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馬蹄踏雪
入夜,蘇媚久不能眠。
她輕手輕腳的起床,批了件煙色長衫去往書房。
桌面上還擺着裝着弦紋鏡的匣子。
她伸手摸了摸,但并未打開。
手邊安放着她的手機,她原沒有動的想法,但手機信息提示音想起來,鎖屏界面上顯示是止觀文學獎的一名工作人員。
蘇媚打開信息,兩條,第一條內容是一串數字。
第二條內容寫着,峨眉老師,這是沈鴉老師留下的聯系方式。
蘇媚保存在手機中,并未打過去。
對于沈鴉,蘇媚莫名憐惜,這樣的憐惜,并非是單純的惺惺相惜而已。
某種意義上沈鴉和蘇媚是有些相像的,同樣是女作家,同樣是在年少時便在一衆頗有資歷的男作家中殺出一條血路。
但又非全然相似。
蘇媚一生未經大苦,家境優渥,年少成名,師長慈愛,父母恩愛,便連愛情也是水到渠成的。
但沈鴉顯然從未享受過這樣溫情的人生。
她一出現,蘇媚便聞到了空氣中苦難的氣息。
那是她創作的養料。
是她用苦難澆築的花,暗含尖刺,她想藏起來一人獨享又被人堂而皇之的拿到所有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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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又因為30萬的獎金不得不親自将自己的苦難公之于衆。
蘇媚忍不住嘆息。
她打開電腦,登錄郵件,給一直合作的報刊寫了封郵件,又将沈鴉的聯系方式附在最後。
郵件的內容被她删删減減,反複修改很多次,擔心其中措辭不當,讓人對沈鴉有所誤解。
做完這些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她又重新翻開了那本書,心下戚戚然。
書房靜默,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最後連這聲音也沒有了,剩下蘇媚清淺的呼吸聲。
恍惚間,蘇媚感到刺骨的寒意,朔風如刀,隔着一層薄薄的衫衣刮着她臂膊上的皮肉,她張開沉重的眼皮,低頭看到手指開裂的骨節和掌中捏着的半片弦紋鏡。
雪密密麻麻的朝着她撲過來,她擡腳邁了一步,才覺得雙腿無力刺痛,踉跄跪在地上,眼皮越發沉重,身體揚起一層雪末,她的五感漸消,但在聽覺徹底消失前她似乎聽到了馬蹄踏雪的聲音。
蘇媚沉在暗處,涼意浸泡着她的骨頭。
但一只溫暖的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膀,蘇媚被燙了一下,她睜開眼,唐鶴逢的臉近在咫尺,他将她從椅子上抱起來,有些嗔怪:“天涼了,怎麽在這裏睡着了。”
蘇媚還有些愣怔,她反應遲鈍,緩了幾秒才回神,伸手回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頸:“我做夢了。”
“什麽夢?”
蘇媚搖搖頭:“不記得了。”
她有些悵然,覺得這個夢很重要,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的,只隐約記得夢中有半面弦紋鏡。
劇本創作對于蘇媚來說是一件全新的事情,何況謝摯提供的內容十分粗糙,因而她和謝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保持着十分密切的聯系。
而聯系越多,蘇媚對謝摯那種詭異的熟悉便越發明顯。
但無論是謝摯還是蘇媚都十分确定他們的人生在此前全無交集。
甚至謝摯并不記得自己曾經幫到過唐鶴逢。
蘇媚只能将此歸為人與人之間奇妙的際遇。
劇本的創作耗費了蘇媚近三年的時間,為此蘇媚擱置了自己起初的創作計劃。
最後一個字敲定,蘇媚合上電腦,心口突然像是空了一塊兒,但同時好像又有些什麽東西在下一刻将空出的那一塊填滿。
這應就是最後的圓滿了。
蘇媚的腦中突然冒出這句話,她臉上濕濕的,伸手觸摸後指腹上一片濕潤。
樓下傳來輕微的開門聲,蘇媚下樓,一樓的客廳中唐鶴逢一手扶着行李箱正在換鞋:“不是說要一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事情解決完了。”
蘇媚倒了杯熱水遞給他,又接過來行李箱放到一旁:“都已經這麽晚了,明天過來也是一樣的。”
唐鶴逢沒有回答,他攬住蘇媚的肩膀将她轉過去,掌心抵着她的後背向前走:“我還沒吃飯,好餓。”
“好像還剩一些米飯,炒一下?”
“好。”
“那你去收拾一下,換一下衣服。”
唐鶴逢點頭。
蘇媚這邊蛋炒飯剛做完盛出來,唐鶴逢也換好了衣服走了下來。
他自覺的走到了餐桌邊,兩人吃飯時一向很少說話。
蘇媚坐在一邊看着他吃,他吃飯的動作看起來慢條斯理的,但速度并不慢,用了幾分鐘便解決完了。
“昨天叔叔同我打電話了。”
“嗯?”
“說你許久沒有同他通話,也沒有去看望他們,心中怨念很大。”
“最近《雲臺》将要收尾,是我疏忽了,明日回去一趟吧。”
“結束了?”唐鶴逢敏銳的捕捉到蘇媚話中的信息。
提起這件事方才那種情緒便又充滿了蘇媚的胸腔,她便忍不住的嘆了口氣:“嗯。”
“不高興?”唐鶴逢端着碗放到廚房的洗碗機中。
“倒也不是,只是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覺得仿佛有什麽事情被我忘記了,又有什麽事情還沒做,但直到剛剛,《雲臺》最後一個字落筆,我恍惚覺得一切也算是有了個圓滿的結局,但我卻不知道這個結局究竟屬于哪個故事。”
就像歷盡劫難,故事終于得以圓滿。
但說到底,這個故事究竟是怎樣的,唐鶴逢也很難能夠告訴蘇媚。
他只能說:“即得圓滿,已屬難得。”
蘇媚便不再糾結,畢竟此刻的幸福和歡悅确實難得。
第二天一早,蘇媚和唐鶴逢便帶上禮物回了臨川。
接到蘇媚和唐鶴逢的電話後,蘇朝哲先生和戚眉女士趕了個大早去往早市買回來一堆食材。
等他們到時,蘇朝哲和戚眉夫妻兩人都雙雙在廚房裏忙活。
隔着門,蘇媚都能聽到他們拌嘴的聲音。
廚具叮叮當當,戚眉十分嫌棄:“你別在這兒添亂,誰家芹菜這麽切啊。”
“這麽切怎麽了,葉子又不是不能吃,為什麽非得摘下去。”
蘇朝哲先生一生投身學術事業,教導學子萬千,從來都是他數落別人,也就只有在戚眉女士面前才會被數落。
“你還頂嘴!去去去,別在我跟前待着,你哪兒涼快兒哪兒去。”
“我就不,我今天還就要給我女兒女婿整一桌大的。”
“行行行,你做吧,我不管了。”
蘇媚和唐鶴逢忍不住相視一笑,然後擡手敲了敲門。
“哎,來了。”開門的是戚眉。
看到他們兩個人,原本的一臉嫌棄馬上就堆上了笑:“來了啊。”
蘇朝哲在廚房也聽到聲音便匆忙走出來,手裏還舉着一把菜刀:“小唐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
邊說着他便走到門前,把戚眉往身後一擠,順便把手中的菜刀遞給了她,伸手握着唐鶴逢的手臂把他拉進屋子裏:“來來來,陪我下一盤。”
“你不是要給你閨女和女婿整一桌大的,別想着跑。”戚眉又把菜刀重新塞到了蘇朝哲的手中。
蘇朝哲拿着菜刀怔在原地,看了看戚眉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家閨女看好戲的表情,騎虎難下:“做就做嘛,還能難倒我?”
說着他轉身又回了廚房。
因他怨念頗深,廚房中叮呤咣啷。
大教授一輩子沒進過幾次廚房,過了幾分鐘聽着廚房裏的聲音,戚眉無奈嘆口氣想要進去幫忙。
唐鶴逢先她一步站起來:“阿姨,我去吧。”
說完也不管戚眉攔他徑直進了廚房。
讓唐鶴逢下廚房,戚眉心中多少是過不去的,她幾次想過去看,都被蘇媚攔住:“媽,唐深前段時間畫了一幅花鳥圖,特意尋人描了樣子,給你裁了身旗袍,你去試試?”
聽到有新衣服,戚眉的注意力被轉移了大半,她看着蘇媚把衣服從匣子中拿出來,看清樣子,眼裏的喜歡便藏不住,她試探的說道:“那我去試試?”
“試試。”蘇媚點頭。
戚眉便拿着衣服轉回卧室喜滋滋的去換。
換衣服很快,等戚眉換好出來,整張臉上都寫着“我很滿意”四個大字,她問蘇媚:“怎麽樣?”
“好看。”
戚眉又重新走到蘇媚身邊坐下,顯然段時間裏是不打算換下來了,她抓着蘇媚的手,欣慰:“你性子孤僻,我和你爸雖然不說,但也做好了你一直一個人的準備,幸好你遇到了小唐,他是個好孩子,人妥帖,溫和,待你也好,我和你爸也算是放心,以後你們兩人好好生活,便是我和你爸最大的期望了。”
這話戚眉大概是憋許久了,一直到今日才算說出來,蘇媚低頭笑了:“嗯。”
說完這些戚眉又追問:“你們兩個在一起也有幾年了,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戚眉驟然提起這個話題,蘇媚也并不意外,她下意識看向廚房,能看到唐鶴逢的忙碌的身影,她說:“快了。”
戚眉便覺十分驚喜:“小唐求婚了?”
蘇媚搖搖頭。
求婚自然是沒求的,唐鶴逢甚至從未提起過這件事。
這些年,雖然鶴卿小築偏僻,但唐鶴逢大多數的時間仍舊陪她待在那裏,他們都是安靜的性子,在一起時生活總是平淡的,甚至談得上冗長無聊。
生活中沒有大的波折,他們甚至連争吵都很少有過。
但他們無比的契合,這種契合不是在日積月累的生活中逐漸成型的,而是在唐鶴逢出現的那一刻便存在的。
像是一種感召,她無比确信,快了。
上天的感召确實精準。
那天蘇媚約了謝摯,出門時她心中便隐有預感。
其實蘇媚沒什麽證據,唐鶴逢這人開心了笑,不開心也笑,沒有事笑,心中藏着事也笑,總之蘇媚是看不出唐鶴逢最近有什麽不同,但就是認為出門時唐鶴逢叫住她說的那句:“早點回來。”很有問題。
于是懷揣着某種期待的心情,蘇媚速戰速決,下午三點便趕回了鶴卿小築。
蘇媚并不期待多麽大的驚喜,她期待的只是唐鶴逢求婚這件事情本身。
或許更直接些,即便唐鶴逢只是在某個休息的間隙忽然開口詢問:“我們結婚吧。”
蘇媚也會欣然答應。
事實證明,蘇媚确實了解唐鶴逢,唐鶴逢也确實很了解蘇媚。
她回到家時,唐鶴逢正拖着洗地機打掃衛生,看到她回來,臉上有些了然的笑意:“那麽早?”
“你說的,早點回來。”
唐鶴逢笑笑:“談的怎麽樣?”
蘇媚換了鞋,卧進沙發裏:“謝摯說有幾名導演對《雲臺》挺感興趣的,其中有兩名導演口碑很不錯,也有不少投資商找過來,推薦了不少導演,頭疼。”
蘇媚撐着腦袋靠在沙發上,嘆氣。
“謝摯在娛樂圈那麽多年,在這件事情上,你可以多聽聽他的意見,至于那些投資商,我可以幫你查一下。”
聽他這麽說,蘇媚跪在沙發上,看向他:“你要不要做《雲臺》的投資商?”
唐鶴逢沒有馬上回答,他收好洗地機,走到沙發上坐下,蘇媚主動的把腿放在他的腿上:“考慮考慮?唐老板?”
蘇媚很重視《雲臺》這個項目,重視到願意為了這個項目和導演,演員甚至是投資商交涉,但是她并不喜歡這個故事。
這種不喜歡也并非厭惡,更多是一種抗拒和不願接受。
“很希望我投資?”
蘇媚點頭。
“我先看一下劇本。”
“好。”
唐鶴逢松口,蘇媚便立刻站起來,穿上鞋小跑到書房中把劇本拿了下來塞到他的懷中。
唐鶴逢沒有急着看,随手将劇本放在了茶幾上,探身把蘇媚圍在自己和沙發之間:“怎麽回報我?”
“你還沒答應投資,就想要回報?”
“嗯。”
“那你說說,你要什麽,我考慮考慮。”
“我們結婚吧。”唐鶴逢說。
蘇媚有準備,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呼吸一窒,緊接着她能聽到自己心髒在砰砰直跳,沉默了一會兒,她有些遲疑的伸手探向唐鶴逢的胸膛。
肋骨之下,那顆心髒急速的跳動,但他的面色卻始終如常:“好快。”
“嗯,我緊張。”唐鶴逢點點頭。
“好啊。”蘇媚笑了聲,張開雙手抱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