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下午。
沈蒼從西市回來,進門看到江雲渡坐在桌邊,桌面的湯藥還冒着熱氣,他沒去注意,正看手裏的玉佩。
據江雲渡親口敘述,這玉自他記事起就是斷的,屬于祖傳。
至于另一塊,他不打算解釋。
因為他同意的交易內容只是說出“它”的來歷,而不是“它們”的來歷。純屬利用文字漏洞坑蒙拐騙。
“喝藥。”
江雲渡擡眸看過來。
沈蒼把紙包放在桌上。
最後的成交價是三包蜜餞,他在江雲渡喝藥之前預付一包,剩下兩包還要分期付款,無疑讓他背了一筆巨額債務。
不過既然江雲渡的玉佩是祖傳,他的玉佩年代相同,來歷應該也不會相差太遠。
沈蒼想了想,直言問:“江葉青,在我失憶之前,我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江雲渡動作微頓。
腦海有沈蒼曾經說過的兩個字一閃而過,他把空碗放下,淡聲道:“朋友。”
沈蒼又問:“什麽樣的朋友?”
和江雲渡有一樣的玉佩,說明他和江雲渡的關系要比他預料中更親近一些。
世交?
如果知道的更多,說不定能讓他記起一些過往。
江雲渡從桌邊起身,看他一眼:“普通朋友。”
沈蒼說:“不可能。”
他的話不作猶豫,如此篤定。
江雲渡心間微動,反問:“為何不可能?”
沈蒼說:“我不可能讓普通朋友在我這白吃白住這麽久。”
“……”江雲渡沉下臉,劃過心間的情緒蕩然無存,“我從不白吃白住。”
沈蒼上下打量着他:“這麽說,你也是大夫?”
江雲渡還沒開口,門外傳來老劉頭的高喊。
“沈大夫!”老劉頭喊着,在院外看到沈蒼身影,忙一路跑進來,“沈大夫,不好了,我兒回去之後就身體不适,躺到現在,嘴裏只說冷,沈大夫,請你到家裏來幫他瞧瞧病吧!!”
“先別急。”沈蒼從藥櫃旁取過藥箱,正要讓江雲渡回床上休息,卻見他也舉步出門,意思明顯,“你要和我一起?”
江雲渡道:“嗯。”
老劉頭這才注意到門內還有一個人,不由問:“這位是?”
沈蒼看過他的反應,才按之前的說法簡單介紹:“一個遠房親戚。”
劉武陽是他失憶之前的病人,從藥方來看,情況兇險,作為家人,對方幾次三番來這裏請他出診,如果連這家人都不認識江雲渡,那村子裏其他人認識江雲渡的概率幾乎為零。
只是這樣一來,他之前的猜測就有些站不住腳。
鄰裏鄉親都不認識他的“朋友”。
難道他不是本地戶口?
“沈大夫?”
人命關天,沈蒼沒再細想:“走吧。”
他看了看江雲渡,落後一步提醒,“你的傷還沒好,最好留在家裏靜養。”
江雲渡道:“我有分寸。”
斬斷情絲之前,他不會讓沈蒼出事。
劉武陽身上疑點頗多,沈蒼如今情況特殊,不可獨自前往。
待他與沈蒼離開,此生輪回恢複如初,以沈蒼天性,自有察覺。
沈蒼只好說:“哪裏不舒服,提前告訴我,不要強忍。”
江雲渡轉眼,不期然和他對視,又收回視線,只道:“嗯。”
沈蒼才快走兩步,一路詢問病人病情。
老劉頭不敢隐瞞,短短路程,說得額頭見汗。
沈蒼從他細碎的描述裏分辨着重要信息。
劉武陽回家後就一直喊冷,有可能是受外傷後失血的并發症,想到劉武陽大病初愈,的确需要諸事小心。
來到劉家,沈蒼在老劉頭帶路下直接去了劉武陽的房間。
對方躺在床上,見到沈蒼,正要打招呼,一眼看到在沈蒼身後進來的江雲渡,滑到舌尖的話卡在齒內,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沈蒼走到床邊:“手。”
千戟把手伸到被子外。
沈蒼搭在他腕上,垂眸聽脈。
千戟半張臉被掖進被子裏,另一只手裏掐着的銀針扣在掌心,遲遲不敢動作。
原以為請帝君出診,可以暫時讓兩人分離,也好方便他出手,沒想到這兩位還是形影不離,不給他絲毫時機。
莫非帝君已識破他真身,才對他如此防備?
這個想法完整從腦海劃過,千戟的臉埋得更深了。
在凡間待得時日愈久,他也沾染了凡人無知自大的惡習。
若帝君識破他真身,哪裏還有他揣測的餘地。
“靜心。”
千戟下意識擡頭看過去,對上沈蒼的雙眼,心髒猛地一跳,忙閉目平複。
良久。
沈蒼接過劉氏遞來的手帕擦過手,問了他幾句。
千戟一一小心作答。
兩位帝君同在,他今日計劃又難實施,只想盡早将帝君打發,另尋他法。
說完,他看到沈蒼從藥箱裏取出一套用具。
老劉頭還沒問。
沈蒼把東西放在一旁桌上,随手展開。
一套銀針插在針套裏,在自然光下閃爍着尖利的光澤。
千戟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忙說:“沈大夫,我好多了……”
“住口!”老劉頭怒道,“沈大夫為你治病,哪有你插話的份!”
劉氏也勸:“武陽別怕,沈大夫針灸的功夫很厲害,娘的腿疾就是被這針治好的!”
說完想起什麽,“沈大夫,針還夠嗎?我治腿的那兩根還在呢!”
“夠了。”沈蒼說,“幫他把上衣解開。”
千戟還沒來得及掙紮,被子就被老劉頭一把掀開,劉氏把他壓在床上,嚴格執行醫囑。
沈蒼洗了手,拿針在燭火下消過毒,走到床邊,擡手按在穴道旁:“放松。”
千戟四肢顫抖,繃得更緊了。
他強忍着從未體會過的凡間寒冷,無神望着床帳,不知第多少次刺痛過後,忽然聽到沈蒼的聲音。
“嗯?”
他又下意識看過去,見沈蒼從床上撿起一根銀針,眼皮狂跳:“……沈大夫……不——”
“混賬!”老劉頭不滿地打斷他,“沈大夫不辭辛苦為你施針,你今天怎麽這麽無禮!”
“沒事。”沈蒼說完,回手再把這根銀針重新消毒一遍,才紮進千戟穴道。
“……”千戟的臉色隐隐綠了。
這根針蘸滿劇毒,他本想對付沈蒼,方才被強迫脫衣時才藏在一旁,不想卻被沈蒼發現。
被該死的凡人按住手腳,他動彈不得,只能擡頭眼睜睜看着銀針沒入。
已無力回天,他直直倒回床上。
聽到動靜,沈蒼轉眼看他:“怎麽了?”
“……”千戟咽下心中的苦淚,堅強搖頭,“我沒事……”
事情已然如此。
他為今能做的,只有隐瞞。
絕不可讓帝君發現端倪。
等沈蒼收針,他直覺毒性發作,卻不敢在帝君眼下施展本命魔氣,勉強爬到床邊偷來沾毒的針,又躺回被子裏。
捂不暖的冷意流遍全身。
千戟青着臉瑟瑟發抖。
老劉頭說:“還不多謝沈大夫!”
千戟咽下一口腥甜,低聲下氣:“多謝沈大夫……”
劉氏補充:“還有哪裏不好,趁沈大夫還在,趕緊都說出來。”
千戟又搖頭:“哪裏都好,無需再醫了……”
他并非質疑帝君醫術。
但再這麽醫下去,他還來不及報答君上,命早已沒了……
沈蒼寫了一副藥方留在桌上:“剩的藥可以喝完,之後再抓新藥,他情況很好,只用安心靜養,不必擔心。”
老劉頭滿口答應,忙給他診金。
沈蒼不記得行情,只拿了一半:“留一半買藥吧。”
夫妻兩個感動不已,千恩萬謝地送他出了門。
回去的路上,沈蒼順路帶江雲渡去了一趟東市,提前備好晚飯。
江雲渡沿途聽着見到的每一個人和沈蒼打招呼,不由轉臉看他。
身處凡間,沈蒼渾然沒有過往記憶,卻仍然如魚得水。
無人看出他如今困擾,他也從不向人吐露心聲。
唯獨這幾日他不時出神,才顯露他果然在意。
江雲渡摩挲着掌中玉石。
但關乎情劫,沈蒼不該留有此間任何回憶。
“有心事?”
江雲渡五指稍攏,才道:“沒有。”
沈蒼也沒追問,轉而對他示意路旁的攤鋪:“想吃什麽?”
江雲渡道:“你定吧。”
沈蒼正要去買兩個饅頭,走出兩步,見江雲渡還在原地,于是順他視線看過去。
新出鍋的甜糕滿香撲鼻。
蒸籠後的店家正站在濃濃熱氣裏吆喝叫賣。
“想吃?”
江雲渡淡聲道:“這是你欠我的。”
沈蒼說:“我欠你的是蜜餞。”
江雲渡看向他。
沈蒼無奈:“好吧。”
他和江雲渡走到甜糕的攤位旁,剛給過錢,一圈半大孩子呼啦圍了過來。
江雲渡站在孩子堆裏,一個家長遠遠就偷偷看他。
身形挺拔,氣質矜貴,怎麽看都不像村子裏的人,再走近看到他的長相,來人忍不住上前搭話:“公子好面生,也是來給孩子買糖吃?”
沈蒼輕笑一聲。
見江雲渡看過來,他舉拳擋在唇前作勢清咳,擡手接過店家打包好的紙包。
來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沈大夫也在?”
沒說兩句,孩子就拉着他走向攤位,他忙告罪幾句,走了過去。
沈蒼對他示意,和江雲渡一起離開。
“還想吃什麽?”
江雲渡面無表情,拎着糕點徑直離開。
沈蒼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繼續買了晚飯,到東市盡頭,遠遠就見熟悉的背影還等在原地。
“走吧。”
地面的影子緩緩并肩,踏着西落晚霞,一齊回家。
—
次日。
清晨。
江雲渡剛起身,聽到院子裏傳來沈蒼的聲音。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
窗外。
臉色比上次見面更慘白的病弱青年低頭站在沈蒼面前。
“沈大夫……”他低聲說,“我知道這個請求或許唐突,我只是……太過奢望,我真的很想做你的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