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說是包間,其實不過用些簡單裝飾阻隔而已,擋得住人,擋不住聲音。葉淩坐下時,兩人正說到一份文件。

“上次你給我的文件老板看了,裏面有用的信息不多啊。”這個聲音輕蔑而自大,不是顧新章,“顧先生,這是第幾次了?你給我們的文件完全幫不上忙,還白白耽誤我們的時間。老板說了,跟你合作,是看中你的誠意,如果你沒有誠意了,我們随時可以找其他人。”

葉淩微微坐直了身子,從這個角度聽過去,那位“朋友”的聲音近在耳畔,十分清楚。不知怎的,葉淩覺得這人的聲音有些熟悉,仿佛許久許久之前在哪裏聽過似的。

“鞏先生的意思是要換人?”顧新章笑了一聲,“要換人,随時請。不過不是我托大,如今除了我,只怕沒人敢跟霍準作對。”

那邊咬牙切齒:“你這是威脅老板?”

對峙中,只聽鋼勺輕碰杯壁,似乎是顧新章攪動了面前的咖啡杯。接着,他帶着笑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可談不上威脅。只是鞏先生,有些話原本咱們不該說這麽明白,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直言。我琢磨着,咱們的老板英明神武,與我合作是深思熟慮過的結果,輕易是不肯換人的。既然他不可能有這個意思,那這換人的話是從誰嘴裏說出來的,我也好奇得很。一次兩次,我當笑話聽,三次四次,我可要認真了。”

顧新章跟霍準雖是好友,說話風格卻完全不同。霍準匪氣重,誰敢冒犯他,他當時就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顧新章則完全不同,冒犯了他,一次兩次,他忍着,三次四次,他微笑着提出警告,等到第五次,他就出手要人命了。

現在就是那“三次四次”。

所謂“換人”,多半是眼前這位仁兄假傳聖旨,顧新章早就知道,卻沒拆穿。可那位仁兄卻來了勁,老拿這個威脅他,終于,搞得顧新章裝傻都裝不下去了。

那邊許久沒有聲音,也不知對方是真怕顧新章撩挑子自己不好跟老板交代還是膽怯對方早就知道自己底細。興許見達到效果,顧新章深谙見好就收的道理,及時給出臺階:"開個玩笑而已,鞏先生不要緊張。你是知道我的。這件事做成了是雙贏的結果,我沒那麽傻,放着西瓜不要,去撿芝麻。最近那邊出了點問題,我正在想辦法解決,一旦有了新動态,我會馬上跟你聯系。"

“要多久?”

“這可不好說。不過你放心,老板急,我比他更急。”顧新章頓了頓,“好了,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這頓我請。”

說完,那邊響起椅子的輕響,顧新章從座位上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葉淩側過身,避開自身邊走過的身影,良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顧新章在為某個神秘老板工作。

這老板是誰?工作內容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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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淩低着頭,怔怔看着手中的咖啡杯。

顧新章的老板應該只有一個,那就是霍準,如果除了霍準,他還為別人工作……

又一聲輕響。

那個一直與顧新章談話的鞏先生走了出去。

葉淩俯身窗口,靜靜地看着那人地背影。那人不高,偏胖,禿頂,走起路來不像邁步,倒像一個肉球蠕動過去。他走到一輛白色POLO車旁,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汽車掠過的剎那,葉淩記住了車牌號碼。

接着,他将手中的咖啡一口氣喝完,快步走出店外,鑽進停在路邊的出租車。

“去菲尼克斯大廈。”

一個荒謬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

第二天一大早,菲尼克斯集團總部。

“嗯,可以……”霍準一邊打着電話一邊走出電梯,“是麽,那就……葉淩?”

“霍總,”葉淩等在總裁辦公室門邊,他看起來臉色很差,像是一夜沒睡似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向你彙報。”

“什麽事?”霍準捂住手機聽筒。

“關于總贊助權申報。”葉淩說。

葉淩甚少這樣嚴肅,而每當他嚴肅起來,都意味着事情已經非常嚴重。

“待會兒我給你撥過去。”霍準挂斷電話,轉過頭,“進去說。”

兩人走入霍準辦公室,桌上擺着溫度正好的咖啡,霍準端起杯子潤了潤喉嚨,轉頭問:“怎麽了?”

“之前我們曾聊過,這次贊助權的申請很不順利。永康集團那邊提出的幾個方案與項目二組內部提交的方案有驚人相似,你還記得嗎?”葉淩問。

“記得。”霍準道,“當時你懷疑,問題出在有權查閱方案的人身上。”

“你說,如果我懷疑有內鬼,就讓我去調查,拿出結論給你看。”葉淩遞出一份文件,“現在我有結論了。”

霍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文件:“你的結論是什麽?誰是內鬼?”

“顧總。”沉默片刻,葉淩還是說出了這個名字,“顧新章。”

“呵?”霍準像聽到什麽極好笑的笑話,斜睨着葉淩,“這個結論有趣,說給我聽聽。”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但對方棋高一着,我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直到昨晚,我在離家不遠的咖啡館裏意外遇見了顧總。”葉淩說,“我搬家的事少有人知,顧總也許是覺得,将地點定在那裏可以避免見到不該見到的人。我看到他時他正在與人約談,我錄下了他們的談話。”

葉淩掏出手機,按下播放鍵,接着,顧新章的聲音充斥了整個房間。

“鞏先生的意思是要換人?”……

霍準靜靜聽完,未置可否,只是翻開了葉淩遞給他的那份文件。

“我明白,單憑錄音的說服力還是不夠。所以我在這份文件中附錄了近期調查的所有過程及結果……”

霍準一邊聽着葉淩的講述,一邊快速浏覽着眼前的字句。這份文件可謂詳盡,連調查過程中最微小的細節都不放過,嚴謹而又尖銳地昭示着,顧新章就是那個出賣朋友與公司的內鬼。

“葉淩,”他突然出聲打斷,“顧新章與我是十幾年的朋友了,當年霍小銘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們就認識。我跟他一路攜手打拼,從一文不名,到如今受人尊重,你說他出賣我,為什麽?”

葉淩答不出這個問題。

顧新章是菲尼克斯集團常務副總,錢,權,這些他都不缺。人盡皆知他是霍準的心腹,霍準對他委以重任,光明遠大的前程,他更加唾手可得。

如果說從來都有貪心不足蛇吞象,那到了顧新章這一步,還想吞掉多大的象?

“我不知道,”葉淩道,“我只是說出我的懷疑,最後的結論由您判斷對錯。”

霍準輕輕地笑了:“你的懷疑?”

“是。我懷疑,永康集團背後站着榮晟。我懷疑榮晟之所以能夠無聲無息潛入N國,且避過你的耳目,是因為得到顧總的協助。”葉淩咬了咬下唇,“我還懷疑,昨晚與顧總秘密接觸的人,就是榮晟的手下。我已經記下他的車牌號碼,霍總可以随時去查。”

聽到“榮晟”兩個字,霍準忽然笑了。

“這裏面說,你黑進顧新章的工作郵箱,又順藤摸瓜找到他的私人郵箱,并在其中發現大量他與永康往來的郵件。”霍準翻開文件的一頁,瞬也不瞬地看着葉淩,“網絡黑客技術不是你的強項,你是怎麽做到的?”

葉淩的表情有三秒鐘的凝滞,接着,他說:“是……榮晟教我的。”

小時候,他們用這招去老師郵箱偷考試答案,長大了,他們用這招從兄長及對手的郵箱裏竊取了無數關鍵機密。

“這一頁,你說永康集團的行事風格與榮氏極像,并且舉出榮氏過往案例作對比。這一頁,你說永康集團現任高層曾經有在F國就職的經歷。還有這裏,永康集團年初曾接受一筆融資,而融資方的控股股東是榮晟當年的親信……”霍準随手翻開文件,指着其中的字句,“葉淩,就算你的懷疑不無道理,但是不是有失偏頗了?你像在處心積慮證明這件事與榮氏脫不了幹系,而不是客觀地調查這件事的始末。”

“霍總是什麽意思?”葉淩只覺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冷了下來,“您是在暗示,我被個人感情左右了理智嗎?”

“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榮晟對你步步緊逼,你想報複回來這很正常。但是葉淩,你太心急了。”霍準道,“以我對你的了解,即便你得出結論,也會在多番确認結論真實性後再說出來,只要你說得出口,就不會給我任何反駁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帶着文件到我面前,把一切攤給我看,讓我定奪。”

“可事實如此,”葉淩語速緩慢,近乎一字一頓,“被個人感情左右也好,公事公辦也罷,事實如此。永康集團背後有榮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顧總跟榮晟也許早有接觸。”

“顧新章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幾年來他兢兢業業,為集團付出的心血并不比我少。他不會背叛集團,更不會背叛我。”霍準說。

“人會變的!”葉淩急道。

“他不會!”霍準斷然怒喝,轉身,将手中文件塞進碎紙機,“這個結論我不接受。去調查一個新的結果出來,或者,別再插手這件事。”

碎紙機發出“滴”的一聲輕響,開始工作。紙張随着切割的聲音緩緩而下,在箱底堆積成一團團破碎的紙屑。

為了這堆紙屑,葉淩昨晚熬了一夜。将栾樹發來的證據整理簡化,融合進自己之前收集的證據中;突破一道道網關黑進顧新章的郵箱,截取郵箱中的關鍵信息;忍受着一撥撥的困意,用苦咖啡提神的同時,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手頭的文件。

甚至在那之前,葉淩已經熬了無數個晝夜。在工作的間隙默默搜集着證據,不斷提醒自己将疑點想得全面些再全面些,等等等等。或許促使他做一切的原因中,有對榮晟的恨意使然,但更多的,卻是因為霍準那一句話。

他說:“如果真出了內鬼,那公司損失事小,打擊員工士氣事大。如果你願意,就幫我查一查吧。”

或許我是真的憎恨榮晟,但這恨,尚不足以讓我自毀底線,去做些卑鄙的三流勾當。

是你讓我去查的,我幫你查了,你卻說這結果出自我的私心,你不接受。

葉淩怔怔地看着那白底黑字化為烏有,忽然很慢很慢地露出一丁點笑。

“霍準,我原本以為你不是……”後半句沒有說出,被他藏進了心裏。他擡起頭,直視霍準,臉上又露出那種不屑解釋更不屑與之為伍的表情。

“對不起霍總,在這件事的調查過程中,我違規了。”葉淩淡淡道。

霍準不解地看着他。

“我違反公司規定,擅自提升項目組文件查閱權限,甚至利用黑客技術查閱公司高層郵箱。按照規定,我違規了,您應該開除我。”葉淩說。

“我沒說你違規。”霍準蹙眉道。

“霍總,希望您不要被個人感情左右,”葉淩冷下臉,“我違規了,您應該開除我。”

霍準有點慌了:“葉淩,你不要跟我置氣……”

“我沒有跟您置氣,我只是希望您公事公辦而已。”

“你!”霍準猛地一拍桌子,氣卻漏了一半,“我不會開除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繞過辦公桌,随便抽了一張紙,刷刷刷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遞給葉淩:“我記得你今年的假期還沒有休。從今天開始,我放你年假,你回去冷靜一下,也養養身體。養好了,回來上班。”

葉淩冷冷地看着霍準,半晌,嗤笑一聲,轉身出門。

玻璃門傳來一聲門鎖扣合的鈍響,霍準擡着胳膊舉着假條,覺得自己簡直苦逼到極點了。

他轉過身,幾步走到碎紙機跟前,狠狠地,洩憤一樣,踢了那無辜的機器一腳。

“平時天天鬧罷工,不是卡紙就是不啓動,今天倒好,不該靈敏的時候瞎靈敏!廢物,要你何用!”

霍準一腳踹到,滿紙盒的碎屑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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