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姜以安太累了。
在經歷情緒上的巨大宣洩後,心髒像被抽幹氣體的皮球,他疲憊地靠着聞恪,耷下眼睑,輕吐的鼻息微弱。
屋內沒開空調,盛夏的夜晚,貼在一處的肌膚熱出汗水,抱得久了,聞恪揉捏姜以安後頸,将他拽離肩膀,寬厚手掌揩一把濕/漉/漉的額頭,口吻帶哄:“洗個澡去,要不真成小黏糊了。”
姜以安悶臉擠壓雙目,沒力氣回應,四肢纏住聞恪,貼近胸膛,只有感受到他強烈的心跳,他才覺得踏實。
夜色濃重,聞恪收拾完自己的衣物,牽起姜以安的手,離開出租屋。單元門前的聲控燈亮起昏黃,聞恪把行李放至後備箱,攬着姜以安坐進副駕駛,掩門前,食指勾挑他尖瘦的下巴,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奔馳經過收費站口,平穩地行駛在延承高速,星夜劃映在玻璃窗上,姜以安時而目視前方,時而垂眼看向儲物格裏頻頻閃動的屏幕,眉間逐漸凝起沉重的痕跡。
第十三通打進來的電話,聞恪摁壓鼻翼兩側,幾不可聞地嘆一口氣,拾起手機滑屏接聽:“叔。”
姜以安低沉腦袋,緊抿唇瓣,嚴鳴和蘭瑾既不上網,也不看娛樂新聞,他們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是被其他人“通知”的。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佴局長剛才來電,跟我講了講你的情況……”嚴鳴說完前半句話便開始沉默。
聞恪極力思忖合适的措辭,謹慎地開口:“領導有什麽指示?”
嚴鳴:“他讓我來處理。”
聞恪收緊握住方向盤的手,指關節血色褪盡,語氣稍頓:“那您……”
“影響太大,也太不好了。”嚴鳴委婉地說,“圖片本身沒什麽,只是輿論風向不太樂觀,還有很多人在惡意引導,這兩天你先不要回警隊,避一避風頭。”
意思是暫且停職,聞恪預料到了,還未言語,對面的人換成了蘭瑾:“小恪,喂,小恪嗎?”
聲音急促焦躁,聞恪心疼地應道:“嬸,抱歉,讓你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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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好不好?”蘭瑾沒控制住音量,姜以安在一旁聽得極清楚,他紅着眼眶,又聽見一句,“跟安安說,不要瞎想,如果一個人待着不踏實,就來嬸這兒,我給他做好吃的。”
聞恪用餘光鎖住姜以安:“嗯,您放心吧。”
蘭瑾和嚴鳴争執兩句,繼續霸占着電話:“單位上的事,你叔會想辦法的,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要照顧好身體。”
聞恪說:“我知道的。”
蘭瑾問:“你們現在在哪兒呢?”
聞恪:“回‘北山’的路上。”
蘭瑾立刻揚高嗓音:“那你好好開車,一定注意安全,到了地方給叔嬸報個平安。”
聞恪道:“好。”
通話時,聽筒裏不停響起打進電話的提示音,聞恪簡單掃一眼未接,大部分是蘇晴和謝戎,還有兩通是林野。放下手機,聞恪左手操控方向盤,右手牽着姜以安,溫聲說:“困了吧,馬上就到了。”
姜以安側歪身子靠向車窗,面無神色,緘默不語。
北山賽車場服務大廳後面,建有一棟雙層矮樓,裏面塞着幾間供跑比賽的車手們休息用的臨時客房。屋內設施簡陋,硬板大床,促狹的衛浴,唯一的優點,是四下靜谧,環境安逸,離城市的喧嚣很遠。
聞恪進衛生間簡單沖涼,裹着濕氣出來,見姜以安平躺在床鋪上,睜眼瞪着天花板,不知所想。空調對床,聞恪擔心姜以安睡熟吹冷風感冒,他又嫌熱,于是赤/裸上身往薄被下一擠,将背朝他的人箍進懷中。
姜以安半張臉埋入被子裏,沒有溫度的眼睛望向窗外,晴空蒙霧,月亮下的那顆星星隐去了光澤。他咕哝兩下身子,不适應臂彎下的空蕩,問聞恪:“我的熊呢?”
聞恪說:“沒拿。”
姜以安:“忘記了嗎?”
聞恪坦言:“故意的,吃好久醋了,你抱它的次數比抱我多多了。”
“切,幼稚鬼。”姜以安轉過身,右臂環住聞恪側腰,安慰道,“抱抱你。”
“謝謝姜主唱。”聞恪滿足地親吻他額頭,“快睡吧,晚安,好夢。”
外面的蟬鳴拉長音調,微風漸起,樹葉窸窣,姜以安睡得不沉,聞恪什麽時候下床離開的,他很清楚,門外的交談聲持續不斷,他在門裏睜眼到天明,四肢虛虛地發麻,不規則的心率拖得身體異常疲乏。
清早六點,聞恪窩在前廳的座椅裏,虎口張開橫在額前,拇指中指按壓酸脹的太陽穴,手機屏幕自動減暗,最近的一次通話是蘇晴。熱搜已經撤下,輿論面積依然在擴大,網民本就對公職人員的作風有更高的标準要求,這一身警服自然而然能夠為話題增添熱度。
宋經理送來豐盛的早餐,聞恪道謝後,回房間擱在床頭,揉一把姜以安淺睡的臉,哄着人醒來吃飯。姜以安盯着聞恪布滿眼白的血絲,兩宿未眠,眼底暈着化不開的墨色,面容過分憔悴。
他撐起上身靠着床板,拍拍自己的肚子,說:“躺這兒。”
皮膚剛一沾床鋪,聞恪頓感精疲力盡,腦袋枕在姜以安腹部,閉合雙眼意識便跟着消散。這一覺睡得足夠踏實,直至日落山頭,恢複知覺的肩頸從緊繃到放松,聞恪長舒一口氣,挺身坐起來,邊捏脖頸邊緩神,下意識地喚:“以安。”
屋內寂靜無聲。
動作停頓一秒,聞恪猛然擡眼,冷汗霎時布滿後背,他拉開門,目光逡巡一圈,未見人影,腳踩不實地奔到樓外,确定車子沒被開走,定神想了想,邁動步伐朝樓後的嘉崟關跑去。
聳立的高牆上,姜以安指間夾煙,迎風遙望。太陽西落,他在等天空替換成星河,聽見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撞進滾燙的擁抱中。
耳邊是聞恪不連貫的呼吸,姜以安意識到原因,手臂後揚輕拍他腰背:“你睡得太熟了,不忍心叫醒你,屋裏沒有紙筆,就沒給你留字條,我想在這裏看會兒星星。”
聞恪吓得手腳冰涼,魂不附體,一時沒應聲。
姜以安:“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聞恪說:“……吓蒙了。”
姜以安笑着問:“你以為我走了嗎?”
聞恪将人摟得更緊,受傷似的,微微點頭。
“我能去哪兒啊。”姜以安道,“你看見的那顆星星,不都一直圍着月亮嗎?”
聞恪的笑聲悶悶的。
姜以安面朝層疊的山巒,腳下是一條崎岖的山道,聞恪站直身子,拿過他的煙叼在唇間。半晌,他說:“明天我要去辦點事,大概下午才能結束,你乖乖地等我回來。”
“嗯。”姜以安眸中映着黯淡的天色,“可是聞恪。”
聞恪轉頭看向他。
姜以安難過地問:“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呢?”
聞恪低首彈了彈煙灰,口吻松快道:“咱家呢,分工明确。”他重新咬住剩下的半截煙,擡臂伸了個懶腰,“我負責解決麻煩,你負責養家糊口。”
姜以安聽罷,唇角延展出淺淡的笑意,往他身側靠了過去。
今夜群星璀璨,姜以安面對明淨的皎月望了很久。走回住處,他洗完澡,老老實實抱着聞恪入眠,一夜無夢。
晨光熹微的時候,聞恪已經離開了,姜以安手中握着Light phone,拇指摩挲機身邊緣,在心裏祈禱這一天能夠順利平安。
嘉崟關旁邊的荒林盡頭,有一棵年時已久的古木榕樹,周圍攏着一圈淡然的綠意,樹蔭下方的泥草地裏嵌着一塊簡易的墓碑。聞恪屈腰蹲下,伸手拂開大理石表層的塵土,五指來回珍重地撫摸父母的名字。
聞父離世前,與正妻辦理了離婚,完成了穩固家業的使命,脫離族譜,同聞恪的母親一起合葬在北山。靜待片刻,聞恪望向墓碑輕淺地笑着,他對父親說:“這一生,我只和您在我媽病危期間相處過幾天的時間。”
他頓了頓,繼續道:“所以,您就只來得及教會我一個道理。”
“‘拼盡全力,守護好你最愛的人’。”
父母這一輩,有太多的遺憾與心願未了,生時,聞母一直在犧牲自己成全聞父,死後,聞父兌現對聞母的承諾,與她在此長相厮守。聞恪握拳抵在一方狹小的墓碑上,而後随手摘來兩朵盛放的白色玉簪,那是聞母這一生最喜歡的花。
聞恪站起身,靜立至荒林落滿耀眼的陽光,然後遠離榕樹下,掏出手機撥通謝戎的電話。
“老弟。”謝戎迅速接聽,“一天沒你消息,我可擔心死了。”他着實松一口氣,“你的事情局裏鬧得沸沸揚揚,別人不知原因,我可算明白你為什麽對裴宇成這麽執着了。”
聞恪言簡道:“等這件事結束,請你喝酒。”
謝戎贊許地說:“好兄弟,痛快。”
聞恪言歸正傳,問:“裴宇成有動靜了嗎?”
謝戎正色回答:“這孫子待在家裏足不出戶。”
聞恪拉開邁巴赫的車門,歪身坐進駕駛位:“給你個準信,也就這兩天,他一定會想辦法離開景南。”
謝戎意外地問:“此話怎講?”
不久前,聞恪曾對被判死刑的石明屹說過一段話:“你只在想怎麽去守圈子裏的規則,從沒想過要當制定規則的人,規則之下是弱肉強食,你會被剔除在外,是早晚的事。”
聞恪對謝戎道:“裴宇成以為自己能玩弄任何人于鼓掌中,殊不知,他其實和石明屹是一類人。”
邁巴赫順K3山道徐徐滑下,朝着明融集團所在的方向。聞恪眼眸凜光,低沉嗓音說:“是時候讓他知道誰才是這個圈子裏制定規則的人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