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083
自從父親經受不住小三誘惑背叛了家庭, 段星野對待親密關系的看法扭轉了,他從前以為堅若磐石的愛情像齑粉一般,風吹就散。
偏偏這個時候,承渡舟也要走。
承渡舟是五歲開始就在他身邊的人, 同吃同住, 是除家人之外陪伴他最長的人。
因此在段星野的世界裏, 任何想要抓牢的關系都變得搖搖欲墜, 他感到恐慌, 表現出來卻成了壞脾氣。
十月末尾的一個早上, 兩人正在吃早飯,承渡舟漫不經心地道:“可能下個月初辦理轉學……話說,你覺得我要不要留下來?”
“嘭!”一聲不小的動靜。
段星野把碗放桌上,裏面的豆漿炸開花, 潑到桌上、他的手指上。
承渡舟吓一跳, 迷茫地看向他。
好在現在這個點,一樓餐廳就他們兩個人。
段星野壓着眉目,清亮嗓音不耐道:“你煩死了!關我什麽事!”
他站了起來, 扯過書包就走。
段星野氣勢洶洶出了門, 一股冷空氣撲面而來, 他停下, 吸了吸鼻子, 瑩白的鼻尖立即就變粉色了。
段星野可太煩了,承渡舟在江邊的那一夜還說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轉眼就定好了轉學的日子, 還假惺惺地問他要不要留下來。真心要留的人不會猶豫, 沒人逼他走, 承渡舟內心裏一定想跟家人一起生活。
所以段星野發了很大的火, 有帶着懲罰承渡舟說謊的意味在。
十一月的天氣轉涼,承賢不久前辭職,因此最近沒有人送他們上學。段星野走向路口去等校車,風一陣陣吹,盡往領口裏鑽,他一路上縮了縮脖子。
段星野剛踏上車站,就聽到後方腳步聲。
他回頭,看見承渡舟背着書包走來,手裏握着一把枯葉色的圍巾。正是他負氣離開時落在餐廳的。
段星野下意識摸了把空蕩蕩的脖子,又見承渡舟罕見地冷着臉,似乎有情緒,他還未消的火氣上又陡然澆了層油,扭過頭看道路盡頭。
圍巾不要了。
承渡舟停在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把圍巾遞上前。
段星野拿後腦勺對着他,看不見。
承渡舟的聲音比标準的少年音更低磁,道:“你要不要?”
段星野在寒風中一身傲骨,伸手往後抓去。
他太怕冷了,受一點點凍都覺得嗓子疼。
然而他牽着圍巾扯了幾寸就扯不動了。
段星野扭頭看,承渡舟抓着另一邊沒松手。
段星野秀氣的眉一擰,道:“你給不給?”
承渡舟賭氣似的,突然道:“段星野,我白對你好了。”
段星野早上沒怎麽吃飯,但現在一肚子氣的奇跡般地飽了,兇回去:“好意思嗎?你哪裏對我好了?”
承渡舟唇角扯直一下:“幼兒園整整兩年,哄你午睡的是誰?”
“……”
這賬翻到了幼兒園,段星野屬實沒料到,噎了一下,啞口無言。
承渡舟繼續說:“小學誰給你一本一本地抄暑假作業?”
“…………”
“你翹課,逃活動,模仿家長簽字,幹盡壞事,還是個好男孩,誰給你打的掩護?”
“??????”
承渡舟越說,俊秀的臉龐越紅,看得出急了:“我零花錢掰兩份,給你用一份,我有的你都有,我沒有的你也有,有虧欠過你嗎?”
段星野張了下嘴,承渡舟說得都對,他無法辯駁,但正因為理都被承渡舟占了,他才更冒火,于是打人似的拽了下圍巾,倔強道:“沒有你,你就當我睡不着嗎?沒人給我抄作業嗎?蔣斯祁不能給我打掩護嗎?我拿你的東西你要還記着,我還你啊!”
承渡舟緊緊閉上嘴,漆黑的眼瞳裏有灼灼亮光。
太傷人了。
接着,他目光很快地朝下一瞥。
段星野順着看去,就見腳上穿的還是不久前生日拿到的聯名款耐克鞋。
“……”
雞賊!
段星野臉上一紅,提高肺活量:“小氣死了!我現在就還給你!”
只是還不等段星野有所動作,一輛黃色的校車緩緩駛來,不偏不倚停靠在站臺正中央。
車上,靠窗的同學齊刷刷望着外面。
就見兩個高挑的少年隔着段距離杵在車站,臉紅脖子粗地瞪着對方,偏偏兩人各自拉着圍巾的一端,枯葉色的毛絨線在他倆之間形成一段詭異的連結。
“…………”
氣氛冷得比冬天還要感人。
一個朋友原地起立,站了起來,手肘架在椅子背上,彎腰擡眼看窗外:“他倆在幹啥呢?”
另一個琢磨道:“看樣子好像要搞決裂。”
“不,思路要打開。”蔣斯祁搖搖頭,煞有其事說,“如果那條圍巾是紅色的,像不像成親拜堂?”
“……”
朋友們都服了。
蔣斯祁憑借優秀的推理能力,得出結論:“吵着要分家的小情侶罷了。”
一車子人都在看,承渡舟也不想成為笑話,率先松開手。
段星野不客氣地把圍巾卷了卷,纏到脖頸上,登上校車。
蔣斯祁給他留了位置,段星野坐下,冷熱空氣一交替,嗓子犯癢,輕咳幾聲。
“喲,怎麽了?”蔣斯祁道,“受涼了?”
段星野沒好氣:“不知道!”
蔣斯祁縮了下脖子,最近段星野脾氣爆得他都有點忌憚。
承渡舟在前排位置落座,聽到後方動靜,本想回頭看,忍住了。
他望着車前道路,冷靜下來後,因為沒有急時把圍巾給段星野,心裏蔓延淡淡的愧疚。
第一節課間,段星野出去一趟又回到教室,發現桌子上多了面包和豆漿。
伸手摸一把,豆漿還是熱的。
前桌回頭道:“剛剛蔣斯祁來過找你,看你不在又走了。”
段星野知道蔣斯祁一般來都沒正事,因此也不急,他胃裏空着有些不舒服,正好續上出門前沒吃完的早飯,一邊吃面包,一邊拿手機對桌上拍了張照,給蔣斯祁發過去。
Seen:【你怎麽知道我沒吃早飯?】
蔣斯祁:【啊?我不知道。】
蔣斯祁:【你早說,我剛才順道給你送過去了。】
“……”
段星野吞咽一下,瞬間覺得手中的面包有些燙手。
恰好在這個時候,承渡舟給他的前座交作業。
段星野目光瞥過去,不善地追着他。
承渡舟瞅他一眼,又不帶感情地收回視線。
段星野往椅背上一靠,伸出一腳擋住過道,開門見山:“是不是你送的?”
“不是我。”承渡舟不得不停下看他,刻意得近乎矯情,“反正我對你不好,你還是問問那些對你好的人吧。”
“…………”
厲害死你算了。
最後,段星野還是為了自己好,才把面包和豆漿都吃完的。
那天早上,承渡舟跟段星野鬧那麽一出,是為了指責段星野不通人性。
他們有着十二年的竹馬友誼,段星野卻對他的去留表現得渾不在意,甚至還不耐煩。
可惜他們吵架素來不得要領,全憑一腔沖動,吵偏了,到最後也沒鬧出個結果。
不過既然知道段星野不想聽他說,那他就不說了。
于是直到承渡舟離開前一天,兩人都沒再認真交談過。
可表面再強硬,段星野的內裏依舊是虛弱的,随着離別的日子接近,他泛起焦慮。
段星野的手指甲一向修剪得得體漂亮,最近右手食指的指甲卻咬殘了半邊。
阚大山傍晚到院子裏澆花,看到段星野一個人坐在秋千長椅上發呆。
阚大山作為一個劇作家,心思多麽皎潔,立即從段星野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上看出了“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思緒。
總希望外孫能快快樂樂長大,但過程中總會經歷各種各樣出乎意料的事情,他照顧不周,心裏不是滋味,提着水壺走過去,在段星野身旁坐下。
段星野回神,偏頭看外公:“不是澆花嗎?”
“哎呀——”阚大山發出老人特有的感慨聲調,望着前方花圃,道,“我可能真的老了,最近一直回憶起過去的事。”
段星野問:“你是最近才老的嗎?”
“……”阚大山拍了拍段星野的手背,繼續說,“你應該看過木心先生的詩,有一首著名的叫從前慢,還要著名的是那句——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你再對比對比當下,随着科技進步,情況是不是好很多了。”
段星野領悟了一下,道:“确實,有了4G,大家可以廣撒網了,但我對你提倡的戀愛觀不敢茍同。”
“……我沒提倡,更沒讓你茍同!”阚大山又拍了下他的手背,道,“只是我想起了你外婆,那時候我倆分隔兩地,山高水遠,只能靠寫信聯系,一封信來回都要一個月,收到了就跟寶貝似的,但依舊沒妨礙我們結婚在一起,你們年代不一樣了,有什麽事,一條微信就能解決,想見面,訂個機票,就能天南海北地飛,嚴格點來講,現在已經沒有離別的概念了,只要有心,兩個人就能靠得很近。”
段星野總算聽明白,外公說的是他和承渡舟,只是外公拿自己和外婆的往事做類比,總有些奇怪。
可能人情都是一樣的道理。
段星野垂下眼眸,随秋千輕輕蕩着,抱怨一句:“我才不去找他。”
阚大山笑了,看出孩子之間有別扭,道:“外公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放平心态,看淡離別這回事,趁渡舟走之前多陪他說說話,你們也認識十幾年了,人生能遇上幾個認識這麽久的呀?別賭氣,以後他回滬市了,你們還是可以視頻聊天的。”
段星野若有所思,過了會兒,站起身,打了聲招呼便進屋。
阚大山笑眯眼,以為自己的話起到了效果,殊不知反倒提醒了承渡舟即将離開的事實,導致段星野的心情更加煩亂。
他不想靠微信聯系,也不想天南海北地坐飛機。
段星野來到一樓承渡舟的房間,門開着,裏面的燈也亮着,承渡舟不在,但是他的行李都已經規整好了,書桌上放着一摞一摞的書,整個房間都透露出人去樓空的征兆。
想到以後不會再有熟悉的身影坐在那張書桌前,家裏好像只剩他一個人,段星野皺了皺秀氣的鼻子。
不過他很堅強,忍住了。
段星野坐到承渡舟的座位上,左翻翻,右看看,最終目光又回到正中央的鐵盒子上。
段星野把盒子打開,看到裏面大把的照片和明信片。
明信片是他從前跟父母去國外旅游時,特意從當地發給承渡舟的,因此每一張上都貼了很多郵票。
段星野以為照片是承渡舟的,但是一張張翻下去,卻沒有一張承渡舟的獨照,反倒有他的獨照,剩下的全是兩人從小到大的合照。
有不久前生日會上的照片,他頭戴卡紙皇冠,鼻尖上有奶油,在十七根蠟燭的映照下,揚起笑臉。
有他和承渡舟在初中班級裏的照片,他坐在課桌上,承渡舟拿着三角尺印在黑板上,回頭看。
有他們在寺廟裏上早課的照片,承渡舟穿着小小僧袍,盤腿坐着念三字經,而他則頭枕在承渡舟腿上,側身蜷卧,睡熟了。
翻到最後,是一張幼兒園的表演照,他是王子,神氣活現,承渡舟則縮在一棵樹裏,兩頰撲了很濃的腮紅,望向鏡頭的目光黝黑而安靜。
段星野盯着最後一張照許久,沒忍住笑了,再看鐵盒子裏,發現裏面還有一些手工玩意,有些他看出來了,是他送給承渡舟的。
所以在這個鐵盒裏,承渡舟一點一點歸納着他們之間的回憶。
段星野這時不免反思,之前因為家庭變故而情緒化,有太多次遷怒到承渡舟,說了不好聽的話。
段星野心裏同樣催生出一道清晰的聲音,希望承渡舟留下來,像承諾過的那樣一直陪在他身邊,但是一想到前不久,他才跟承渡舟因去留的問題吵了一架,還信誓旦旦讓承渡舟要走趕緊走,也一遍遍對自己說,就算承渡舟離開,他也能過得很好。
段星野臉上泛起羞愧的熱意,他當着承渡舟的面說不出請求的話,反悔意味着打自己的臉,意味着示弱,更不想聽到承渡舟拒絕的話,少年吊死在了一顆自尊心上。
段星野把所有照片和明信片放回盒子裏,随手撕了桌面上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對折兩道,同樣塞進盒子裏,把蓋子按回去的同時,身後響起腳步聲。
段星野立即蹿了起來,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更是心虛得沒有力氣去看一眼站在門口的承渡舟,就這麽往外走。
——“能不能不要随便進我房間?”
承渡舟突然開口的一句話,讓段星野站在原地。
他轉身看承渡舟,眸光一點點冷沉,力氣又回來了。
他不喜歡承渡舟此刻對他說話的方式。
說好的離別前認真談心,段星野看到盒子裏的東西也的确感動過,并且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可他們還是吵了起來,并且不出意外吵偏了。
兩個少年一來一回,不得要領,關注的東西明明不在一個頻道上,卻又回回能戳中對方的要害,真是致命,就差把“絕交”二字說出口。
承渡舟回到房間,心裏又苦又悶,氣哭了,沖動之下,把鐵盒塞進了床底下。
段星野也回了房間,倒在床上,胸口還在劇烈起伏,但因為周圍沒有觀衆,他并沒有哭,硬是憋了回去,導致表情又奶又兇,像某種憤怒的貓科動物。
第二天不用上學,段星野似是有意避開承渡舟,在樓上沒下來。
下午的時候,車子準點到達,承渡舟朝二樓的某扇窗戶看了眼,由于拉着窗簾,什麽都看不見,他心裏懷着十二萬分的遺憾,覺得十二年的友誼也不過如此,轉身坐上車。
殊不知,此時段星野在一樓他的房間裏,看到清空的桌面,消失的鐵盒,猜測承渡舟多半已經看到紙條了,可院子外面依舊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音。
段星野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覺得好似半個靈魂被掏空。
兩個小時後,承渡舟坐在即将出發的列車上,抱着書包,壓抑地抿着唇,看表情有些悶。
外面的乘務員在吹哨,催促沒有上車的旅客抓緊時間,月臺上響起一片行李滾輪摩擦地面的混響。
承渡舟即将告別渝市,這個幾乎算是他故鄉的地方,最不舍的是告別這裏的人——他的竹馬——同樣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喜歡的人,并且預感到今後都會是白月光一樣的存在,心裏擰得別提有多難受。
承渡舟看着車窗外慌亂奔跑的人群,眼眶很淺地紅了一圈,咬了咬下唇,低頭拉開書包,從裏面掏出鐵盒。
他沒出息,怕後悔,出發前還是從床底下拿出來了。
承渡舟想翻翻照片,起碼他還有回憶。
可蓋子一掀開,一張折疊的紙張彈了出來。
承渡舟茫然,把紙張拿出來展開,看到上面的字,又“噌”的一下,表情茫然地站起來,完全是動作先于大腦的反應。
動車即将啓動,在關門聲“滴滴”響的最後一刻,一個人高腿長的少年從門內一躍而出,一手攬着一個破皮鐵盒,肘上還挂着書包,另一只手拖着幾乎要騰空飛起的行李箱。
站長吹響了尖銳而悠遠的哨聲,指着少年奔跑的背影破口大罵:“你個瓜娃子!!!”
承渡舟又折騰了兩個小時,回到原點。
阿姨看到他,手裏的托盤差點沒端住,驚愕道:“咋……咋回來了?”
承渡舟把手上的東西一撒,問:“段星野呢?”
阿姨指了指二樓:“在樓上。”
承渡舟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在一個敞開的房門前剎住車。
段星野還穿着睡衣,坐在書桌前,雙手撐着面頰,蔫頭耷腦,聽到身後風一般的動靜,下意識回頭。
就見承渡舟發絲微亂,還有些喘息地立在那兒。
段星野眼一眨,脫口而出:“你怎麽……”
可他的愣怔只維持了一下下,随即便明白承渡舟為什麽又折返回來。
段星野快速抿上唇,臉頰兩邊鼓起氣團,像一只小河豚,又把頭扭回去,借機很快地用手背蹭了下眼睛。
承渡舟回來的路上光顧着激動,反複看那張紙條,倒是忘了提前給段星野發一條信息,而激動過後,現在面對段星野,又變得局促不安,他雙手蹭了把褲縫,走進房間,到段星野身旁。
段星野不看他,只低頭盯着桌面,清亮的嗓音有些啞,賭氣地說:“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幹嘛?”
他的嘴一向是不饒人的。
承渡舟揉了把臉,感到羞愧,道:“我昨晚一生氣,把盒子放床底下……沒來得及看到紙條。”
“承渡舟!”段星野擡起臉,提高嗓音,“你還好意思生氣?昨晚到底誰該生氣?以前我進你房間你都不吭聲,昨晚突然禁止我入內,什麽意思?是不是故意為難我?我看你就是不想見我。”
一旦翻起舊賬,段星野就烏瞳明亮,有使不完的精神。
承渡舟無意跟他争辯,此刻就算段星野朝他射來一萬支毒箭,他都能全部卸下,因此語氣是好的:“你看到我也不打招呼,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我心裏也會不舒服,就說了那種話。”
“我看你就是強詞奪理!”段星野噌的一下站起來,道,“我不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讓我進房間,你怎麽比德育處主任還讨厭?”
承渡舟很輕地抿了下唇,雖然丢臉,還是說:“你吃炒年糕的時候也假裝沒看見我,我心裏一直記着,這是第二次無視我,所以我不舒服。”
“……”
這回輪到段星野說不出話,快速眨了眨眼,可能是覺得開始玄幻,跟不上了。
承渡舟趁着機會,幹脆把不痛快都說出來:“你總是跟蔣斯祁他們在一起玩,不過問我的感受,我就當你不想要我這個朋友,我就走了。”
段星野內心裏一陣翻騰。
他跟蔣斯祁他們玩,還不是因為承渡舟要回滬市,又不跟他講清楚,後來還做家教,也不告訴他,承渡舟自己沒時間陪他,又不讓他跟別人玩,哪有這樣的。
段星野并不買賬,大大地、着重地“哦”了一聲,拖着長長的調子:“都怪我,是我讓你走的,那你現在走吧,火車改簽還來得及嗎?你等我換衣服,親自送你去火車站吧。”
放在以往段星野這麽跟他說話,承渡舟又該皺巴巴了,但有了那張紙條當背書,他突然就聽懂了段星野的正話反說。
承渡舟道:“我本來就不想走。”
段星野倏地收斂氣勢,烏瞳沉沉地看他,渾身的硬刺好像成了一副空架子,只要靠近了就能發現并不疼。
承渡舟繼續道:“我又怕留下來沒有意義,所以想等你開口挽留。”
段星野輕哼一聲:“那你不是得償所願了?”
“對。”承渡舟低下頭,眼眶泛起潮濕,上前一步,“所以我們不要再吵架了,我一想到要跟你分開,心裏就很難受,又想到如果我把盒子放在床底下,永遠不知道你的紙條,我們可能會抱着誤解不見面,就心如刀割,還好沒有發生那樣的事。”
段星野也低下頭,雪白的臉龐上,眼眶紅得很明顯。
承渡舟才走了一個下午,他就覺得很不習慣,不敢想象如果承渡舟沒有中途折回,他接下來要怎麽辦。
以他的性格,認為承渡舟執意要走,會打定主意一輩子不聯系,可落在自己身上的那股難受勁,又是實實在在的。
房間裏都沒人再說話,兩個少年鼻息間都有些潮濕,終于不知誰先動了一步,互相走近了,擁抱在一起。
他們是彼此陪伴時間最久的朋友,難以割舍,又因為道不清的羁絆,分離的時候做不到像真正的朋友那樣利落灑脫。
段星野歪着頭,趴在承渡舟肩上,眼淚從烏黑的眼瞳裏大顆大顆滾落,經歷大起大落的心境,着實是有些委屈了。
還好承渡舟沒有像父母那樣一走了之,要是把他抛棄在孤立無援的世界,該多可怕。
“承渡舟。”段星野憋緊了嗓音,終于流露出脆弱,道,“你以後一定要說話算話。”
“好……”承渡舟吸納着他睡衣上的白桃清香,喉間哽塞了一下,道,“那你以後有什麽話都要直說,別總是讓我猜。”
段星野眨眼,最後一串淚珠斷線,吞咽一下有些鹹澀的口水,撐起身看向承渡舟,挑起眉梢:“你在跟我讨價還價?”
“…………”
承渡舟跟承賢那邊說明了原因,表示會在渝市繼續完成學業。
承賢雖然想把承渡舟帶在身邊,但是沒有強求,他知道承渡舟自小獨立,而且阚家也是盡心盡力對承渡舟好,在用心培養,所以讓承渡舟繼續住在那兒,他放心,就是平常的海鮮以及時令水果往渝市寄得更勤快了。
承渡舟回來的當晚,阚大山十分高興,一是因為他看出來段星野高興,二是他更喜歡小樓裏有人氣和活力。
阚大山想叫廚娘做一桌好吃的,但是卻被段星野制止了,他表示要帶承渡舟出去吃。
阚大山只當他們要單獨約會,狀似深思熟慮一番,答應了。
段星野帶着承渡舟去了那家商場的韓式料理店。
承渡舟恢複理智後,總覺得被內涵到了,說:“……不一定非要這家店,換一家吧。”
段星野卻不由分說把菜單塞進他手裏,道:“就這家。”
承渡舟臉上已經熱了,特意翻過炒年糕那一頁,想點些別的,好繞開話題。
段星野發現他的意圖,又幫他把菜單頁給翻了回來,說:“只能點炒年糕。”
“……”承渡舟感受到了淡淡的壓力,道,“我不想吃。”
他實則對炒年糕沒有多大興趣。
段星野在攤開的菜單後方緩緩搖頭:“我怕你邁不過這道坎,以後老跟我提,老跟我提,動不動就炒年糕……別磨叽了,趕緊點吧。”
承渡舟:“……”
我顯然不是這種人。
第二周去上學,班裏同學對于承渡舟的回歸表達了熱烈歡迎。
蔣斯祁照舊在大課間來找段星野,一進教室門就起跳,高舉的手腕下壓,對着空氣做了個投籃的動作,誰料眼神一瞥,看到教室後排端坐的承渡舟。
“我去……”蔣斯祁落地時腳後跟打滑,差點摔倒。
他見鬼一樣問段星野:“他怎麽又回來了?”
聽說承渡舟要走,可把蔣斯祁高興壞了,幾乎要敲鑼打鼓了,相信自己以後能在段星野心目中榮升第一的位置,沒想到承渡舟給他來了個虛晃一槍。
“我怎麽知道?”段星野漫不經心道,“想回來就回來了呗。”
“不是。”蔣斯祁道,“哥們都給你訂好游艇單身派對了,就在周末,你去還是不去呀?”
段星野抓到了盲點,問:“參加游艇單身派對和承渡舟回來有什麽關系?”
“啧。”
蔣斯祁不好明說。
他還以為承渡舟走了,兩人就算分手了,結果還是沒分掉啊。
一晃眼,高二上半學期結束,寒假來臨,與此同時春節的腳步也近了。
承賢今年來渝市小樓過年,所以承渡舟不用回滬市。
渝市下雪了,承渡舟和段星野一起出門采購年貨,回來的時候,走在積雪的道路上分外小心。
進門之前,段星野來到門口的信箱邊,褪去手套,朝指尖呼了一口熱氣,白霧散開,他伸手取下信箱裏爆滿的信件。
因為阚大山是劇作家的原因,每到春節,總會有各種好友以及機構寄信,所以近期每天都需要清理信箱。
段星野低着頭,随手翻了幾份。
冬天在戶外,他戴着白色的羊絨帽,從帽檐邊緣順出來幾縷烏黑的發絲,襯得一張精雕細琢的臉蛋愈發小巧,在下雪的天氣裏,他雪白的皮膚亮得幾乎通透,垂着視線看信件的時候,鴉羽一樣濃密的眼睫毛會輕微顫動一下。
承渡舟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撐傘,就站在一旁,思緒再次在段星野這兒迷了路。
十七八歲的少年長身體很快,也正是青春期荷爾蒙爆發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承渡舟曾經懵懵懂懂的感情日漸清晰,私下相處時,因段星野的美貌失神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不過他一直內斂本分,除友誼之外的感情都不曾向段星野表露過。
況且承渡舟一向反對早戀,怕耽誤考大學。
——“這好像是我爸寄來的。”
段星野突然出聲,拿起一張夾雜其中的明信片,示意給承渡舟看。
承渡舟回神,瞅一眼。
明信片的質量很高檔,正面的圖畫是富有年味的紅色風格,背面空白處寫了簡簡單單的幾個打字。
【星星,新年快樂,祝一切都好。】
署名一個抽象的單字“段”。
承渡舟皺了下眉,知道是段啓圍的時候,第一感覺是不愉悅。
不論段啓圍過去對他如何客氣,但是他現在僅站在段星野的立場考慮,段啓圍自從離婚放棄撫養權後,就再也沒回來看過段星野,如果決定不再給予身為父親的關懷,幹脆不要來打擾他們的生活,但是像現在這樣逢年過節寄一張明信片,定位尴尬,沒有誠意,把親生兒子當成公司客戶一樣去維護。
承渡舟問:“你準備怎麽辦?”
段星野把明信片放在外套寬大的口袋裏,說:“先進去放東西,再陪我去趟郵局。”
承渡舟不解,但沒有過問多餘的事,他一向尊重段星野的決定。
兩人沒進屋,把采購物品以及信件放在門廊下,便一起走向距離社區不遠處的郵局。
段星野不用提東西,便沒戴手套,兩只手塞在外套內裏毛茸茸的口袋裏,卻依舊感覺不夠暖和,他像一個球,走着走着,圓潤地挨到承渡舟身旁。
承渡舟瞥他一眼,伸出手,段星野握住,然後由承渡舟帶領着揣進口袋裏。
顯然,兩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冬天段星野喜歡握手,尤其承渡舟火力旺盛,手跟手貼着很舒服。
段星野深吸一口冷空氣,鼻尖再次泛起濕潤的粉色,輕松道:“我準備把明信片退回去。”
承渡舟安靜一下,道:“如果不想要也可以不處理。”
段星野搖頭,語氣裏多了幾分堅定:“要退回去,不然明年、後年、大後年,每年都會有這樣的明信片,退回去是表明立場,我不需要他的親情施舍。”
外套口袋裏,承渡舟捏了捏段星野柔軟的掌心。
段星野一步一步踩着積雪,鞋底發出吱呀聲響:“其實沒我想象得那麽難。”
承渡舟看他:“什麽?”
“父母離異這件事。”段星野低下頭,專心踩着雪,語調很平靜,面容也很淡然,道,“第一次跟他們去律所的時候,是晴天,但是透過寫字樓的玻璃看出去,總感覺像陰天,我那段時間也不想回家,覺得家裏沒有聲音,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但是現在不會了,要不是今天收到這張明信片,我也沒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們了。”
承渡舟心下放松,他怕明信片的出現會打擾到段星野,但段星野已經不受父母的事困擾了。
段星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好的,反正知道外公會愛護他,承渡舟會陪伴他,這是他确信的兩件事,久而久之,不安的心就沉靜了,漸漸也就明白,父母的離異不是他的錯,父母的過去不代表他的未來。
段星野走着走着,突然道:“我想玩雪。”
兩人決定中途開個小差。
段星野把手套戴上,接過傘撐好,承渡舟蹲在草叢邊幫他收集雪球。
忽然,承渡舟脖頸後方一冰,他被激動得縮起肩,回頭看。
段星野剛才抓起的一捧雪全灑進了他的後衣領,因惡作劇成功,大笑着跑開了。
承渡舟被捉弄得牙癢,但看到冰天雪地間段星野無垢的笑顏,那點點不甘都化為了無奈。
新的一年,他依舊希望段星野天天開心。
很多年後,段星野問:“為什麽你每年都祝我天天開心?”
承渡舟道:“因為你開心了,就不會折騰我。”
“……”
段星野讓承渡舟見識了一下如何在開心的時候折騰他。
進入高三,惠思特的學生分為兩撥,一種是專注申請國外大學的,另一種是備考國內高校的。
承渡舟知道段星野要學音樂,道:“你是出國的吧?”
據他了解,蔣斯祁那群人都是出國的。
段星野問:“你呢?”
承渡舟低下頭揪毛絨玩具的耳朵,道:“我要參加高考的。”
承賢找承渡舟談過幾回,表示更希望他能出國讀書,讓他不用為家裏考慮。
承渡舟沒辦法不考慮,他知道家裏供得起,可是得拿出家産的四分之一,他希望父親不要把錢用在他身上,自己出去旅游,或者存着養老,而不是因為他,讓家人的生活質量有所下降。
段星野不一樣,出國的費用對阚家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完全可以說走就走。
兩人此時正趴在床上,段星野從一旁桌上扯下來一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