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082
那天校慶會上, 段星野架起一把小提琴,驚豔全校。
承渡舟坐在第二排,望着臺上光芒萬丈的少年,才陷入漸行漸遠的友誼危機, 又跌入懵懂的青春愛戀, 于是在察覺到段星野的目光即将投來時, 自己先亂了陣腳, 低下頭躲避, 假裝玩手機。
結束的時候, 段星野沒有表演完的興奮,反而有些掃興的樣子。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段星野冷不丁問一句:“我剛才的演出不精彩嗎?”
“沒有。”承渡舟茫然地看他,道, “很精彩。”
段星野那雙烏瞳又冷又沉:“你就坐前排, 開小差的樣子我全看見了。”
“……”
段星野不允許觀衆的視線有片刻從他身上移走。
承渡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強調一遍:“你演奏得很好,我全程都在聽。”
“讓你看演出你光帶耳朵聽嗎?”段星野不依不饒, 底氣更足了, “那你幹脆塞上耳機聽音樂得了, 我當初真該把內場券給蔣斯祁。”
承渡舟默了一下, 說:“我就看了那一下手機。”
“當時有人找你嗎?”
“沒有。”
段星野停下:“騙人。”
承渡舟也停下, 面對面,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 聲音裏多了幾分無奈:“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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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星野還真不客氣地點開企鵝, 掃了眼列表, 又點開微信。
聊天框裏全是他認識的同學。
沒有女孩子。
段星野烏沉沉的眼眸融化稍許, 可面色依舊冷着, 把手機還回去,嘀咕一句:“誰要看你的手機了。”
“……”
承渡舟一向有點反矯情達人的技術在身上,道:“你看都看了,不就是想查我隐私嗎?”
“承渡舟!”段星野像踩到尾巴一樣,轉過身倒退着往後走,漂亮的臉龐盛氣淩人,“你在我面前還要講隐私?我對你有過隐私嗎?是不是朋友了?”
聞言,承渡舟心裏有點暖,因為段星野還拿他當無所不言的朋友,随即又蔓延長草一樣的繁雜淩亂——他對一起長大的朋友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承渡舟聲音低了:“我們當然是朋友。”
段星野滿意地輕哼一聲,正要轉身,踩到後方路面一顆小石子,因為倒退着走路而輕易失去平衡。
——“小心。”
承渡舟聲音一出,就抓住了他的手臂。
段星野甚至來不及感到驚吓,身形已經站穩,他掀起烏黑明亮的眼瞳,同時,承渡舟也擡起漆黑眼眸。
兩人不經意的視線對撞,好似有暫停時間的功能。
五月的夜晚,路燈把兩個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長,風吹過樹梢,發出簌簌響動,有兩片綠葉悠悠地飄下,落在光影裏,又像落進了段星野的心湖裏,蕩起漣漪。
段啓圍跟阚虞離婚的時候,段星野剛上高二。
過去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夜破碎,段星野變得越來越沉默,性格也日漸乖張。
一次他聽說承賢已經辭去司機的職位,要帶承渡舟回滬市,心裏莫名騰起火氣,認定全世界都在欺騙他,最後都得離開他,所以單方面跟承渡舟拉開冷戰。
承渡舟理解段星野因為父母的事心裏不好受,想靜靜陪他度過最難的時光,但段星野突然對他冷淡起來,反而跟蔣斯祁他們越走越近,放學都不再跟他一起回家。
他茫然的同時,詭異地産生一種遭到遺棄的糟糕感覺。
那天放學,蔣斯祁提醒下個月就是段星野的生日,拿出一條項鏈在承渡舟面前晃,充滿惡意地炫耀一通,話裏話外都在貶低承渡舟的出身,嘲笑他跟富二代圈子之間的差距。
承渡舟當下是忍了,做完值日,教室裏只剩他一個人,把掃帚放回教室後排儲物櫃的時候,“哐”的一聲,摔門的力氣有些大,接着又凍着臉摔了第二遍。
承渡舟三觀正直,不跟他人攀比,他雖然在貴族學校接受教育,但富養的是精神,從來不在物質上揮霍。
承渡舟只當蔣斯祁的炫耀是撒旦的誘惑,拒絕落入虛榮的陷阱。
可心态還是崩得一塌糊塗。
承渡舟撈起書包,走出教室時便下定決心。
憑他跟段星野那麽多年的交情,別人能給的禮物,他也要給。
按照段星野的經驗,兩人每次冷戰,無一例外都是由承渡舟主動詢問而結束,但是這回沒有。
承渡舟不但感受不到他冷漠的情緒,還主動跟他拉開了距離——放學後就消失,周末兩天更是不見人影。
段星野的怒氣值好像一個抛物線,向上到達了一個峰值,便一天天走下坡路。
承渡舟不圍繞在身旁的感覺,對他來說同樣糟糕。
于是段星野先耐不住性子,來到許久不進的房間,甩了兩張票在桌上,居高臨下:“明天陪我去看。”
承渡舟掠了一眼,是新出的話劇。
雖然很高興時隔這麽久段星野主動找他說話,還對他發出邀請,但是……
“我明天有事。”
他在做家教,不湊巧,明天要去商場擺攤地推。
段星野抿直一下唇角:“很重要嗎?”
承渡舟點頭:“對。”
是教育機構老板提前安排的任務,社會上的事不像兒戲可以說取消就取消。
段星野沒有過問細節,拿回票,少年嗓音清清冷冷:“我聽說你要回滬市了。”
承渡舟自己也在考慮中,所以沒跟段星野提起這事,頓了一下,實話實說:“我爸有這個打算,想帶我一起回去。”
段星野垂下濃密的眼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擋住眼底陰影:“兩個地區教材都不一樣,你現在回去能跟得上嗎?”
承渡舟總覺得段星野有勸他不要走的意思,喉結上下動了一下,道:“應該沒問題……怎麽?”
惠思特的精英教育質量很高,除了全面拓展學生的能力之外,教授的課程一向是超前的,他們在高一的時候就已經學習了高中三年的知識點,而且承渡舟的成績在年級裏數一數二,即便現在轉校,也不會耽誤高考。
聽聞承渡舟自己都不擔心,段星野有些冷地嘲諷一笑:“要走就早點走,免得回去後适應不了。”
“……”
承渡舟好像澆了盆冰水。
段星野拿着票轉身,卻突然被拉住手,他回過頭。
承渡舟表情有些木然,聲音低低的:“你是希望我走還是怎麽的?”
段星野感到手指傳遞的溫度,心情動搖,唇瓣抿了又抿,好像打了很多遍的腹稿,可最終都抵不過倔強,抽回手:“随便!”
段星野離開,承渡舟在桌子前呆坐了好一會兒。
接着,他放下筆,滾到一旁床上,高大的少年身形蜷縮成一個螺。
想多了。
“你別走了行不行”,這種話也只有跑操時體育老師會對他說。
隔日便是周六,段星野醒來後,想到承渡舟今天又不知道出門幹什麽,心裏煩躁,連賴床的閑情都沒有。
他撈起手機,想不管不顧問一句,臨發送前還是取消了。
無論承渡舟外出幹什麽,都不關他的事。
段星野轉而在微信上約了蔣斯祁那群人,排解一下煩悶的心情。
蔣斯祁收到消息後可太開心了,他周末往往都約不到段星野,不是段星野自己忙,就是跟承渡舟約好了,這不知怎麽回事,居然主動找他出去玩了。
他們到了常去的商場,已經是中午飯點了,于是随便選了家韓式料理店進去坐。
段星野的位置靠窗,點菜的間隙一擡頭,就見商場門口有個熟悉的背影。
少年坐在一張藍色塑料椅上,正低着頭玩手機,外套領子和襯衫領子間夾雜一線白色,順着修長脖頸往上,是短而利落的發尾。他前方還擺開一張鋪着橫幅的桌子,上方是摞成一疊疊的書本和冊子,周圍冷冷清清。
段星野手上一頓,便忘了翻菜單。
幾乎是同時,蔣斯祁也透過明亮的玻璃牆看到了承渡舟,瞬間陰陽怪氣起來:“哎喲喂,那不是承校草嗎?真是勤奮,周末還出來兼職,要不要一會兒去照顧照顧他的生意啊?”
蔣斯祁以前就看不慣承渡舟,因為從小到大,都是朋友,段星野卻總是偏袒承渡舟,自從知道女神喜歡承渡舟這款後,他對承渡舟更沒好感了,動不動就要發一下瘋。
另一個朋友拿起手機對着承渡舟,準備拍照:“這麽缺錢嗎?震驚了,我們學校還有半工半讀的……”
下一秒,段星野不由分說把那人的手機打掉:“他不缺錢。”
手機掉在桌上的聲音挺大,朋友怪叫:“我沒貼膜!”
段星野不理會,繼續看外邊。
周圍人見了段星野的态度,漸漸收斂起了玩笑的心情。他們這一圈人都是蔣斯祁聚集起來的,蔣斯祁又對段星野言聽計從,所以從小到大,他們小團體的核心一直是段星野。
服務生這時來點菜。
這裏的炒年糕是招牌,大家點了各自喜歡的種類。
段星野點完自己的,瞄了眼外邊,承渡舟還在。
他說:“再來一份不加辣,打包。”
一桌子的人瞬間明白是給誰打包的。
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渝市人,無辣不歡,只有從江浙滬來的承渡舟偏甜口。
蔣斯祁雙手撐住面頰,雖然早習慣了,但還是有些紮心。
炒年糕很快上來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從外邊承渡舟身上移開,不着邊際地閑聊,有說有笑。
就在這個時候,商場裏出來一群背着書包的女學生。
有個女生眼睛一亮,扒拉一下身邊人,指了指承渡舟的方向,于是大家全注意到了,一窩蜂地湧上前。
承渡舟見來活了,收好手機,站起來,提示掃機構的二維碼登記,發放學習手冊。
蔣斯祁的視線被吸引過去,見女生們把攤位圍得水洩不通,驚道:“我靠,難怪機構要派他來擺攤,太懂女高的愛好了。”
有人道:“羨慕,我也想擺攤,趁機要幾個聯系方式。”
“那也得要有那顏值才行。”另一人立馬接上,道,“你去擺攤,無人問津。”
“爬!”
衆人笑罵。
只有段星野一言不發,用叉子把碗裏紅彤彤的年糕搗弄來搗弄去。
蔣斯祁敏銳地看向段星野,不動聲色地觀察他表情,忽而陷入思索。
承渡舟背對着韓料店的方向,直到送走一批學生,重新坐下,轉過身的時候,才看到段星野和蔣斯祁他們。
不一會兒,段星野察覺到什麽,隔着玻璃朝外面看去,他很輕地跟承渡舟碰了下目光,又像是沒看見一樣挪開。
不想搭理。
吃好午飯,一群人出了餐廳。
蔣斯祁見段星野提着打包的袋子,正準備跟他去門口找承渡舟,誰料段星野從另一個口出了商場。
段星野道:“我打車回去了。”
“不玩了?”蔣斯祁瞄了眼打包袋,沒忍住好奇說,“你這個……”
段星野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幹嘛?”
蔣斯祁反而支支吾吾,指了下商場:“不用送給承校草嗎?”
“送他?”段星野道,“我喂流浪狗的。”
蔣斯祁:“……”
街道角落确實有流浪狗在曬太陽,段星野把盒蓋拆開,放在那兒。
流浪小狗尚且戒備地站在不遠處,卻已經忍不住搖起了尾巴。
當天晚上,段星野正躺房間裏塞着耳機聽音樂。
突然傳來敲門聲。
他以為是阿姨,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開門後,卻是承渡舟。
段星野僅是瞥了一眼,側翻身,背對門口的方向。
承渡舟因為中午目睹段星野吃炒年糕沒帶他,心裏有了結,回來的路上勉強收拾好心情,道:“我進來了。”
段星野塞着耳機,像是沒聽到。
承渡舟繞過床,走到他那邊,躊躇一下後站定,說:“給你看樣東西。”
段星野用指尖滑動屏幕,眼都沒擡。
承渡舟卸下書包,單膝蹲下,從包裏抽出一個體積不小的紙袋,又從紙袋裏掏出一個紙盒。
窸窸窣窣的聲音勾得段星野好奇,沒忍住掀眸掠一眼。
承渡舟把一個印着超大logo的鞋盒放在地上,擡頭,對上段星野烏沉沉的翹梢眼睛。
雪白的小臉還有些不高興,但目光已經不回避了,因此沉默地看人時,總有點撒嬌要哄的意思。
承渡舟說:“你試試看合适嗎?”
段星野眼一眨,烏瞳有了光彩,摘掉耳機,坐起身:“幹嘛呀。”
承渡舟把盒蓋拿掉,調整鞋帶:“下周是你生日。”
段星野心裏一動,有什麽情緒漲潮,他往前坐,伸出一只腳架在承渡舟膝蓋上,動作無比自然。
承渡舟很習慣,一手握住他穿着白色棉襪的腳,一手拿着調整好松緊的新鞋,給他套上。
白色的中低幫款,兩側獨特的logo印着星空灰色,是很潮流的一雙運動鞋。
承渡舟把另一只也給段星野穿上,系好鞋帶。
段星野站起來,在原地踩了兩下,大小正合适,軟硬也适中。
他這才細看款式,發現是耐克的聯名款,因為是新款,市場價炒得很高。
段星野坐回床邊,說:“怎麽買這麽貴的?”
對他來說不貴,但是近五位數的價格,承渡舟給自己都沒有買過這麽貴的鞋。
承渡舟淡淡道:“覺得好看就買了。”
段星野欣賞了會兒鞋,擡眸,就見承渡舟垂着眼收拾鞋盒,碎碎的劉海下微擋着扇形的雙眼皮,臉龐線條清俊,因為認真,略顯薄情的唇線微微抿直。
段星野冷戰了這麽久,早憋不住了,歪頭:“你今天跟……”
他想問“跟妹子們玩得開心嗎”,但是下意識覺得奇怪,一旦說出口,就好像自己很在意這種事一樣。
承渡舟不解,看他:“什麽?”
段星野唇角動了動,收起複雜的心緒,問:“你吃晚飯了嗎?”
承渡舟:“還沒。”
段星野抓上手機站起身,道:“走,去外面吃。”
段星野吃過晚飯了,出來只是為了陪承渡舟,他走在社區的路上,穿着新鞋,今天的腳步尤其輕松,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承渡舟的前面。
承渡舟目光時不時瞥向段星野的鞋,只覺得越看越好看,而且看段星野穿他買的鞋,會油然而生一種陌生的情緒,不僅僅是高興,還有不明顯的滿足感。
十月的夜晚,風一吹,枝頭金黃的碎花散落。
段星野自從父母離異後,就沒這麽輕盈過,走着走着,原地轉了個圈,承渡舟忍不住無聲笑了下。
段星野突然意識到自己走快了,回過身抓起承渡舟的手:“你太慢了!”
承渡舟心跳毫無征兆地加劇,明明小時候牽手,不會有其他的感覺,但是長大後,心髒跳動的頻率越來越難以控制。
兩人就這麽牽着手走在街道上,四下很靜谧,承渡舟沒有提白日裏的掃興,說:“你喜歡這鞋嗎?”
段星野擡高下巴:“還行吧,我又不缺鞋。”
但語氣裏的得意已經溢出來了,不再是先前冷冰冰的模樣。
段星野确實不缺鞋,他如此高興,是因為送禮物說明承渡舟把他放在心上,他更喜歡這種感覺。
承渡舟無意識捏一下段星野的掌心,說:“我以後會給你買更好的。”
段星野因為“以後”二字心中微熱,故意問:“多好?”
燈光下,柔麗幹淨的陰影勾勒出段星野的五官,天使一樣的臉龐俏皮而又鮮活。
承渡舟偏着頭看他:“只要是你想要的,全世界最好的。”
***
——“您好,這是承總送來的件,請查收。”
二月,各大省臺忙着跨年,段星野正在VIP休息室裏做造型,一個西裝革履的珠寶品牌代表親自上門,送來一份精美的禮品袋。
段星野面色清冷,打開首飾盒,裏面的黃寶石手表在室內折射璀璨光芒。
小戴“哇!”的一聲,發出豔羨的驚呼:“這也太漂亮了!承總買的一定很貴吧!多少錢啊這得?”
段星野淡聲道:“要不你幫我問問承渡舟?”
小戴:“……”
雖然承總和段老師有彼此的聯系方式,但是一年鮮少聯系一次,不怪網上盛傳他們是“娛樂圈塑料夫夫”。
段星野沒有動手表,只是放在腕邊比劃一下,接着拿出手機,拍了張照上傳ins,就把盒子阖上,扔回禮品袋裏,回家後歸納到擺櫃上吃灰。
那是他們結婚第一年,段星野尚且不知承渡舟過的是陰歷紀念日。
——“您先生已經收到禮物了。”
承渡舟坐在去機場的車上,收到珠寶品牌代表複命的電話,問:“他什麽反應?”
“……”
剛剛還很熱情的代表突然陷入沉默。
承渡舟明白了,不意外,挂斷電話後,望向車窗外滑過的盞盞路燈,回憶起了很多年前。
承渡舟不期望段星野再給什麽回應,但依舊恪守自己多年前的承諾。
全世界最好的,才配得上他精致的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