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黑前, 黎多陽和裴時屹前往顏嫚訂的市中心餐廳。
顏嫚到的早一些,坐在靠窗的位置笑着和人講電話,看到不遠處的兩個人影, 迅速結束通話,起身愣愣看向裴時屹身邊精致漂亮的青年。
黎多陽說:“顏阿姨,好久不見。”
那張怔忡的臉一頓,旋即笑道:“是啊, 好久不見了。”
女人将長發往耳後撩了撩, 利索地拿起菜單對着服務生點菜,時不時擡眼詢問黎多陽有沒有不喜歡的。
黎多陽搖頭,不是客套, 顏嫚點的幾樣基本都是他以前在裴家留宿時吃得比較多的菜。
盡管這是他自回江雲後的第一次和顏嫚正式見面, 但或許是經常在網絡和節目上看到她,也或許是改變後的顏嫚與裴時屹眉宇間更加神似了, 黎多陽對眼前這位變化極大的女人完全沒任何許久不見的生疏感, 說話間也和多年前在對方家做客時沒什麽兩樣。
等菜的間隙,顏嫚的目光重新回到黎多陽臉上:“剛剛乍一看你, 阿姨差點兒不敢認, 真是越長越好了。”若是個女孩子,她甚至都想過去拉着手仔細看看, “以前一直看着時屹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麽快, 現在看到你, 才發現你們确實都是大人了, 剛剛站着的時候, 阿姨還得擡頭看你……不過現在看得久了, 又覺得沒變多少。”
黎多陽知道這是誇自己呢, 說:“長大了肯定會有些變化, 大家都這樣,顏阿姨才厲害,幾年過去,反而顯得更年輕了。”
這話倒不是拍馬屁,顏嫚現在無論是外表還是精神氣上,跟當年比,都顯得年輕了好多歲,尤其是電視臺上精心化妝後,完全看不出兒子都快二十歲的樣子。
黎多陽等菜時的神态和說話時停頓的語氣,與當年一模一樣,顏嫚完全放松下來:“哈哈,你這孩子可別尋我開心了。”又看向對面從進來後就刻意露出手上圓形玉墜和脖子上月牙玉墜的兒子,盡管連個笑都沒有,可哪裏不知道他心裏有多雀躍開心。
裴時屹看她終于看過來,微擡着手腕說:“這個是月亮,這個是太陽,精巧麽?”
顏嫚微愣,點頭:“上次在家裏好像看到過。”
裴時屹一聽,表情變了變,眼底閃過一絲懊惱:“那時候忘了說了。”
顏嫚:“……什麽?”
青年唇角少見地揚起些許:“這是陽陽給我的十八歲禮物。”
顏嫚沒反應過來,卡殼了一瞬。
裴時屹繼續說:“他從來沒忘記我,當初我去A國找他的時候,他也沒扔下我在別人家留宿。”
黎多陽:“……”你媽好像沒問你這個。
顏嫚:“……”這事兒你在我面前已經說過不下三次了。
氣氛詭異得有些和諧,顏嫚幹笑着繼續和黎多陽閑聊。
三人一頓飯吃完,時間還早,七點多。
顏嫚起身說:“B城晚上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黎多陽剛拿起手機要查,就聽裴時屹說:“家裏。”
黎多陽:“……”
顏嫚居然還當了真,立馬問:“真的?你在這邊住的房子我還沒去看過呢,反正時間也還早,我過去看看好了。”
黎多陽一時疑惑:“顏阿姨,你晚上不在那邊休息嗎?”
裴時屹那套房子很大,別說是顏嫚,哪怕顏嫚再帶幾個人住下也完全沒問題,可顏嫚那話明顯是只過去待會兒就走的樣子。
“今天來這邊談的是歌舞團的合作,之後我就要休假一段時間,和人約好了去南極看企鵝,明早就出發,酒店都訂好了,我也不能把姐妹扔在那邊不管,”顏嫚笑盈盈道,“我就是好奇,想看看時屹這邊的新家什麽樣子,聽說他還養了蛇呢。”
黎多陽明白似地點頭:确實,顏嫚也算是招陽的奶奶了,是該看看自己的蛇孫子了。
糊裏糊塗地跟着這對母子到裴時屹家。
進了門,顏嫚看到招陽和裏面那些水母标本時,眼底卻沒半分稀奇,誰讓自家兒子帶着黎多陽的手或背影拍相關的照片在朋友圈曬那麽多次……
顏嫚有些怕蛇,沒伸手去摸,只是隔着玻璃仔細看了會兒,評價:“還怪可愛的。”
這是稱贊了,可裴時屹似乎對這個稱贊不是很滿意,伸手進去,将水缸放得離那小蛇較近的地方,對方可能正好也渴了,看到水,緩緩過去,垂頭萌噠噠地飲水。
黎多陽完全無法招架招陽喝水的模樣,笑道:“真可愛!”
像是自己得到了巨大的嘉獎,裴時屹耳根微紅了下,同時與有榮焉地挑了下眉峰,随即看向摸不到頭腦的母親。
顏嫚懵道:“你看我幹什麽?”
裴時屹指着招陽:“它在喝水。”
顏嫚更懵了:“我看到了啊,怎麽了?”
裴時屹蹙眉,薄唇一抿,又伸手進去将那個被招陽藏起來的金太陽往出撈了撈,墊在招陽的身下。
乍一看,盤在燈下閃閃發光的金太陽上小蛇成了仙似的,青色鱗片都在光影下被襯得如不凡之物。
好看是很好看,可顏嫚搞不懂裴時屹這是在幹嘛,問:“時屹,你這是在和它互動嗎?平時就是這麽玩?”
裴時屹:“……”
黎多陽扭臉,看到那張冷峻的面龐幾乎要氣成河豚,連忙挨過去:“你怎麽了?”
險些進化成河豚的青年一恍,最後又不甘心地看了自己母親一眼。
顏嫚:“……”
她總算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再次看向那條小蛇,語氣充滿慈愛:“還真可愛,我見過的所有蛇都沒它漂亮可愛,時屹啊,你可真會養。”
“哪止是蛇,”裴時屹一聽這話,還沒完沒了了,“除了陽陽,什麽生物都沒它可愛懂事。”
顏嫚讪笑着,略有些頭疼道:“……我記得你以前很怕蛇的呀,怎麽現在這麽喜歡?”
這話黎多陽其實也想問,眨眼看向裴時屹。
原本還在大言不慚吹噓自己蛇兒子的青年臉色微變,不久前那種父憑子貴的驕傲神色全都沒了,忽然伸手過去把招陽的金太陽放回原處,接着開始喂食,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好像之前那句話完全沒聽到。
黎多陽說:“可能是這條蛇真的太可愛了。”
專注飼養的青年動作一頓,似有若無地朝他瞥了眼,抿嘴沒說話。
顏嫚也只是随口一問,看完了“小孫子”招陽,從包裏拿出三個紅包,一個給裴時屹,一個給黎多陽,最後一個放在招陽的“豪宅”前。
察覺黎多陽要将紅包還回來,顏嫚笑得格外溫柔:“這個紅包早就該給你了,當年我也不知道你們會走得那麽早,準備的新年紅包也沒能發出去,它在我這兒存了這麽幾年,現在總該讓我甩手了吧?”
“顏阿姨……”
“也沒多少,你收着,”顏嫚道,“當年一直把你當自家孩子,說出來別人可能會以為這是客套話,但這些年,阿姨真的很想你,偶爾也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負。”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沒絲毫摻假,當年如果不是黎多陽攔住裴佑平,她其實也不知道爆發後的裴佑平究竟會做出什麽事,又或是被裴佑平欺負後,被生病的兒子看到,最後鬧到何種地步……
其實顏嫚早就察覺到了兒子的異常,從他十四歲生日宴和父親裴佑平扭打那次就感覺到了,孩子的心理不健康。可那時候她自己就問題重重,加上深知自己在對方成長過程的缺失,愧疚又迷茫,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怎麽去改變……只能日複一日地挨下去。
黎多陽那年出事,是她一生中最後悔、最想改變、又最難以忘記的記憶。
那段時間,幾乎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被逼到了最頂峰,和裴佑平掰扯離婚的日子裏,她做了很多噩夢,夢到自己因為不知和兒子如何相處,雖然心裏惦念,卻面對時總是相對無言、生疏客套,最後在種種心理壓力和裴佑平的刺激下,對前路感到無望而走向絕路……有時候也會夢到無數次想要挽回的那一天,黎多陽總算沒有在她和裴佑平争執時出現,可裴佑平卻失控将她推到門上,她後腦勺撞上門把,直接暈了過去,等再醒來,便看到高燒中拿着菜刀的兒子站在血泊裏,裴佑平僵硬地倒在地上……
每一個夢都讓她煎熬痛苦,堪比酷刑,直到每次醒來發現夢裏那些恐怖的情景全都是假的,沒有出現。
只有那個漂亮乖巧的男孩消失了。
……
顏嫚離開前,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轉身對裴時屹道:“時屹,媽媽有點想吃金陽街那家的杏仁酥了。”
裴時屹:“我去買。”
顏嫚笑道:“多買一份,我帶給朋友嘗嘗。”
青年嗯一聲,黎多陽看他拿車鑰匙,正要跟着一起去,顏嫚朝他招手:“讓他一個人去就好了,來回不到二十分鐘,你就陪阿姨看會兒電視吧。”
黎多陽乖乖坐下,他有些渴了,拿起水杯喝了兩口水,認真盯着屏幕上的美食綜藝。
過了一會兒,顏嫚的聲音從一旁傳過來:“陽陽,我聽說你這些年一直在慶河的時候,去那裏待了一段時間。”
黎多陽睫毛閃動一下,看向她。
顏嫚臉上笑意全無:“阿姨很後悔,後悔沒有早幾年離開裴佑平,後悔沒有早幾年堅強起來……後悔讓你受這麽多委屈。”
黎多陽讷讷回道:“我沒受委屈。”
慶河那兩年多的時間,他一直努力過着自己的生活,有全心記挂自己的家人,有和善的同學老師,還有很多好吃的,他做了很多事,每一分鐘,都沒浪費掉。
黎多陽這樣想着,可下一秒,耳裏聽到顏嫚的抽泣聲後,扭頭驚訝地張了張嘴。
顏嫚以前在接受采訪說到傷心處時也哭過,但哭得非常克制,眼中含淚的楚楚可憐的動圖曾還在她的粉絲圈裏被奉為神圖,黎多陽無意間刷到時,也非常贊同,甚至腦補過裴時屹這樣哭時的模樣。
不過怎麽腦補都是截然不同的兇巴巴相。
可此時,顏嫚卻仿佛一個憋了很久再也憋不住淚的小孩,剛擡手捂嘴,嚎啕哭聲就先一步跑出來。
“……”黎多陽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哭得像小孩的長輩,只能不停給對方遞紙巾,沒經歷這樣的事,顯然已經吓得六神無主了。
顏嫚毫無電視裏的偶像包袱,她崩潰地哭着說:“幸、幸好重新見到了,這些年我真的好怕啊,好怕因為我這個母親時屹會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你十八歲生日前幾天,他其實很正常的,以為快要見到你,整個人都特別開心的,我帶他去看醫生,他也沒像之前那麽抗拒,很乖很乖,說是不能吓到你……”
“可後來再從A國回來,就怎麽都不願意看醫生,魂都像是沒了,老爺子說他是去一趟A國回來就動不動發瘋,可不是的,他不是發瘋。”
“有次我過去,敲門前聽發現他蒙着被子哭,真的好傷心……”
“時屹不愛哭的,小時候還會為見不到爸媽哭,長大後就不會了,可遇到了你,又開始為你哭……我那時候也以為你真的就在A國,那麽做是不想和他來往了,我理解你的用意,可真的擔心時屹以後的心理狀況會更糟,就哄騙他說等他畢業了,就和他一起去A國找你,繼續做鄰居。”
“他不要,說是那時候你肯定會被人拐走了,也是,誰看了你不喜歡?大學畢業還單身的可能太小了。我就只好說以後在你們那邊找個房子,到了假期就帶他去那邊,如果你身邊真有別的人了,那也實在沒辦法。”
“他更加不願意,當時反應也很激烈,老爺子只會來硬的,可把人短時間關起來不會讓他冷靜,只會讓他更加極端……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麽辦,怕他走上歪路,就許諾以後會找上你爸媽,反正我已經和裴佑平離婚了,你爸媽也通情達理,不會對我帶上別的偏見,以後認你做幹兒子還是沒問題的,就算別的法子不行,這輩子也至少讓他和你做上家人……”
“那次,他倒是沒說話了,顯然不太願意,可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方法。”
“我知道,時屹真不是個壞孩子,陽陽,如果你真不喜歡他,他再生氣再不樂意也不會真對你做什麽……有幾次他生病做夢,說夢話,以為你在國外有了喜歡的人,流了一枕頭的淚,可一點兒脾氣都沒發呢,還很委屈地叫你弟弟,說你要是不跟他結婚,他到死就只要一個弟弟好了……”
“……”
顏嫚哭得眼睛都快腫成了核桃,在黎多陽呆怔的眼神裏,慢慢恢複平靜:“現在看你還跟他這麽好,真像是做夢一樣,不管你對他是友情還是別的,你沒忘了他,我就滿足了……”
黎多陽:“我怎麽可能忘了他,我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他忘了我……”不管是前世還是如今,裴時屹都是和他最要好的人。
他永遠不會忘掉裴時屹,也不想裴時屹會忘掉自己。
“他就算真失憶了,也不可能忘掉你,”顏嫚笑容變得苦澀,“當年你們家離開那天,時屹想再見你一面,沒追上,回家後裴佑平那畜生還說了些刺激他的話,他恨他爸恨得入骨,泡浴缸那次生病出院後,就當自己沒了父親。外界說是他失了憶,可哪有那種事,不過那麽說也好,要是別人當他沒失憶還與裴佑平鬧成最後那樣,對裴氏那邊和他自己的聲譽也不是很好……不過要真能忘了,倒還好了。”
“不過,老爺子那時候也被他騙了,以為他真是記憶受損,忘了裴佑平順帶把你也忘了,因為這事兒,後來關于他和公司一些處理決策自然也松懈了幾分,看兒子和孫子水火不容,不得不對裴佑平狠了心……這些年,他去慶河掃墓的次數比往常多了,但沒敢在你奶奶在的時候過去,大人的事,總是難說,”顏嫚擦着眼淚嘆氣,“想當年,最支持那門娃娃親的就是他,後來,最想讓時屹把你忘了的,也是他。不過當年得知時屹心理問題嚴重後,我想,他也是後悔過的……”
黎多陽沒說話,他對裴老爺子沒有什麽好或壞的想法,裴建生不是一個好人,但也不是一個壞人,只是一個會權衡利弊的商人。
說到底,裴建生沒有傷害過他,在兩家關系沒有惡劣的時候,也是一個非常慈祥和善的長輩,他對這個老人家生不出惡意,可也很難再生出親近了。
黎多陽接了杯水給顏嫚,岔開話題:“顏阿姨,那家杏仁酥真的好吃嗎?”
顏嫚一頓,盯着他破涕而笑:“你可真是……待會兒你嘗嘗就知道了。”
說着,她看了看腕表,預測兒子很快就要回來,再次看向一旁垂眸似乎在想着事情的黎多陽,看得眼睛彎彎,腦裏也莫名浮現出多年前這孩子第一次來自己家的情景,也是這麽乖乖坐着,她忍不住小聲說:“陽陽,阿姨可以摸下你的頭嗎?”
黎多陽擡眼,怔了下,然後緩慢地點頭。
顏嫚擡手,似乎不知道從哪裏下手,直到發現對方額角那塊隐隐若現的星形痕跡後,手垂下去,很輕地在他那一塊毛茸茸的短發上撫摸幾下,只是摸一下頭而已,她忽然間很想哭,原本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濕潤:“當年這裏摔破了都沒見你哭過,我記得去看你時,你還讓阿姨快樂起來,說事情總會一點點解決……我那時候說會努力的,其實也沒信心,就是怎麽都沒想到,那天之後,會這麽久見不到……現在見到,都這麽大了。”
“陽陽,你說事情會一點點解決,你沒說錯……阿姨努力了,時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