鎖起來了,不允許組外任何人查看呢。”

秦嵘斂眉,“局裏的人也不可以?”

“說是淩隊的意思,如果要查閱的話,必須得到他的批準,要不,我幫您跟淩隊打個電話?”

“不必麻煩了,”秦科謝絕了她的好意。

女文員瞅着他的背影吸了口涼氣,怎麽感覺秦科離開的時候臉色很差呢,淩隊也真是的,莫名其妙地搞這麽一出,果然惹得秦科生氣了,男神遷怒于我了,怎麽辦QAQ******

淩铮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條縫,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熟悉的皮鞋,漆黑锃亮,線條淩厲,皮鞋的主人坐在他面前,雙腿随意地交疊着,并沒有因為有人跪在面前便無所适從。

淩铮的視線漸漸上移,掠過他修長的雙腿,交叉的十指,寬闊的肩膀,直到那張比例恰到好處的臉,熟悉的面孔上呈現着前所未見的表情。

淩铮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驚出一身冷汗。

他使勁甩了甩頭,試圖把剛才看到的人臉忘掉。

“神經病,”他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現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