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色深了。
沈蒼打坐結束,睜眼看向面板時間。
已經過零點,江雲渡顯然今天不打算再回來。
只是有些奇怪。
江雲渡每晚準時來幫他療傷,雷打不動。今天出了什麽事?
沈蒼轉念才記起輪回鏡。
按照約定,碧雲天會在修複輪回鏡之後,解除江雲渡身上的情毒。也許解除的方法繁瑣,耗時稍長。
手腕上的銀繩一直沒有動靜。
如果真的有意外,江雲渡至少會給他信號。
最近這段敏感時期,他還是不去主動打擾的好。
想到這,沈蒼起身去簡單洗漱,揮袖關了房門,回到床上睡了。
—
碧華殿。
月上中天。
輪回鏡還在房中懸于半空。
馮桓單膝點地,不敢擡頭。
他不知道主子在輪回鏡裏看到什麽,只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
殿內的死寂已有許久,沉重的威壓也遲遲未曾消散。
分明只面對着主子背影,卻有被全然看穿的危機感不可控制浮上心頭。
馮桓明白。
主子的神識也始終未曾收回。
倏地。
威壓冷然一沉。
馮桓悶哼一聲,單手撐地,才免于狼狽伏地。
在這瞬間,被看穿的危機感陡然消散。
馮桓還來不及為主子收回神識感到慶幸,身前疾風閃過——
“噔!”
輪回鏡猛地釘入身側房柱,嵌得極深,宛如劍刃。
馮桓直覺森寒劍氣擦過腰側,身上當即軟了一半,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他猜不出主子神識方才看到什麽,但為了性命着想,還是硬着頭皮出聲道:“主子?”
莫非輪回鏡中的人不是沈蒼?
否則他實難明白,主子為何如此介懷……
聽到旁人的聲音,江雲渡才阖起雙目。
自鏡中看到的景象又浮現眼前。
那張每每漫不經心的臉緩緩顯露,含笑的眼從鏡內向前,仿佛與境外的人對視。
他擡手,另一個背影再從境外的方向走到他身前,十指相扣,姿态親密。
只是一個簡單淺淡的輕吻,卻并非出自情毒。
江雲渡握着珠串的力道稍緊。
畫面中是長久以來,他早已習慣的沈蒼的臉。
“絕情丹何在。”
馮桓此刻最怕的莫過于江雲渡提起絕情丹。
他已看出主子對輪回鏡的态度,絕稱不上滿意,但輪回鏡是仙品,也是死物,而他……
馮桓又看一眼身旁深深嵌入房柱的鏡子,艱難道:“禀主子,絕情丹還未煉成……”
他屏着呼吸,“剩餘一味主藥正在搜尋,不可替換。”
江雲渡複又睜眼:“還需多久?”
“屬下……不知……”
出乎馮桓意料,身前傳來的語氣依舊平淡。
“嗯。”
馮桓低頭看着地面密密麻麻的裂縫,心頭一跳。
主子親自出手取來丹方,他卻遲遲交不出丹藥,原以為此番活罪難逃,可主子竟不追究他的過錯嗎?
他懷着忐忑等了等,不再聽到交代,才自覺起身告退。
房門“吱呀”。
房內歸于平靜。
—
不遠處。
峰頂。
靈機真人正對月飲茶,忽有所感,禦起葫蘆回到住處。
門剛開啓,看到江雲渡的身影負手立在窗邊。
如注月光傾灑在他半身,瑩白塵粒在他肩頭跳躍。
他披着如銀月色,宛如仙宮神祇,不可直視,但他削挺冷厲的五官掩在月下陰影,愈顯得輪廓深邃,不近人情。
靈機真人開門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才繼續跨入門檻:“尊駕有何貴幹?”
江雲渡收回視線:“特來請教如何斬斷情絲。”
靈機真人說:“我記得,碧雲天已在着手煉制絕情丹?”
江雲渡道:“尚缺一味主藥。”
靈機真人暗嘆。
他有心勸江雲渡等一段時日也好,可先前三度勸說都無功而返,他也不再白費口舌。
這時,輪回鏡慢慢飄至他身前。
靈機真人擡手拿起,一眼看到邊緣磕裂的一角,長眉微跳,并指無聲修複如初。
“有輪回鏡在手,斬斷情絲不難,只是……”
江雲渡道:“但說無妨。”
靈機真人看向他:“只是需要尊駕與命定之人一同重入輪回,待時機到來時抽身離去,自然緣淺情斷。”
江雲渡在輪回鏡中看到的內容,旁人無從得知,但能看到亦是一種結果,代表江雲渡的确與命定之人有轉世糾纏。
今世情,前生斷,是最穩妥的解決方法。
見江雲渡未開口,靈機真人又道:“若尊駕一切順遂,此生都不會與命定之人遇見。”
聞言,江雲渡回眸看着偏殿方向,指腹在銀繩反複拂過,無知無覺:“是嗎。”
靈機真人點頭:“但此法也有弊端。”
“講。”
靈機真人說:“重入輪回,等同重歷前世,行事易受前世影響,時機稍縱即逝,尊駕須時刻牢記。”
“你有何法助我行事清醒。”
“保有神識火種,令尊駕留存記憶,已是輪回鏡之威。”靈機真人搖頭,“貧道也無他法。不過,以尊駕道心堅定,想必不會有事。”
江雲渡為斬情劫,不惜以身涉險,即便重入輪回,他想,堅定也一如既往。
“命定之人。”江雲渡道,“他也有記憶留存?”
靈機真人道:“不錯。”
“讓他忘卻。”
靈機真人微怔:“若要忘卻,入輪回便無記憶,不屬前世,也算不得今世……”
“是他便足夠了。”
靈機真人怔住了。
江雲渡的語氣讓他不明所以,但還沒開口,窗邊人影已然不見。
—
碧雲山下。
段家。
段鴻峰走到後院,戒備地看過四周,才擡手推開院門。
“父親。”
段鴻峰猛地一抖。
轉臉看到段烨,他警覺地問:“烨兒,你怎麽在這?”
段烨越過他,看向他身後,反問:“裏面有何物?”
段鴻峰板起臉:“不是說過了嗎,為父受魔族重傷,此地是為父養傷之所,魔氣外溢,修真者不宜入內,你也要離得遠些!”
段烨靜靜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
這目光讓段鴻峰記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臉頰抽搐一瞬,語氣僵冷:“好了,烨兒,你去忙吧。”
說完走進後院,急忙把門關上,隔絕了段烨的視線。
他倚在門上狠狠咬牙。
江雲渡!
都是這個逆子,害得他宗主之位被奪,衆叛親離,時日愈久,連段烨也與他不甚親近。
聽到身後腳步聲離開,段鴻峰才啐出一口濁氣,直起身,走向院內堂屋。
還在門外,他拱手道:“大人。”
“今日如何?”
段鴻峰臉色陰沉:“沈蒼油鹽不進,難以近身。”
近兩日他聽對方的吩咐,派了不少人和沈蒼周旋,男男女女,環肥燕瘦,沒想到沈蒼一個也不放在眼裏,甚至看一眼都欠奉。
一個凡間來的修真者,如此無欲無求?
若不是查探沈蒼時,看到極情宗相關的資料,他寧肯懷疑沈蒼于房中事有些症結。
“江葉青呢?”
段鴻峰說:“這個姓江的神出鬼沒,這兩天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子。”
“此刻也是如此?”
段鴻峰說:“是。”
門內停頓稍久,才說:“你下去吧。”
段鴻峰離開。
千戟從桌邊起身,左右踱步。
君上不在,言猶在耳。
“青霄與啓元親臨人間,于魔族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機會,你說聽聞他們已行周公之禮,此事絕不簡單,或與他們轉世有關。”
“若我猜的不錯,他們拿到輪回鏡,必會重啓輪回,你在此之前探得輪回重啓在何時何地,不論用何手段,在輪回鏡中将二人斬殺,或務必破壞他二人之間情緣。”
“轉世不成,他們無從返回,仙身不在,魔族重入仙界指日可待。”
千戟輕嘆,又坐回桌邊。
君上将如此重任交予他,可想對他信任,他怎能虧負。
可寄魔丹雖已放過,輪回重啓的時間地點,他卻一無所知。
帝君難以接近,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從帝君口中得到消息?
為今之計……
千戟再長嘆一聲,身形如影,飛入山林之間。
—
碧華偏殿。
聽到敲門聲時,沈蒼剛入睡。
他擡手按了按鼻梁,掀了被子起身:“進。”
但來人不是江雲渡。
而是之前見過一面的碧雲天弟子。
“是你?”
弟子低眉順目,還是和上次一樣不敢擡頭見人:“弟子前來拜謝沈道友賜藥之恩。”
沈蒼擺手:“傷好些了嗎?”
他聲音略微帶着初醒的低啞,千戟不禁稍稍擡眼,看到他随意合攏的裏衣前襟散亂,連忙低頭,暗罵段鴻峰。
“不知沈道友房中另有旁人,弟子這就離開!”
“旁人?”沈蒼笑道,“你指的是你自己嗎?”
千戟僵住了。
該死的段鴻峰,帝君這也算無欲無求??
沈蒼走向桌邊,打算倒杯水潤喉。
千戟見他走近,下意識倒退一步:“道友……”
沈蒼再往前一步:“嗯?”
千戟還想退後,腦海中卻響起君上的聲音,腳下活像生根,動也不動。
罷了!
為君上大業,此等小事又有何妨!
他剛下定決心,身後狂風大作,門窗掀起,撞得狂亂!
千戟回頭。
一道身影立在門邊。
熟悉的場景。
千戟心底油然升起熟悉的逃命的欲望。
江雲渡冰寒的視線掃過他,也未在沈蒼身上停留,只冷聲開口,仿佛只是順路帶話:“沈道友,碧雲天宗主江雲渡請你前往。你最好即刻動身。”
沈道友?
沈蒼還沒品味出這個稱呼的含義,聽到補充,轉而道:“來了。”
千戟松了口氣。
但看到他的衣服,忽然記起什麽,假裝無意轉身,往沈蒼身上撞了半步,連忙告罪:“抱歉!”
沈蒼沒去在意,和他一起出門,就禦劍飛往碧華殿。
江雲渡正在殿內。
馮桓和靈機真人站在他一側。
沈蒼左右看了看:“江葉青呢?”
江雲渡面色冷沉。
馮桓低聲道:“他已回去歇息。”
沈蒼才看向江雲渡:“宗主找我有事?”
江雲渡語氣冷淡:“你欠我一命,今日幫我做一件事,你我就此兩清。”
馮桓僅僅聽着就心跳加速,有種下跪的沖動。
“好。”沈蒼只說,“什麽忙?”
江雲渡深深看他:“與我同入輪回,其餘皆事,無需過問。”
沈蒼也看他一眼:“好。”
他欠魔尊的是命,如今只是幫一個忙,既然魔尊不想告訴他內情,他就如願不去過問。
靈機真人眼中看到他時閃過的訝然已經消退,聽兩人對話告一段落,見江雲渡示意,掐訣引動輪回鏡。
仙品神器施展的靈力在碧華殿內暴動,旋轉時向外迸發的圈紋扭曲着,震得大殿灰塵簌簌震顫。
江雲渡并不看沈蒼,待鏡中入口展開,飛身而下。
沈蒼對馮桓說:“有勞告訴江葉青一聲。”
“……”馮桓沒有第二個選擇,“我會的。”
“多謝。”沈蒼對他颔首,也走向入口。
驀然間。
一道難以察覺的黑影從窗外飛入沈蒼衣襟,下一刻,與他一同沒入輪回鏡,眨眼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