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秋,林府。
從林府的宅子被下人誤燒的柴火舔舐幹淨後,這新建的府邸還是去年冬天竣的工。宅子門口既沒有石獅坐鎮,亦沒有侍衛看守,除了庭院還算開闊,林木整齊,花香四繞外,全府上下竟沒有一點裝飾的痕跡,屋裏牆上也是空空如也,唯有書房裏挂了一副字畫,上面用狂草寫了:“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林府搬進這新宅後,來過的客人看到這一幅景象,也都是會心一笑,知道這是小林大人的做派了。
可是今兒這府裏比往日熱鬧了許多,下人也一改平時懶散的樣子,一大早便開始清掃起來,此時此刻,在林大人住的北房裏,有幾個做掃除的丫鬟正閑聊着。
“今兒老夫人做壽,總管可上心哩。咱府有多久沒有熱鬧過了?”說話的是幾個丫鬟中個兒最大的一個,她一轉身過來,便可看見額頭上點的那顆紅痣。
“是啊醉春,”另一個笑了起來,“要不然你這顆紅痣點給誰看呢?”接話的是佑冬。屋裏的人聽了,都笑了起來,醉春癟了癟嘴,瞪了佑冬一眼,轉身做自個兒的事去了。
可過了沒多久,她又回過頭來,“诶,你們聽說了沒有,前陣子京城鬧得雞飛狗跳的,有好幾個大人都出事了,你們說這咱家做這麽大陣仗,會不會……”
“呸,當然不會,咱這麽多人呢,哪個不長眼的敢動到咱頭上來。”浴秋為人跟她的名字一點也挨不上邊,生的就是一副機巧乖戾的樣子。
“哎呀,人多才好下手呢。”佑冬道,正當她要接着講解時,浴秋拍了她的手一把,“總管來了!”
門外遠遠的走過來一個人影,身子還沒進來,話卻已經飄進來了,“都嚷嚷什麽!沒事幹了是不是,做完了都去後面幫忙!”衆丫鬟都轉過身來唱了一聲,“是。”手上也便再不敢偷懶了。
前些日子裏,有好幾個大人無緣無故暴斃身亡的事兒是真的,哪怕是請了太醫來查,也都說是中暑導致的,可這好好的人怎麽會一中暑便死了呢?一時間京城裏是什麽說法兒都有,大人們要麽就告病在家休養,要麽下了朝就緊閉門戶,多一步門也不敢出。
林大人也是其中一個,可他倒沒有作假,太醫都上了門,是真病了,連帶着小林大人也在家侍奉湯藥。現如今京城裏風聲好了許多,林大人身子也好利索了,這一琢磨,搬新府的時候都沒請過客,不如就趁老夫人壽辰的由頭開一次林府的門,沖沖喜氣。
事情發展的都順理成章了起來,連皇上都派了身邊的親信來恭賀老太太的壽辰,整個林府是別開生面的熱鬧,一直到晚上壽宴結束,都順順利利的,一點刀光劍影也見不着。客人們走了七七八八,只有三兩個與林家關系親密的留了下來,等着丫鬟們都收拾好了,一齊聚到了林府大堂。
老太太的身體一直都很抱恙,閉門不見外客,只能趁着下午睡了個午覺,起來又用了些湯水的勁兒,這才出現在衆人眼前。她一坐穩當,便有大人抱拳上前:“老太太今兒身子骨可利索?祝老太太身體安康,壽比南山。
老太太今兒也是高興得很,哪怕是沒吃上宴席呢?她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托各位大人的福,還算能走動,難為大人今兒來看我這把老骨頭,快,醉春吶,再給各位大人上茶。”
正堂裏,老太太坐東向,南向是曹尚書曹大人和吏部的李大人,林雲庚,也就是小林大人與父親坐的是北向,西向擠着兩個門客。丫鬟們早就在外面準備好了,得了令,一個個托了茶盤進來。其他人暫且不提,給曹大人和李大人侍茶的正是浴秋。
衆人留在這都是來賀壽的,自然是只撿好聽的話給老太太灌迷魂湯,直把老太太逗得前合後仰。可她的歲數畢竟大了,早已感覺到疲倦,卻也不想讓小輩失望,總是一忍再忍。當她第一次感覺到暈眩的時候,仍以為是身體在作祟,直到在一旁悠然喝茶的林大人看見母親突然口吐白沫,向前倒去的時候,衆人這才慌了神。
林雲庚倒是看起來鎮定許多,他一個沖步上前,扶住了要往下倒的外祖母,大聲吼道:“還愣在這裏做什麽!快!快去請太醫!”別人才發現,他的聲音,幾乎要抖成了一個篩子。
這時,旁邊有一個門客突然越過衆人,拜了下來,這人林大人約莫見過,是李大人府裏的門客,身材魁梧,步子沉重,臉上兜着幾層肥肉,眼睛也是直直的,恨不得在臉上刻下“老實憨厚”這幾個大字。林大人一愣神的功夫,他再拜了一遍:“林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不說,林府與皇宮距離遙遠,各位太醫又都年老受不得颠簸,不如請德濟堂的顧大夫,此人傳聞有起死回生之能,時候晚了,怕是老太太這身子——”
他這一說話,林大人才知道平日裏也小看他了,此人聲音洪亮,就如白日裏老天在他耳邊打了一道驚雷,讓他大病初愈的身子也要晃上一晃。而一邊等候命令的總管看了看老爺的臉色,急忙向一邊揮了揮手,厲聲叫道:“還不快去請!”
顧舟仍記得小時候去看了一回算命先生的場景。那年他也才八歲,可是家境優越,雖然爹管得嚴吧,卻也比其他孩子任性了一點。一次全家女眷去寺廟祈福的時候,他便乘着娘沒留神,跑了出來。
這一出寺廟門,便看見一群人圍着個老先生,他個子矮,人太小,便讓一旁的侍衛将他給托上牆去,好讓他高高在上地坐着看。眼見着這老頭說得唾沫橫飛,搖頭晃腦,快要将別人的錢財騙到自己的口袋的時候,他不禁要在心裏拍手叫好起來。
不料突然,那老先生在人群中劈開一道縫隙,手裏的扇子向下一磕,便向他指來,用那種一聽便知道是訓練了一番的聲音嘶吼着:“你們可別看這位公子,身着華服,侍衛随身,現在是個富家公子,可他面相極薄,長大之後必是個劍客的命。”
那扇子指的盡頭,是他冷漠而又稚嫩的臉,圍觀的人紛紛驚奇了一會兒,忙讓那老頭說說其中個緣由。那時候他怎麽做的來着?他漠然地從牆頭跳了下來,在心裏罵了一聲:“滾你個娘的。”便轉身離開了。
不知道是這段話讓他産生了極重的逆反心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總之機緣巧合,他不但沒當成一名劍客,反而做了一個病人纏身的大夫。
仔細想來,他也不是熱心助人的性子,反倒有些冷。除了有親屬用板車将病人拉到德濟堂門口鬧事時,他會出面話一話緣由外,他也從不做善事,不僅如此,他也不攔着別人做惡事,只不過是自己不做罷了。
這樣的人怎麽能稱得上一位好大夫呢?可到了他這一輩,偏偏是他,站住了德濟堂的名聲。
他常常拉起嘴角嘲諷的想,天意。
因此當林府的人急急忙忙地趕來找他時,他也是不慌不忙的,收拾好了最後一個來求診的人,才翻着白眼拎着箱子上了馬車。
上了林府,喲呵,全府的人都在等他,他這才在臉上拉了一個火急火燎的表情,腳一帶便沖了進去。
“老夫人,林大人……”顧舟拱着手,嘴裏拖長了調子,擺明了就是不想拜下去,那門客将他一拉,便帶到了老夫人跟前,林雲庚也着急道:“免禮了顧大夫,快請。”
顧舟伸手,隔着厚厚的簾子,一摸上老太太的脈,心裏便知道了七七八八,他詢問了一番,看了一眼各位大人着急的臉,眼神最後留在了那門客身上,最後又轉過身來,一旁的林大人見了,上前一步道:“顧大夫,不知我母親得的是什麽病。”
“林大人,”顧舟拱手道,“各位大人還請與小林大人一同出去,莫擾了老太太的清淨。林大人,請。”他一揮手,便率先出了門,只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這顧大夫賣的是什麽關子。
可是大夫說的話,衆人也不敢不聽。過了一會兒,他們在外廳裏,看見林大人與顧舟一觸而別,而林大人轉了身,朝他們走來。
他一進廳,便下了辭客令:“林某對不住各位大人,家母身子欠康,不能遠送,外面已經備好了馬車,曹大人,在下日後必登門拜訪,還請多多包涵。”
他還未說完,林雲庚便急道:“爹,外祖母到底是怎麽了?”
林大人瞪了他一眼,眼裏藏了一把悲痛的刀子:“命不久矣!”
府外。顧舟坐在馬車上,百無聊賴地掀開了簾子的一角,看着秋風吹過林府門口挂着的大紅燈籠,在心裏突然閃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樣的句子時,突然看見一個彪形大漢一般的身影遭眼瞎地從府裏竄了出來,眼神一凜,唰的一聲拉上了簾子。
他在黑暗之中握緊了手上的一卷書,聽着來人粗魯的一把抓開了車簾,壓低了洪亮的聲音:“顧大夫……”話音未落,他手上的書便“砰”地砸了出去。
那人手向上一抓,顧舟心裏便一陣懊悔,得,又沒打着。只能聽他一邊嘀咕着:“哎喲,顧舟你這也太狠了吧。”一邊撕下了兜着幾層肥肉的面具,聲音已經變了。
還沒等到他動手脫下那身厚厚的東西,便聽顧舟冷冷道:“事情都辦好了?”
竟是舊時相識。
另一頭,林府內,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瞪着彼此,不知道接下來這劇是怎麽個演法。李大人這心裏一陣徘徊,正準備出面辭行,不便插手他家之事時,卻見身旁已經許久沒有做聲的曹尚書曹大人突然跟中了邪一般向一側倒去。
林雲庚看着父親,耳邊傳來李大人一聲驚呼:“林大人!請顧大夫!快請顧大夫回來!”他一回頭,臉上着急的神色卻已經沒有了,眼裏閃過一絲了然。
而當下人急忙趕出府時,卻見那馬車早已決然而去了。
馬車裏,那彪形大漢已經恢複了本身面貌,露出了那一張極為俊俏的臉來。他靠在馬車的軟榻上,搖了搖手裏的扇子,純屬沒話找話:“顧舟,待會那曹大人就要命送黃泉了,你不怕那林府的人再來找你?”
顧舟在一邊翻着撿回來的書卷:“怕個毛,”正當那人點頭表示贊同時,只聽他又道:“ 你不也一樣麽,看那李大人回去不找你找翻天。”
那人低聲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顧舟涼涼的聲音響起:“莫煊,你也是長了膽了,連個老人家也要動手。”
莫煊的身子往下蹭了一點,更加沒型沒款起來,聲音也是懶洋洋的:“這可不關我的事,她早就陽壽到頭了,還多虧我那藥吊着,要不然她還能熬到做壽?”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摟住了顧舟:“這麽久不見,你難道就沒有想我這個小師弟麽?”
“沒大沒小的,你也知道你是我師弟?”顧舟冷笑了一聲,一把甩開了他,“這大半個月,我還以為你上哪兒用工去了,就不能尋個快點兒的法子麽?”
莫煊被他甩開,也不惱,突然出聲道:“這是要去竹苑麽?”他轉過頭來,顧舟也不理,只看了他一眼,他便明白了:“都哪一朝哪一代了,難不成還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說着,閉上了眼:“在京城殺人,你怕是在哪個窮鄉僻壤?”
顧舟見他突然冷淡下來,心裏只道是他累了,便閉上了嘴,一心看起自己的書來。
莫煊随着馬車颠了一會兒,又睜開了眼睛。他保持着自己正着身子的姿勢,将一旁的顧舟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剛剛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德濟堂後院跟顧舟閑聊的時候,他半開玩笑道:“師兄,你這手指這麽長,給病人看病時我看也穩得很,就做一名大夫,你不覺着可惜麽?”
他原本以為顧舟會像平時一樣翻個白眼不理會他,沒想到那次他倒是放下了事情,看着他認真道:“人各有志,我看你懂個屁,我的想法豈是你這種凡人可以理解的麽?”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全然忘記了,只記得顧舟這句話,要常常拿到心裏來樂一樂。
莫煊進德濟堂的時候有些晚,顧舟已經在裏面呆了兩年了,要不然兩人的年紀相差無幾,便不會叫他占着個師兄的名頭。可是他在德濟堂呆了那麽些個時日,聽到了一些個風言風語,便不會相信顧舟“人各有志”的屁話。
他這個師兄做這個破大夫,怕是因為他拿不了刀。
說來世上武器萬千種,拿不了刀,換一種不就完了。可若是顧舟真走了這條道,日後怕也是要碰上拿了刀的。
可這不能拿刀的原因,他還真是說不上來,想必是跟他來德濟堂之前的日子有關了。聽德濟堂的前輩說,顧舟來的時候,耳朵全聾不說,嗓子也啞了一半,要不是德濟堂是個藥館,還真撐不起給顧舟養回來的那麽多藥。
哪怕現在,他那耳朵也沒好全,你隔他稍微遠了一些,他便能猴頭不對馬嘴地把你的意思給弄歪喽。莫煊平日裏雖是吊兒郎當的樣兒,心裏卻對他師兄知道得是清清楚楚。
他有點得意的想:你看顧舟平日裏是一臉冷漠二五八萬的樣子麽?那是因為他太知道“我演得是個什麽樣子,世人便看我是什麽樣子”了。而顧舟這個懶人,選了一種最好演的。
這樣一晃神,他只覺心情舒暢了許多,又伸出手摟住了顧舟:“師兄,別看了,跟我說說呗,你以後會不會做些別的什麽事,游山玩水什麽的,總不能一直呆在堂裏吧?”
顧舟忍了忍,在心裏嘆了口氣,不知道莫煊是吃錯了什麽藥要一直抓着這個問題不放。他嘴一張,剛想搪塞過去,突然便發現自己的身子不大對勁起來。
他是個大夫,太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麽樣兒的了,這樣一不對勁,心裏便覺得毛毛的。一旁莫煊那個沒長眼的東西也沒看出來,還把那張臉湊得湊得那麽近,他在腦子裏努力思索了一番,到最後卻是一片空白。
這是怎麽了?他一擡頭,正好對上了莫煊的臉。要說莫煊這個人,沒有什麽別的長處,就是這張臉,的确是人模狗樣的,可是兩人身為師兄弟相處了這麽多年,早就看厭了,他平日裏跟這個師弟說話的時候,瞧都不會瞧他一眼,現如今,卻覺得自己快要暈眩了。
顧舟伸出手來,使勁兒地掐住了自己的人中,眼睛卻沒有別過視線。就仿佛一瞬間,他發現莫煊的眼角變成了水紅色,臉頰也透着粉,嘴唇也變得鮮紅,整個人都妖豔了起來,他一陣疑惑,這個師弟,什麽時候畫了女妝了?
那邊莫煊一對上顧舟的眼睛,便察覺了大事不妙,他伸手拍了拍顧舟的臉:“師兄,師兄。”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一把掀開簾子,發現車已經快要出城了,便趕緊向車夫吼道:“掉頭!掉頭!往回走!快!”
車子原地打了個轉,開始疾馳起來。莫煊探回身子,只見顧舟已經閉緊了雙眼,臉色變得通紅,小聲說道:“這是,春藥?”莫煊伸手摸了摸他的脈,又探了探他的額頭,不料被一巴掌打開,他道:“不是。”
他松開了抓住顧舟的另一只手,開始飛快地思索起來,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他竟一點兒也沒有發覺。那人給顧舟下了藥,難不成在他身上也動了手腳?他一時慌了神,怎麽也想不起來,正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感覺到顧舟一把拉住了他。
“莫煊?”他的聲音低低的,只感覺嗓子都啞透了。“是,我在。”莫煊道,他反摟過顧舟,讓他靠在了自己身上,掀開了簾子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飛速地移動着,突然腦子裏靈光一閃,對車夫道:“阿城,你這是去哪兒?”他明明只說了掉頭,這車夫倒也跟他心有靈犀了麽?
過了一會兒,他只覺馬車穩穩當當的停了下來,車夫回頭來,敬道:“莫公子,小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地方到了,若想解顧公子身上的毒,此處下車便是了。”
莫煊看了外面那酒樓一眼,又回過頭來,看着顧舟緊皺的眉頭,和他腿上潑墨一般的長發,也只能暗罵一聲,便抱起顧舟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