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除夕夜, 江雲市下起了雪。
吃過年夜飯,黎多陽趴在桌上寫新年賀卡,黎淮在一旁幫他粘信封, 半晌後,看到裏面有個收件人是裴時屹後, 動作停下。
黎多陽看過去:“怎麽了?”
黎淮看他一眼, 将那個信封粘上:“沒什麽, 朋友一場, 要是不聲不響就走了,也不是我家乖仔了。”
黎多陽不再說話, 繼續寫其他的賀卡。
客廳電視前的沙發區域,黎家夫婦和老太太看着春晚閑聊。
機票已經訂好了,各種手續也都把辦得齊全, 老太太起先還在問A國那邊的學校, 問着問着, 又忍不住嘆氣, 說起裴家來:“我是真的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裴老曾經還說要把乖仔當成自己的親孫子對待,我倒也沒那麽指望過, 可、可他兒子怎麽能這樣呢?那個監控視頻我看了好幾遍, 乖仔沖過去的時候, 裴佑平明顯脾氣更大了, 這不就是沖着我們家麽……”
“大過年的, 咱不說這些了, ”黎東成按着老太太的肩膀, “而且小淮那一去, 咱們和裴家已經算是徹底決裂了, 還聊這些幹什麽?”
“或許就不該有這麽一層關系!”一輩子跟人和和氣氣的老太太也動了怒,“早知這樣,你爸一走就斷絕來往了才好,乖仔也不會受這一趟罪!”
“沒事了媽,”沈華雲削着蘋果安慰道,“新年新氣象,以後咱們碰也碰不着了,管他們幹嘛?”說着就想到顏嫚,又忍不住嘀咕,“就希望真正的好人能有好報吧!”
零點一到,外面就熱鬧起來,只熱鬧一陣就又恢複了安靜。
黎家夫婦先扶着老太太回房休息,又到客廳提醒兄弟倆早點兒睡,明早拜完年,下午就要去寺廟燒香拜佛。
畢竟孩子前不久出了事,國外的親戚又患了病,去祈個福也能有個心理安慰。
等到後天就得收拾收拾走了,目前他們還有的忙。
黎多陽應了聲,把所有裝進信封的賀卡小心收起來,又拿了一個橙子開始切。
黎淮皺眉:“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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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多陽認真切着橙子:“我想吃。”
似乎看出他無精打采,黎淮沒像往常那樣制止他睡前吃東西,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
外面的雪片很多飄到了窗戶上,但黑夜裏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是看得很清楚。
黎淮道:“下雪了。”
黎多陽已經把橙子切好,拿了一塊放進嘴裏,低聲說:“我看到了。”
黎淮回頭,看了他半晌:“你知道裴老爺子為什麽要把自己孫子關起來麽?”
黎多陽眼睫垂下,邊吃邊說:“裴時屹當時拿菜刀了,對着他爸爸。”
屋裏很安靜。
黎淮微微抿唇,想了想,還是沒将裴時屹給自己親爹開瓢的事說出來,他說:“乖仔,如果我和爸媽能當一切沒發生過,你覺得你就能和裴時屹繼續交朋友嗎?”
黎多陽本能搖頭:“不能。”
黎淮目光詫異,顯然沒想到弟弟第一時間能這麽回答。
黎多陽說:“裴爺爺以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爺爺的孫子,但現在不一樣了。”
裴老爺子的妻子當年是在他事業低谷期懷的孕,陪着他吃了不少苦頭,兒子裴佑平幼時生病也險些沒了,等裴建生東山再起時,妻子身體已不大好了,種種因素下,裴老爺子為了補償,對裴佑平這個獨子過于溺愛。
縱容慣了,便養成了這樣,後來生氣痛心後,又不知如何教育回來,年紀大了,索性睜只眼閉只眼。
但對兒子教育失敗的陰影下,對孫子再也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溺愛,尤其還沒成年,絕不可能再讓他走偏了。
誰知卻成了兩個極端,一個過度溺愛,一個過度缺愛。
可無論如何,在裴老爺子眼裏,裴時屹做出拿刀向生身父親的事情,是因為他。
盡管裴佑平有錯在先,可那終究是自己的親兒子,是裴時屹的親生父親,裴老爺子不可能對此毫無想法。
不然,也不會專門把孫子關在老宅,甚至在起初那幾天不允許對方與外面通訊。
“以前裴老爺子确實很喜歡你,但也不全是因為爺爺,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也能當個和藹的長輩,”黎淮在他對面坐下,“但他是個商人,利字為上,爺爺當年救他,他的感恩肯定是真的。可這麽多年過去,那些恩情的重量,早就消磨減輕了。”
“裴建生是在最低谷的時候白手起家,有能力有手段,和他那廢物兒子裴佑平不同,聯姻對他來本就說可有可無,他年輕時心性又清高,可能都看不上商業聯姻,所以如果能靠娃娃親或認親一類的事維持和恩人的下一代來往,他不會猶豫。可他孫子的未來對他來說,絕不是可有可無的。現在就算他心底再喜歡你這個後輩,如果你的存在變成一根可能随時點燃他孫子爆炸的火柴,你覺得他會怎麽做?”
黎多陽沒說話,繼續吃橙子。
這些他都想過,因此在黎淮不允許他再和裴時屹來往時,也沒多說什麽。
他知道,裴老爺子斷然不會像裴佑平那樣傷害自己,但之後是應該也不會讓裴時屹和自己來往了,倒不至于覺得他有錯,可能現在心底還會因此愧疚,但商人逐利,就像權衡一場生意,裴老爺子現在是選了一個自認為最穩妥的方案。
“你清楚這些就好,裴老爺子要是真能看管住兒孫,我倒省心了。”
黎多陽嗯了聲:“哥,你休息吧,我吃完也睡了。”
外面的雪越來越大。
客廳就剩黎多陽一人。
他擦擦嘴,把桌子收拾幹淨,看了眼時間,已經淩晨一點了。
可還是沒有睡意,拉開窗簾,仰頭看着外面的雪。
隔着霧蒙蒙的玻璃總是看不清晰,黎多陽回了房間,推開房間的窗戶,擡頭朝空中看。
雪花一片片下來,鵝毛似的落到他的頭上,睫毛上,鼻子上,冰涼涼的。
他哆嗦一下,正要關窗,眼睫一閃,腦袋又重新朝外探去。
樓下的雪地上,少年正擡眸看着他。
也不知站了多久。
隔了很遠,空中還有飛旋的雪花,黎多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他遲疑地關了窗戶,穿上羽絨服,走到門口時又跑回房間,往口袋裏塞了一個球狀的小東西。
夜裏的室外沒黎多陽想象中那麽冷,走了沒多久,他就把帽子扯下去,四處張望着。
很快,在自己卧室方向的正下方,黎多陽看到了那個人影。
還沒跑過去,對方就先注意到了他,怔了幾秒,随即疾步沖過來。
黎多陽被他一把抱住,那張平時總是冷傲的臉全是忐忑不安,嗓音微顫着,開口卻是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黎多陽有些恍惚。
“我的手機不能用了,”裴時屹望着他繼續說,“這幾天偷偷用保姆的手機給你打過電話,打不通,發了消息,也沒回複。”語氣掩藏着傷心。
黎多陽垂睫:“家裏人給我辦了新的號碼,舊的不用了……至于社交賬號,你都給我删了。”
“沒,是你删的!”裴時屹莫名激動起來,“我想找你的賬號!可是找不到,是你……”突然頓了下,少年聲音低下去,啞聲笑了,“我知道了,爺爺動了我的手機……”
黎多陽看向他。
裴時屹松開手,一時間反而平靜起來:“原來是這樣。”
黎多陽察覺他的異常:“你怎麽了?”
對方垂眸盯着他看,沒回那句話,指腹輕輕碰了下他傷痕周圍的肌膚,啞聲問:“還會疼嗎?”
黎多陽一怔,搖頭:“不會了。”
裴時屹薄唇微動,無聲地笑了起來。
眼底卻沒任何笑意。
黎多陽覺得他現在很怪,本能地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拉完,手就被對方緊緊裹住。
裴時屹牽起他的手,和他在雪地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
黎多陽問:“那些水母還好嗎?”
少年僵住一瞬,随即如常道:“很好。”
那些水母在期末考試前被運回老宅,當時就死了兩只,之後每天都有水母在死,到昨天,都死完了。
裴老爺子看他不吃不喝,叫人買來了很多更為漂亮貴重的水母。
裴時屹一眼都沒看。
最後是張叔拿走養了起來。
聽說剩餘的水母還好好的,黎多陽點點頭:“那些水母的壽命本來就很短暫,你能養這麽久,已經很好了,”腳步停下來,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球狀的透明物體,銀色月光下,裏面赫然是一只大西洋海刺水母,“你媽媽告訴我這只水母死的那天,我就把它要來了,後來用樹脂做成了标本,只是現在才有機會給你……它現在和活着的時候一模一樣,對不對?”
裴時屹雕塑般站在原地,沉暗的眸子盯着他。
黎多陽将标本放到裴時屹冰涼的手掌心裏:“它的生命裏一直是你陪着,以後它也可以陪你很久了。”
少年站了許久,半晌才機械地低下頭,看向自己掌心。
冷氣襲人,雪一直沒停。
兩個男生的頭頂都落滿了白色。
不多時,黎多陽看到對方手掌握緊,接着另一只手擡過來,拂去他頭上的雪。
裴時屹笑着說:“新年快樂。”
剛見面時對他說的就這句話,可這一次,卻溫柔得近乎陌生。
遠處驟然傳來鳴笛聲,黎多陽還沒回神,就聽到疑似謝尋的低喊:“你爺爺的人要來了,走啦!”
雪霧彌漫,少年垂首在他額前的傷疤處吹了吹,一字一句道:“我會去找你的。”
……
這場雪一連下了幾天。
大年初二的中午,黎家五口人收拾好行李上車,即将前往機場。
老太太時不時問黎家夫婦有沒有遺落的東西,沈華雲笑道:“都提前收拾好了,真有什麽遺落的,等小淮回國再讓他幫忙寄過去就好,您就少操些心吧!”
“還不是怕你們丢三落四沒帶緊要的東西!”
黎家夫婦和黎多陽三人這一去短期內不會回來了,老太太和黎淮則是看望完親戚,再在那邊游玩些日子便回國。
是包的車,老太太看了下外面的雪地,跟司機說話:“路上可小心着些啊,這雪還挺大的。”
黎多陽早上起得晚,起來又發現有些東西忘了收拾,拖到最後一個才上車,剛坐下,黎淮就給他戴上手套和帽子:“外面風大,早上是不是咳嗽了?”
老太太立馬關心道:“乖仔感冒了啊?”
“沒,就是吃火鍋上火了,嗓子不舒服。”
沈華雲從包裏掏出潤喉片遞給他:“含一個。”
司機說:“出發了。”
車窗合上,黎多陽嘴裏是薄荷味的潤喉片,很涼,窗外大雪紛紛,他擡手在玻璃窗上畫了個圓,指腹也變得冰涼,凍得微微哆嗦了下。
黎淮把他手指拿下來:“別玩了。”
黎多陽哦了聲,擡眼看窗外的雪:“到了A國,就看不到雪了。”
黎淮說:“但到了地方你就可以穿短袖,那邊現在正是熱的時候。”
黎多陽沉默幾秒,突然說:“可我不喜歡一月份穿短袖。”
黎淮愣住,随即笑道:“你也可以穿長袖,哪怕穿裙子也沒關系。”
黎多陽抿唇,不知想到了什麽,他說:“我再也不會穿裙子了。”
路上車輛不多,積雪都被掃過,司機開得很穩。
經過一個岔口時,一直靠着車窗看雪的黎多陽忽然坐直了。
他盯着後視鏡,模模糊糊看到了個後方的遠處,好像有個追着車的身影,下意識大聲道:“停車!”
司機以為他忘了什麽東西,靠邊停下:“怎麽了?”
爸媽和奶奶也都看向他:“你掉什麽東西了?要不等到那邊再買吧?”
只有黎淮靜靜看着他。
黎多陽打開車門,往後看去。
街道上只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來來往往。
什麽都沒有。
風雪交加,看了好一會兒,他又圍緊圍巾坐了回去,關上車門:“看錯了,走吧。”
車子迅速消失在路道盡頭。
不遠處的拐角。
保镖終于将手從少年蒼白的嘴上松開:“你本來就生了病,哪能大冷天在外面這麽追着車跑……”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被三個魁梧保镖用力摁着的少年瘋了般嘶聲吼着,“陽陽!陽陽……”
“少爺別喊了,人已經走了,就算現在繼續追,那也追不上了,何必呢?”
“滾開!!!放開我!!!”
幾人正焦頭爛額地要将他架回車上,地上的人又發起瘋來,宛如沖開籠子的困獸,竟不要命一樣跟他們厮打扭撞。一群經過訓練的壯年男人倒不至于壓制不住一個高中生,只是沒想到他會瘋成這樣,有幾個被攻擊得險些站不起來,只能狼狽地要拿繩子去捆……
謝尋趕到時,就看到保镖們捆人的一幕,他瞪大眼睛,從車上沖下來怒道:“你們他媽的在幹什麽?!”
領頭的自然認識他,吓了一跳,忙解釋道:“我們可不是有意冒犯,這是裴老的意思,他生了病還要在外面亂跑,好好說話他又不配合,老爺子說怎麽都得把他帶回去……”
“就沒見過這麽帶人回去的!”謝尋過去把那些人狠狠推開,緊接着把裴時屹扶起來,看對方陰鸷的臉上布滿淚痕,居然撐着牆又執拗地要往前跑,忙道:“別追了,昨天黎多陽找過我!”
那雙腿僵住。
裴時屹回頭看他,雙眼通紅,又帶着一點點的期冀。
“他托我交給你一個東西。”謝尋從大衣裏掏出一個信封,還沒遞過去,就被搶走了。
寒風驟然吹來,裴時屹滿身的雪被吹得蕩然無存。
信封打開,直到看完最後一段,他眼底僅存的一點生機,也熄滅了。
信封裏面是一張嶄新的新年賀卡,裏面是熟悉的字跡:
裴時屹,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祝你健康平安快樂,也祝你的媽媽和爺爺健康平安快樂……如果那個家讓你很痛苦,你就讓裴爺爺在你和你父親之間選一個吧。
對了,要按時提醒你媽媽和爺爺檢查看病,尤其在你十六歲前(我偷偷找人給算過命,很準,你看都算到我會出國了,就也給你算了下⊙-⊙,你可以吐槽我迷信,但是記得按時提醒家人看病)。
還有,你不要來找我了,現在離高考還有兩年多,努力考上B大吧,在那裏你能交到更多更好的朋友。
再見。
by黎多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