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飛機坐了兩個多小時,落地後又不斷變換交通工具,等來到沈悠師父信中所寫的山區已經是第三天的事情了。

進了山後道路更加難行,結果等他們好不容易來到寄件地址所在的村子,問了村上十來個本地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認識博皊。

沈悠臉色很不好,剛下飛機那會兒還看不出來,經過這兩天的山路颠簸,他憔悴了許多。

兩人只能去村裏唯一的郵局找線索。

郵局的大叔從報紙堆裏擡起胡子拉碴的臉,看了一眼那封信,說:“沒錯,是這裏寄出去的,你們這是找人?”

卓羽燃扶沈悠坐在塑料板凳上休息,自己和大叔說明情況:“我們在村裏轉了一圈也沒找到這個長輩,你看看這名字,認識嗎?”

大叔頂了頂老花鏡的鼻托,連連搖頭:“沒聽說過,我們村裏沒叫這名字的人。”

可是這信上的郵戳真的不能再真。

他拍拍腦袋,年紀大了忘性也大,三個多月前的事實在是不記得了。

“小夥子,你有這人照片嗎?興許不是我們村的,這附近就我們這裏一家郵局,山對面的村子要寄東西也得翻過來到這兒才行。你把照片拿出來,大叔晚點再帶你去村裏找人認認臉。”

卓羽燃回頭看沈悠,對方搖搖頭。

哎,沈悠他師父還真是不染風塵的世外高人,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氣,手機沒有,連照片也沒有。

卓羽燃看着遠處一重又一重的山巒在霧氣中若隐若現,心裏惆悵的快要打成死結。

這座村子說大也不大,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居住在這裏,很多同齡人都是自小穿一個開裆褲長大的,大家都知根知底。

下午來了兩個陌生人,還是來找人的,很快郵局裏裏外外就被過來看熱鬧的村民圍得水洩不通。

不過,人多有人多的好處,還真有人認識博皊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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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做倒賣山貨的生意,平時經常滿大山地跑,附近山村的人他都認得七七八八。

他抽了口煙,粗糙的手指點了點信封上的名字:“你們找的應該是羅豊村的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怎麽連姓氏都對不上了?

對方砸吧下嘴,“沒錯,就是這封信,當初還是他托我帶回咱們村子寄出去的呢,說是好久沒和大城市裏的徒弟通信了,怕他惦記。”

“所以,你們難道就是……”

卓羽燃喜上眉梢:“沒錯,那邊坐着的就是傅老先生徒弟,我們從尚城過來的,想去看看他。”

對方十分古道熱腸,自我介紹姓鄭,卓羽燃就喊他鄭大叔。

鄭大叔說:“羅豊村在對面那座山的山腰上,你們得先翻過我們村所在的這座山才行。”

他走到郵局門外看看天色:“這樣吧,我看你倆細胳膊細腿的,那個小哥臉色很差,是水土不服嗎?大叔家裏有藥,先吃了藥再說。”

沈悠連忙站起來謝過他的好意:“不是水土不服,我打小就這樣,不礙事。”

鄭大叔深覺可惜,多俊俏的人啊,竟然是個病秧子,這副男版林黛玉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命翻過山找到他師父。

鄭大叔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平素喜歡積善行德,于是他很果斷地說:“這樣吧,大叔送你們一程,讓這個小哥省點走路的力氣。”

說完出門推來一輛改裝過的電動三輪車,沒有車頂,前面勉強可以擠下兩個人,後面是用來裝貨的。

鄭大叔幫他倆把行李箱搬上去,又讓兩人在後面坐好,自己啓動三輪車朝村口外的山路駛去。

他選的山路蜿蜒錯雜,有的看似沒有路,愣是被他的三輪車大搖大擺地碾了過去。

一路驚險不斷,坎坷的土坡石路能讓五髒颠倒移位,颠得卓羽燃差點連膽汁都要一起吐出來。

他顧不上自己難受,牢牢抓住沈悠,就怕他颠出個好歹來,傷上加傷。

電動三輪車穿過一片樹林,發出突突突的聲音,驚飛了一群在樹梢上栖息的鳥雀。

這些鳥和在尚城經常見到的很不一樣,卓羽燃一只都不認識。

太陽開始落山,周圍的樹冠又生的高大繁茂,頭頂只有幾縷天光穿透枝葉投射在地上。

鄭大叔已經開了車燈,微弱地照亮前面一米多的小路。

“等穿過這片林子,再朝上走三刻鐘就到了。”鄭大叔突然歌性大發,開始用方言唱起了山歌。

歌聲嘹亮如穿雲之箭,悠揚鮮活。

雖然聽不懂歌詞,但其中淳樸大膽的情感是發自肺腑地感染人心。

一道橫卧在草石間的綠影在歌聲裏動了動,又很快隐匿了氣息,消失于無形,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能遠遠地看到高地上升起的炊煙時,太陽已經徹底沉入山背後,只剩一片絢爛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幕。

沈悠開始還能鎮定自若地坐在車裏忍受颠簸,這時已經虛弱的不顧形象歪倒在卓羽燃懷裏。

卓羽燃心疼地替他撩開額發,摸了摸他額頭,似乎有點燙,情況不是很樂觀。

“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到了。”

沈悠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瞳孔裏映出卓羽燃的身影還有漫天雲霞,平添了兩分生氣:“有人出殡。”

“嗯?”

很快卓羽燃就知道他并不是在無的放矢,因為一支披麻戴孝的隊伍出現在視野裏,正朝他們走來。

鄭大叔連忙讓路,因為山路逼仄,他們不得不縮在一邊先等對方通行。

這群人吹吹打打,一共二十多號人。

紙錢在暮色裏洋洋灑灑,山風一吹,竟然半數飄到了三人身上。

鄭大叔嫌晦氣,抖了抖衣服,朝天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升官發財!升官發財!”

卓羽燃讓沈悠坐好,自己把掉進車裏的紙錢一張張撿出去,回頭卻發現沈悠手裏還拿了一張正在反複打量。

他湊上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怎麽了?”

沈悠手一松,紙錢再次被風卷上半空:“沒什麽,這裏喪葬風俗和尚城很不一樣,傍晚出殡的,以前倒是沒見過。”

卓羽燃看着那夥人走過,卻并不是向着他們來時的路下山去,而是走到另一條岔路上,似乎打算上山。

“是很不一樣,你看同樣是在尚城,不同的鎮上出殡時間有早上也有下午,所以傍晚出殡也沒什麽奇怪的了。”

沈悠覺得這話有點道理,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三輪車停在村門口,鄭大叔和這裏的人很熟,他叫住捧着海碗經過的年輕人:“三狫,傅老先生還在你們村嗎?”

叫三狫的年輕男人停下腳步,看到是熟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在的在的,”他話鋒一轉,狐疑地看了看鄭大叔和車上的兩個陌生人。

皮膚白淨,細皮嫩肉,穿着打扮也不像附近山裏的人。

“你找傅阿伯做什麽?你家裏出事了?還是你身旁這兩個……”

“呸呸呸!”鄭大叔吐了口痰,指指天又指指地,“瞎說什麽!嘴上不把門怎麽行?多少東西聽着呢。這是傅先生的熟人特地來你們這兒找人的,快點帶他們去吧。”

說完把行李箱拿下車,又對他們說道:“這破車快沒電了,天也黑了,我去村長家歇一晚,明天早上再走。你們跟着三狫就能找到人,去吧。”

兩人對他一路上的照顧十分感激,雖然對方不求回報,但還是拗不過被塞了幾張紅票票。

卓羽燃拉着兩只大箱子,和沈悠一起跟着年輕人往石階上走。

羅豊村依山而建,村裏地勢也有低有高。

聽三狫說,傅阿伯是前幾個月才來他們村的,雖然這裏有些排外,但因為對方有本事,村裏很多人包括村長都很信服他老人家。

走了大約十分鐘,在一間不大的磚房裏終于找到了沈悠的師父,博皊。

對方果然如沈悠他們描述的一樣,仙風道骨,鶴發童顏,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到處招惹春心的帥小夥。

聽說,這位老先生已經八十多的高齡了,但是光從外表上來看,說六十多卓羽燃也是信的。

在外游歷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博皊一直用的假名,所以當地人都以為他姓傅。

三個多月前,他自稱是一個退休的老中醫,想來山裏尋找草藥,自此在這裏暫時住了下來。

村裏條件有限,只有一個赤腳醫生,離這裏最近的醫院也有很長距離的山路,加上博皊還在人前顯露過一手堪輿蔔算的本事,他年紀大,見識又廣,羅豊村的人倒是很尊敬他,使得他在這裏頗有幾分威望和口碑。

打發了帶路的三狫後,還來不及寒暄,沈悠就被他師父拉着坐下,二話不說就開始望聞問切。

對方手法娴熟老道,真的很有兩把刷子。

卓羽燃為此更加放心,只希望這位老先生能快點治好沈悠。

博皊又檢查沈悠腰間的咬傷,之前楚亞切除了腐肉,還留下一個窟窿,雖然不再流血,但仍有絲絲縷縷的黑氣從皮肉裏滲透出來,消散在空氣裏。

博皊在桌上鋪開黃表紙,提筆寫下兩張符篆,一張貼在傷口上,一張燒成灰兌水讓他喝下。

他又把了把脈,然後拿了個竹匾去裏屋抓了幾味藥草并兩個饅頭後遞給卓羽燃:“外頭有個爐子,你去煎藥,睡前讓他喝下。”

卓羽燃揣着這些東西當寶貝似的就往院子裏跑,顧不上啃兩口晚飯,就開始幹活煎藥。

博皊看他耐心地蹲在藥爐子邊扇風,滿意極了,回頭就笑着對徒弟說:“這個新交的朋友不錯。”

沈悠故意道:“只是煎個藥,看得出什麽。”

博皊覺得好笑,自己這個小徒弟竟然還有這樣有趣的一面,他老懷大慰,把剩下的饅頭遞給他,“煎個藥确實不算什麽,可大老遠陪你從大城市過來,到山裏來喝西北風的朋友可不多。”

他人老成精,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也知道徒弟臉皮薄,說太多搞不好還會讨嫌,就适時地轉移話題,說起了正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以和師父說說了吧。”

沈悠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所以他沒有隐瞞任何細節,況且對這個救了自己一命,又教導自己一身本事的長輩,他從來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的。

他把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事事無巨細地和博皊敘述了一遍,對方聽完,沉默了好久後才嘆了一句:“你受罪了。”

平日裏除了工作時要扮演哭娘需要哭以外,私下裏從來不知眼淚為何物的沈悠因為師父的這句話立馬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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