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從極短的暈眩中睜眼,江雲渡先看到頭頂的木質橫梁。
轉臉是書桌上的原窗,此刻敞開着,院子裏的藥香随風飄湧進來,灌滿這間不大的卧房。
江雲渡曲臂正要撐床,身上各處随即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他起身,才看到被白布裹纏的傷口已滲出血跡。
他前世的身份,是凡間将軍,遭同朝小人暗算,交戰時被軍中飛來的幾支暗弩射傷,不得已帶傷應敵,戰事告捷,他與他的親信卻在返程時被圍,幾經輾轉,才因緣巧合來到這個村落。
遇見沈蒼,僅是昨日的事。
丹田經脈內全無靈力。
他的傷需要以凡間方法治療,也許正是靈機口中的時機未到。
江雲渡掃過腰間的血色,往前并指拂開門簾,走向外間。
堂屋,一個背影正坐在桌邊。
背影伏在桌面,枕在手臂,掌心還有幾株草藥,像是忽然昏迷。
沈蒼也到了。
江雲渡還沒走近,見他背影微晃,險些從圓凳上摔下,不由快走兩步,擡手按在他肩側。
動作間,傷口牽拉時引動的痙攣劇烈抽疼,江雲渡微頓,才繼續穩住沈蒼身形。
似乎察覺到有人接近,沈蒼從昏迷中醒來,緩緩坐正。
“怎麽樣。”
聽到身後的聲音,沈蒼回眼看他。
江雲渡五指稍緊。
片刻,沈蒼眉間微不可查蹙起一瞬,問道:“你是誰?”
江雲渡只道:“我是你救的人。”
沈蒼看過周圍,再上下打量過他,看到他身上的血跡,對這句話已經有一半相信,但還是問:“我為什麽救你?”
江雲渡收回手。
昨日發生的事還在記憶中。
沈蒼性命受制,出于自保,才主動透露大夫身份,提議為他療傷。
“因為你向來對人輕信,見人便救。”
沈蒼從桌邊起身,聽到這句話,多看了身旁人一眼。
向來?
他們曾經有交集嗎。
醒來後,他腦海中只有一剩空白。
周圍的環境、擺設,看起來的确有印象,但又顯得遙遠。
他不記得過往的一切,不記得究竟發生過什麽。
眼前這個滿身纏着滲血繃帶的男人,是他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
很不确定他是否認識這個人,但對方話中的語氣,還有這張似乎陌生的臉,都透着一種奇異的熟悉。
“你叫什麽名字?”
江雲渡沒有立刻開口。
他移開視線,才道:“江葉青。”
江葉青?
這三個字帶來的熟悉感覺,要比這張臉更甚。
沈蒼不由問他:“我們以前認識?”
江雲渡已經轉身:“你的問題夠多了。”
看到他背上同樣觸目驚心的血痕,沈蒼轉而問:“要幫忙嗎?”
江雲渡道:“嗯。”
斬斷情絲時機未到,若他失血過多而亡,此行往返徒勞,全無意義。
沈蒼和他一起走進裏間,扶他到床上重新躺下,再走到一旁藥櫃,從裏面找出幾個瓶瓶罐罐,和包紮用的細布,才回到床邊,拿起床頭剪刀拆落原本的繃帶。
江雲渡看着他垂眸認真的側臉。
輪回鏡抹去沈蒼的記憶,待從輪回離去,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于沈蒼而言,如同夢境一場,不留絲毫印記。
事畢,他與沈蒼便不會再有瓜葛。
“忍一忍。”
沈蒼說完,洗了手帕沾水擦去江雲渡傷口邊緣的血跡。
溫熱的觸感在身前按壓蹭磨,江雲渡倏地擡手,按住沈蒼手腕。
沈蒼擡眸看他:“疼?”
江雲渡動作微僵,再松手移開視線。
沒過太久,他閉了閉眼,收攏的拳還未松開,聽到瓷器碰撞的細響。
沈蒼打開藥罐,洗手沾了藥膏,在江雲渡身上細小的傷口上撫平抹勻——
“……我自己來。”
藥罐被奪,沈蒼再看向江雲渡:“你怎麽自己來?”
江雲渡沉聲道:“你出去。”
“別胡鬧。”沈蒼說,“把藥給我。”
來到這個房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自然知道東西擺在哪裏,江雲渡身上的傷該怎麽處理。
他是個醫生。
眼前就是他的病人。
醫生怎麽能縱容病人任性,胡攪蠻纏。
“你——”
“你的傷需要盡快包紮,否則容易感染。”見江雲渡還有話說,沈蒼索性按住他的手,從他掙紮的掌心拿回藥罐,看向他含怒的眼,唇邊隐有笑意,“還有,不要亂動,傷口會開裂,我還要再抹一遍。”
江雲渡胸膛微重起伏,移開視線。
也許失去記憶,沈蒼讀不懂他難懂的情緒,抹過藥膏,撒過藥粉,纏上細布,見他還閉着眼,俨然一副不肯配合的冷臉,先問他:“這條褲子你還想要嗎?”
江雲渡蹙眉:“什麽?”
沈蒼意簡言赅:“你腿上也有傷。”
江雲渡蹙眉愈深。
沈蒼看出他的抗拒:“放心,既然我是醫生,為治病救人看赤身裸體是家常便飯,不差你一個。”
聞言,江雲渡臉色黑沉,擡眼看他的眸光喜怒難辨,深得迫人。
沈蒼只當他默認。
再處理過腿上的傷口,天色已近黃昏。
窗外餘晖灑落,在銅盆裏映着金紅交加的搖晃水影。
沈蒼給江雲渡蓋上被子:“躺好,沒我的允許,不能下床。”
說完,在江雲渡嘴裏塞了一粒藥,才端着盆轉身走向門外。
他剛跨出門檻,看到家家戶戶飄起炊煙,也走到廚房。
但走到竈臺鐵鍋前,對着滿屋造型奇古的炊具,沈蒼沉默一陣,轉身取了錢袋,出門采買。
一路上,不少人向他打招呼。
“沈大夫!”
“沈大夫也到東市買東西啊!”
沈蒼一一應下,跟着人群走到東市,買了兩人份的成品晚飯,正等打包,聽到身旁兩個人閑聊。
“聽說了嗎,雲龍軍又打勝仗了!”
“那你就沒聽說,雲龍軍統帥江雲渡将軍遇襲,如今還生死不知呢!倒是想害将軍的人,不知逃到了哪裏,上邊發了通緝令,說是抓到了重重有賞。”
“有賞金?畫了像沒有?”
“沒有,只說可疑人等一律報告衙門,自有人來抓。”
聽到這,沈蒼斂眸。
“沈大夫,您的肉!”
“謝了。”接過店家遞來的紙包,沈蒼轉身折返。
路過告示牆,他看了一眼,果然有兩張字跡還新的通緝令正在張貼。
迎面一個男人正要拐過去看看,同伴一把拉住他:“上邊的賞金咱是沒那個福分拿了,還是去老劉頭家趕趕喜氣吧!”
“什麽喜氣?”
“你還不知道吶?老劉頭家的兒子,都一個月了,進的氣多,出的氣少,今天眼看就要不好了,突然睜眼從床上爬起來,老劉頭兩口子都說是神仙顯靈,要請酒呢!”
兩人邊說邊從沈蒼身旁走過。
沈蒼也拎着飯菜回了院子。
好在江雲渡脾氣不小,但還算聽醫囑,躺在床上沒再亂動。
他把菜和饅頭裝盤,幹脆在床上支了個矮桌,遞給江雲渡一張手帕:“擦手吃飯。”
江雲渡看着桌面飯菜,将手帕放置桌角,一時沒有動作。
修真者服氣辟谷,他從未食人間百味,如今一世凡人,尚未習慣。
沈蒼沒注意他的習慣,吃完才問:“外面在通緝一個襲擊什麽江雲渡将軍的人,是你嗎?”
江雲渡反問:“若是我,你當如何?”
沈蒼擦了擦唇角:“扭送你去衙門。”
“……”江雲渡緩緩握緊手中竹筷,冷聲道,“不是我。”
沈蒼說:“那你最近也別出門,對外就說是我遠房親戚,免得讓人懷疑我私藏逃犯。”
江雲渡語氣仍然泛着冷氣:“為何不送我去衙門,也好讓你安心。”
“因為你說你不是。”沈蒼含笑看他,“我信你。可以嗎?”
江雲渡五指力道驟然松開,薄唇微抿。
“快吃吧,菜要涼了。”
沈蒼說着,出門去院子裏把晾曬藥材的簸箕架移進藥房,在裏面待了許久,出來拿藥經時随手收了矮桌,又回藥房順便煎了一副藥,端來遞給江雲渡。
“喝了它。”
江雲渡擡手接過,只喝一口,眉心緊蹙。
見他要半途而廢,沈蒼擡起藥杵撐在碗底,攔住他的動作,擡起碗幫他一飲而盡。
江雲渡沉着臉把空碗放下,面前又遞來一顆蜜餞。
他擡眸。
沈蒼笑問:“吃嗎?”
江雲渡看着他,心中悄然劃過一抹異樣。
他的相貌、神情,和此生此世略有不同,卻和輪回外別無二致。
沈蒼挑眉:“江葉青?”
江雲渡從他手裏接過蜜餞,還沒說什麽,沈蒼已然轉身。
在院子裏洗漱過,沈蒼再示意江雲渡漱口擦臉,就脫了外袍挂在衣架。
他正要上床,江雲渡道:“出去。”
沈蒼把他推進內側,動作未停:“這裏只有一個房間。”
修為盡失,被傷勢阻礙,江雲渡只能黑着臉任他擺布。
見他果然躺到身側,江雲渡掀了被子。
“去哪?”
江雲渡并不看他:“與你無關。”
沈蒼躺在床上,也不再管他。
脾氣大總要找辦法克服,在外面凍一夜就知道被窩的溫暖了。
然而沒到一夜。
半夜。
披着冷白月光的人影回到卧室,走到床邊。
從未感受過的寒意仿佛從四面八方鑽入衣襟縫隙,唯獨心底僅剩的理智讓他猶豫。
“上來吧。”
江雲渡面無表情,脫鞋躺到沈蒼身旁。
黑暗裏,身旁傳來一聲淺淡輕笑。
江雲渡閉眼,斂起眸底的一閃而過的惱意。
“晚安。”
心間不自知的煩悶莫名被輕易撫平,江雲渡沒有開口。
沈蒼聽着身旁的呼吸聲,最後看一眼熟悉卻陌生的房梁,也閉起雙眼。
失去記憶的清醒維持半夜,此刻終于湧上困意。
良久。
他聽到耳邊傳來江雲渡低沉的聲音。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