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舟剛進德濟堂的時候,還以為這是個什麽好地方,表面上看起來,倒是個救死扶傷的藥館,平日大堂裏總有大夫坐堂不說,京城達官貴人之間的名聲也是好的不得了,每逢朝廷裏傳出消息說什麽地方出瘟疫霍亂了,德濟堂也總是第一個派出大夫來前往支援。
想來也是這麽個理兒,外表是如此光鮮亮麗,誰在乎裏子裏是什麽個肮髒東西。
可他後來也想明白了,這當今皇上在乎,德濟堂裏面躲在暗處的殺手們在乎,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官員也會在乎。
正如剛開始他真以為老伯便是一個普通老頭一般,他拿了信,拜了進來,才能知道,這所有能教他學一樣東西安身立命的人都叫老伯。前幾個月,他又聾又啞,便只有幾個師兄教他平日裏公子哥兒學的事,詩詞,作畫,寫字,他多少也都涉略了些。
一直到他身子好些了,才見到了第一個老伯。
他也一直想拿刀來着,可這拿了刀的手,卻總是動也動不是,放也放不是,到最後,連老伯也是嘆了口氣,道:“顧舟,從明日起,你便開始學醫吧。”
他也想過,除了做個大夫,還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不料剛一開始學醫,便感覺自己是如釋重負,從中也得了些樂趣來。
德濟堂人不多,卻也從不缺人,他當了兩年最小的師弟,終于把這個位子讓給了後來的莫煊。
莫煊雖進來的晚,卻會讨人喜歡得緊,小時候的臉也沒什麽棱角,圓嘟嘟的,一口一個師兄,讓所有人都圍着他轉。只後來他開始學功夫了,性子才漸漸收斂起來,與其他人也慢慢疏遠了,只與顧舟,是一直呆在一起的。
他教莫煊寫字,作畫,哪怕莫煊不喜歡呢,也得逼着他學。顧舟學了醫,時間便充裕了起來,要不然便是跟着老伯出門行醫,不然便是自己上街去逛逛。莫煊自己累了一天,看着師兄悠哉悠哉地從外面回來,總是又氣又恨,他也不做撒潑那樣的事,只坐在門口問他:“師兄是打哪兒回來的?也不帶上我一起麽?”久而久之,顧舟也不好意思起來,總想法設法地給他從外面帶點什麽東西。
顧舟性子靜,在看書的當兒,吃飯的時候,總會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來,便常常感嘆起歲月是把殺豬刀這個理兒。你看莫煊現在這個樣子,若是有他小時候一半懂事,他至于總是不搭理他麽?
顧舟平日裏看起來倒是有一些溫文爾雅的勁兒,裝作一番窮酸書生的樣子,遇事三分退,其實骨子裏仍帶着富家公子的陋習。不像莫煊,他對別人好麽,對自己卻是心狠手辣,他入門時自己帶了一點兒功底,之後便更是突飛猛進。他不知道的時候,顧舟也常常去看他練武,在替他開心的同時,心裏也總有隐隐的羨慕。
現如今長大了,兩人都出了師,反而不如以前一直膩在一起。莫煊出去執行任務幾個月不回來都是常事,那時顧舟也只能坐坐堂,看幾個病人罷了。
可他們倆一見面,也不會感覺生疏,該掐架還是掐架,該不理人時照樣不理。
也從沒有遇到過今日這樣的事。
莫煊抱着顧舟走了進去,一入酒樓,便有人前來指路,這酒樓外面不太顯眼,裏面倒是富麗堂皇的很,一樓寂靜無人,想來是有人打了招呼。他們七橫八拐,上了樓,到一個雅間門口停下了。
莫煊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腳一踢,便大步跨了進去。
一進門,他便感覺到這間雅室的與衆不同,用紗層層隔着的小室裏坐着蒙面的彈琴女子不提,裏面空無一人,周遭彌漫着一種古怪的氣味,似香非香,似霧非霧,可讓人聞到時也并不會感覺到不适,莫煊将顧舟放了下來,讓他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又起身來,想要在這間屋子裏探個究竟。
然而還未等到他在裏面轉上一圈,外面便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他立在那兒不動,不由得要冷笑一聲,故意放重步子讓我聽見麽,這也太看輕人了。
門開了,一人走了進來,眼睛轉了一圈,抱拳道:“莫公子。”此人正是林雲庚。
莫煊想了一會,心裏早已平定了下來,出聲道:“不知小林大人以如此卑鄙的手段引我二人來此,有何貴幹?”
他想,若是顧舟此時清醒,必會啐他一口:“說得你好像一個正人君子麽。”有時候師兄就是這麽的不分敵我,也要損他一損。
林雲庚仍微笑着,也不惱,自個兒在矮桌前盤膝坐定,伸手指向對面:“請。”他在林府時穿了件淺色的袍子,整個人都顯得弱不禁風,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惶恐,讓人感覺有幾分懦弱,莫煊還真是小瞧他了,現在他換了一身黑色,張而不狂,穩中帶靜,竟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莫煊走了過去,也盤膝坐了下來,剛想說些什麽,卻被林雲庚擡手制止了。突然,屋裏原本溫柔似水的琴聲激蕩起來,那彈琴的人動作也越來越大,一時間,只覺箭聲入耳,馬蹄咆哮,戰場上士兵嘶吼,刀光劍影之中,傳來了勝利的吶喊。不過短短片刻,他便像親身經歷了一番。
琴聲停了,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見旁邊有些嘶啞的聲音響起:“莫煊……”他一轉頭,是顧舟醒了,剛伸手去扶,顧舟便自己慢慢挪了過來,看起來除了有些虛弱,竟已無大礙了。
顧舟坐定後,深吸了一口氣,不僅不出言怪罪,反而拱手道:“多謝林公子解藥相救,若有什麽需要顧某的地方,顧某必定不言二話,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若說林雲庚剛剛還是皮笑肉不笑,現在卻是真的笑了起來:“顧大夫言重了,此次是林某失禮,開門見山地說,這千裏迢迢請二位過來,只是有一事相求。賤內的身子不好,求了許多大夫,卻從沒有看出什麽所以然來,她又不喜抛頭露面,故一拖再拖,拖病成疾。早聞顧大夫不僅有一手好醫術,更有查人面相,探人命數之能,只是不為外人道也。林某不才,叨擾顧大夫了。”
顧舟聽了,臉上沒有什麽反應,只是伸手示意。林雲庚見道:“多謝顧大夫,林某已派人去請了。還請二位再等上一等,在下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完,他向顧舟二人拜了一拜,起身離開了。
“林雲庚何時娶過親麽?”莫煊道,顧舟聽言轉頭去看他,卻見他一張臉煞白,倒是比自己這個病人臉色更難看了,卻也只是說道:“且看着就是了。”
那彈琴之人早已從小門出去,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正是推開的側門。莫煊二人皆向那處望去,只見一女子掀了簾子,一步一挪地向他們走來。
那女子的頭發似挽未挽,斜插了一根素木簪,後面垂了兩縷下來。一張鵝蛋臉,似珠玉一般光滑,用紗遮了半面,露出光潔的額頭來。她穿了一件素衣裙,泛了舊舊的光澤。走路時不緊不慢,裙襟沒有動過分毫,到走到跟前,眼睛一直是盯着地面,眼神也未曾閃爍過。用莫煊的話說,便是一副良家婦女的樣子了。
這個女子遮了一半臉,論起相貌來,氣質更是超群。莫煊想,林雲庚這個王八蛋,也配的上這樣的人麽。
想着,他偏頭去看身旁那人,卻見顧舟眼睛直直的,仿佛是已經看呆了。當着外人的面,他也只能暗罵一聲,在背後不動聲色地彈了顧舟一下。
顧舟這才收回了眼神,他倒不是看這女子太美愣不過神,卻是因為眼睛裏看到的與莫煊全然不一樣。
她身子微側,行了個禮:“妾身徐離氏拜見莫公子,顧大夫。”她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回應,便自顧自地坐下了,終于擡起了眼,眼波一轉,又伸手取下了臉上的那層紗。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可莫煊心想,縱我是個瞎子也得看出來了,這女人有半點病容麽。
徐離鳶掃了一眼二人,伸出手,擺弄起面前的茶盤來,顧舟見道:“夫人不必多禮,林大人有托,不如先辦正事。”
她微笑起來:“妾身不過是雲庚的外室罷了,顧大夫不必這樣稱呼。他是否托您為妾身看看面相,不知顧大夫看得如何,要妾身伸手麽。”
顧舟的臉色白了白,幹巴巴道:“若夫人不介意,便再好不過了。”徐離鳶聞言,起身由側坐改為跪坐,身體向前傾去,伸出手來,顧舟見此,向後退了退,只掃了一眼,便道:“可以了。”等到她又坐了回去,才微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
徐離鳶偏了偏頭:“顧大夫看出什麽了,直言便是。”
顧舟心想,這也太猖狂了,當他看不出來麽。他不顧那兩人還在等着自己,只伸手拿起桌上的冷茶輕啜了一口,才正了正身子,肅聲道:“林夫人的身子怕是并無大礙,可正當芳華,本應面色紅潤,卻不知為何死氣臨門,深陷黑霧,顧某愚昧,平身從未見過此景,還想向夫人讨教一二。”
這不是在說她是個死人麽?莫煊心裏吃了一驚。
這就對了,顧舟不出意外的看着徐離鳶收斂了笑容。從她打進門起,顧舟便在心裏暗暗猜測,一個正常人,哪怕久不曬太陽,臉色也會這般蒼白麽?她仿佛并沒有什麽好隐瞞的地方,放下茶盤沖他們倆笑的時候,一身黑氣絲毫沒有掩飾,還要自作聰明,讓顧舟看她的手紋,那道生命線,分明是已經斷了的。而顧舟的話音剛落,他便親眼見到,那黑氣消失不見了。
再一看徐離鳶的臉,似乎氣色都要好些了,此事若不是他親身經歷,怕也是難以相信。怕是只有莫煊那個睜眼瞎,才會小人度君子之腹,覺得他是看呆了。
屋裏安靜了片刻,徐離鳶輕嘆了口氣:“顧大夫說笑了,此事不必再提。只我是個深閨婦人,看病之事,還請二位不要外傳。”這便是承認他說的那番話了。
顧舟沒有再追問下去,道:“這是自然。”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顧舟二人都感覺到了深深的疲憊,再不想在這烏煙瘴氣的屋子裏呆上一時半刻,徐離鳶看了看窗外,既是被揭穿了,便也不再裝模作樣,笑得也有些有些放肆起來:“多謝顧大夫此次相助,時候不早了,妾身不便相送,二位請。”說着,她率自站起身來,低頭後退着離開了。
顧舟與莫煊相視一眼,也站起來,先後向外走去。出了酒樓的門,兩人同是松了口氣,天空上星光點點,街道上寂靜無人,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們兩個,突然,顧舟深深看了莫煊一眼,一揚袖,向馬車走去。
馬車夫換了人,看起來,是早已等候多時了。他仔細一想,便明白了過來,多年用的人都走了,就為了這麽一檔子破事,讓他不由得厭煩起這個夜晚來,莫煊也跟着他上了馬車,吩咐了那車夫去的方向後,兩人在黑暗裏一時無話,安靜的很。
過了一會兒,莫煊道:“師兄……”話還未完,便感到一本書從顧舟的方向向他砸了過來,這次他沒有伸手,胸口便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點怒意,耳朵裏傳來顧舟冷冷的訓斥:“你看你今天做的好事。”
莫煊閉了閉眼,艱難解釋道:“這次是我一時大意,還以為那林雲庚真是個懦弱書生,一時間下快了手。”
“懦弱書生?”顧舟的聲音與平時無二,莫煊也不敢看他的臉,“林雲庚十五歲成了舉人,十八歲中科舉狀元,進翰林院,這樣的人,莫煊,你說他是一個懦弱書生?”
沒等莫煊答話,他又道:“他轉了那麽大的彎,絕不可能是讓我去看看面相那麽簡單,他讓我去,說明……”
“說明他已經知道德濟堂是個什麽地方了。”莫煊接話道,“林雲庚沒有把握,從不會出手,他一有行動,便是已經查的一清二楚,這就是想告訴我,他知道我做了什麽。”
顧舟聽言,向他望去,莫煊也只是低頭道:“師兄,這事,再不會發生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終于擡起了頭:“還有些事情我要一探究竟,師兄先回去便是。”說完,顧舟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掀開了簾子,向外一躍,消失在了夜色裏。
馬車裏,顧舟一臉的冷漠此時終于裂了,他在黑暗裏緊緊握了握拳頭,最後,也只能頹然松開了手。
而另一頭,在他們坐着馬車疾馳的背影裏,林雲庚負手站在窗前,想起了剛才的場景。
徐離鳶從那雅間裏出來,臉上雖還帶着笑意,神色卻已經變了,她沒有了方才溫良的樣子,也不顧他的詢問,只是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良久,她才側過頭來,就着忽閃的蠟燭,眼睛望向了一片虛無。
她輕聲道:“我原本以為世上能看出我命格的,除了安國寺的湛棋大師,再無他人。”說着,她頓了頓,又笑了起來,“此人年紀輕輕,日後必有大能,林雲庚,你便信我這一回好了。”
湛棋可是安國寺年輕的得道高僧,他想,他果真沒有看錯人麽。
顧舟回到家時,天光都快要破曉,這一夜的颠簸讓他只想躺在床上,恨不得變成一個世外仙人,便再也不用想這一些那一些的瑣事。可哪怕他睡到了第二天晌午,迷迷蒙蒙之中,腦子裏還是不可避免的思索起昨日的情景來。
以前莫煊去出任務,哪怕幾個月也見不着人,顧舟也從不曾擔心過他。不是因為莫煊沒有出過纰漏,而是就算他失了手,也會保全自己,不會做出這樣後患無窮的事情來。林雲庚知道了此事,就等于抓住了他們的把柄,他想不通,莫煊這次怎麽會出這樣的差錯呢。
顧舟曾去看莫煊練武,也與老伯閑聊過,他說莫煊既聰明,又能苦的下心來,哪怕資質不是最好的,卻也是最狡猾的。顧舟便是聽了這段話,才完全放的下心來,更何況他也教過莫煊其他的閑事,雖說沒有精通吧,卻也是能對付過去的,他想,這些閑趣又怎麽會比莫煊正在做的事更難。
顧舟今天一天無事,便只能塞一腦子的烏煙瘴氣,他洗了衣服,也打掃了屋子,可心卻仍然靜不下來,只覺得面前是一片迷茫,而自己卻還像小時候那般無能為力。
去你的吧,他索性放棄了,去點了一籠安神香,又疾步走到書桌前,誰愛管誰管。
安神香的氣味在書房裏蔓延開來,不知是因為這個還是他自己想開了,顧舟覺得自己也平靜了下來,剛睡醒的脫力感也消失殆盡了。他提起筆來蘸了蘸墨,寫下了一行詩。
有個下午的閑空,他也反問過莫煊那個執着的問題,你要一直像現在一樣做個暗無天日的殺手麽?只記得莫煊神秘莫測地笑了笑:“顧舟,你看我,像是那種只做那麽簡單的事的人麽?不僅如此,我要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他真是想這樣麽?顧舟那時沒在意,現在卻認真想了起來,還是他們師兄弟都沒有對彼此說實話罷。
林雲庚縱然不是個善類,只有藏在林府他父親的背影下,才能顯出那一副無能的樣子來,可身為朝廷官員,便有朝中百官在明,德濟堂在暗,他既不是無縫的蛋,莫煊觀察了那麽久,便不可能不發現,除非。顧舟捏着筆,深吸了一口氣,除非,莫煊早就看出來了,他是有意而為之。
他想幹什麽?顧舟想,德濟堂處心積慮,在暗中發展了幾十年,這樣暴露出來,對莫煊有什麽好處?
顧舟茫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才發現他與莫煊相處了那麽多年,知道他每一根發梢長什麽樣子,知道他有什麽惡俗喜好,滿以為已經夠了解了,不料現在,卻更像是一無所知。
這樣想哪裏是個頭呢?他手上的筆懸在半空許久了,墨汁滴了下來,在那張宣紙留下了一個黑點,顧舟看了看,換了一張新紙,強迫自己在這個空閑的下午不斷落筆下來。
莫煊回到竹苑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一天一夜未曾入眠,臉上卻沒有顯現一絲疲倦,中途換的一件夜行衣,讓他在黑夜裏,屋檐上,像燕子一樣飛過。竹苑是顧舟獨立行醫兩年後買的一處小苑,他剛一住進去,莫煊便在裏面尋了一間再不肯動彈了,顧舟也由了他去,好讓他有了一個落腳的地兒。
他一回來,便不客氣地闖了顧舟的門,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裏面卻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莫煊退了出來,在門外想了片刻,又望向了漆黑一片的書房。
顧舟果然在裏面,大概是看書看累了吧,才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了。窗子開了半邊,房裏依然彌漫着燃盡的冷香的氣味。莫煊想着,掏出火折子,找了一個燭臺,随手點燃了。他将燭臺放在了桌上的硯臺邊,這才看到了那一厚沓的宣紙。
這麽有興致麽,倒是難得。莫煊走了過去,拿起其中一張來,湊近了火苗,上面不過也是一些平常的經法罷了,靜心用的,他翻了翻,沒什麽好瞧的,忽然,他定睛一看,發現了一處截然不同的筆跡。
是一行詩,寫的人那時想必是心煩意亂,筆跡才會如此潦草,那寫這行詩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他拿出審視的态度,來推敲這句詩,怕是出門在外與他人周旋時也不過是費這樣的功夫了。可莫煊想了一會兒,依然沒有想出個什麽所以然來,只得輕輕一哂,我這麽多心做什麽,萬一他也只是忽然想到呢。
莫煊便放下了宣紙,繼而拿起燭臺,走到正睡着的顧舟邊上去。顧舟身上蓋了薄毯,睡姿也是規規矩矩的,燭光給他的睫毛剪了一個溫柔的影子,讓他與平時完全不一樣了。莫煊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心裏卻想:師兄怎麽還是一臉倦容,那藥勁如此之大,讓他害了身體麽。
他之前的動作全都是悄無聲息的,只想捉了顧舟的手腕,看看他的脈相時,顧舟便突然醒了。他這一醒,第一下就是甩開了莫煊的手,又從躺椅上艱難地直起身來,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莫煊被甩開了手,只道他是突然醒了腦子裏難受,便垂了手退到一邊。只聽顧舟啞着嗓子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莫煊道:“就剛剛,”他停頓了一會兒,“休息了一天,師兄身子還沒好全麽?”
“大概是好全了吧,”顧舟望向他,“你回來不去睡覺,來找我做什麽?”
“就是想來看看你,”莫煊端了把椅子到他跟前,坐了下來,“還有事情要告訴你。”
“恩?”顧舟強按自己的太陽穴,好讓自己快速地清醒過來,“你有什麽事?說來聽聽?”
他想,若你要告訴我這件事是你早就謀劃好的,我就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在林府收買的那個丫鬟,叫什麽來着,秋,浴秋,是林雲庚的人。準确來說,他們全府的下人都是林雲庚的人,我說怎麽去年他們怎麽少了這麽多人,只怕現在整個林府就是鐵板一塊。
顧舟面無表情道:“嗯,然後你就失手了?”
莫煊深吸了一口氣:“林雲庚知道了此事,可他并沒有告訴其他人,曹尚書仍是死了,李大人難逃幹系。我又查了查那翠雲樓的徐離氏,發現她竟是憑空冒出來的,具體時日還得細究。師兄,林雲庚必有事可圖,德濟堂暫時不會有事。”
顧舟聽了,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站了起來,走到桌邊去,整理起被莫煊弄亂的那一沓宣紙來:“那也只是暫時罷了。莫煊,以前這種事你從不會告訴我,也不會向我解釋,更何況我只是個大夫罷了。你大老遠地趕回來,又把我鬧醒,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顧舟,這德濟堂的安危,你不是在乎的麽?”莫煊道。
顧舟停了手望向他,整個人站在黑暗之中,不言。
“罷了。”莫煊道,“跟你說說另外一檔子事。你知道,德濟堂從來只在民間收集能人之後,從不涉及達官貴族之子,為的便是他們無根無底,身如浮萍。師兄,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的是顧舟,是十二年前顧淩雲的兒子,是個有心人便能查到,可是為什麽能進德濟堂,師兄你就不好奇麽?”
這次他終于看見顧舟冷笑了起來:“你查了我的身世?”
莫煊也站了起來:“十二年前,不正是林家在朝廷裏崛起的時候麽,他們爬上來的血路,難道就沒有顧家的冤魂?顧家一再被打壓,家勢敗落,只好自薦去了閩南,不料在出發之前,被發現橫死家中,是中毒而死,那年你才十二歲——”
“這你就錯了。”顧舟随意疊了疊手上的紙,靠近那燭火點燃了一個角,安靜的看着它們燒了起來:“十二年前,顧淩雲不心系國家大事,不想想邊境憂患,滿腦子想的都是與大皇子謀逆之事,最後被皇上賜毒而死——你也想到了大皇子離奇失蹤的事情麽?殺了他的不是林家的死士,不是那些是是而非的傳聞裏的鬼影,正是德濟堂的人,也就是我娘,顧姜氏。十幾年前姜家在皇上的授意下創立德濟堂,一邊救人性命,一邊殺人于無形,後來姜夫人去世,便是剩下了我娘一根獨苗——”
顧舟停了下來,緊緊地閉了閉眼,不顧莫煊眼裏的震驚,“正是我娘,殺了這離經叛道之人,完成了她最後一個任務。我娘死的時候還告訴我,姜氏有罪,不得不死,她能有什麽罪過,要放棄自己的性命,放棄我?她是怕面對我,她怕她看見我,便想起是她親手喂了我爹一粒毒藥——也正是她寫了一封書信,讓我進了德濟堂,安穩的過完了又一個十二年。莫煊,你看到在德濟堂我真想做什麽事時,有人敢攔我麽,就算是我害死了什麽病人,也沒有一個人說過我一句重話。”
“莫煊。”他又道,“十二年前林家有沒有插手我不知道,但不管他們在其中是個什麽角色,都是為了防止朝廷動亂,保全社稷安康罷了。不過你知道為什麽你千方百也查不到這些麽,那就是我娘的手段了,只要德濟堂存在一日,這秘密便存活一日,德濟堂若是有一天垮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該死了。你當真以為我不在乎?我在乎得很。這德濟堂是姜氏一族用命保全的名聲,你輕而易舉的洩露了出去,莫煊,你到底想做什麽,你以為你師兄我,真是個泥捏的面人?”
顧舟伸手将那燭光揮滅了,此刻外面的天空已經微微泛起白光來,屋裏仍是一片黑暗。這世間的事大抵是如此,陰陽變換,天道輪回,該發生的事必然會發生,誰又會在乎這一夜書房裏他掉落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