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千戟僵坐在桌邊,死死按住腰帶,隐約聽到心跳聲在耳邊敲敲打打,是催促他盡快離開此地的鳴鐘。
寄魔丹足以使他魂體暫存。
進入輪回鏡,發覺帝君前世竟在凡間,他本以為終可達成君上囑托,将帝君斬殺于此。
帝君尚不知曉他也入輪回,此番優勢盡占,是他大展身手的最好時機!
但他忘了。
帝君身在凡間失去修為。他也一樣。
千戟幹聲咳了咳。
不得已附身到這具身體時,他已看出這具身體的潛力。那就是沒有潛力。
這個名叫劉武陽的凡人,自小久卧病榻,手無縛雞之力,他又是在劉武陽臨終之際才到,若讓身體恢複,還需他本命魔氣。
他不能如此冒失。
幸而帝君前世是凡間大夫,他身體孱弱,反而易于接近。
他上午來時已觀察過周圍環境。
“沈大夫”獨居,在這樣偏僻的山坡院中将人斬殺,并非難事,也不會被發現,便于他隐藏身份,等待與另一位交手。
不想僅僅半天功夫,另一位帝君也到了。
他早該知道,這件事沒那麽容易。
此外,穿越輪回鏡,他不僅修為盡失,魂體也受削弱,否則也不會淪落至奪舍将死之人,如今即便事成,他仍需時間休養,才能脫離肉身,更無力氣沖出輪回鏡封印。
絕不能暴露蹤跡。
依君上所言,哪怕帝君,于輪回鏡中身死亦遭反噬,遑論是他。
千戟的頭越低了。
“不必勞煩沈大夫……”
沈蒼只當他性格內向。
但外傷必須處理,尤其對方大病初愈,更不能放任不管。
見千戟要走,沈蒼正要擡手,一旁江雲渡的手忽然落在千戟肩上。
千戟半個肩膀險些麻了,又癱坐回去。
“脫。”
冷漠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千戟沒敢反駁,連忙解開腰帶,掀開布料,露出傷口。
他知道不是錯覺。
抛去交手時不談,這兩位不論輪回前後,對他的态度都天差地別。
沈蒼還很平常。
這位江葉青,看他的眼神則總像看着一個死人,讓他打從心底裏泛起涼意。
盡管江葉青的長相在輪回內外并不相同。
可眼前這張臉,卻更讓他有不願回憶的熟悉。這才是帝君的臉。
何況還有這熟悉的眼神。
以這位的性格,他毫不懷疑這眼神終有一日會變為真正的殺意。
他只是不明白。
帝君沒有直接動手,說明他還未暴露,他此時的僞裝與碧雲天時又有不同,這相同的殺意又從何而來?
難道他總在未察覺時便已得罪帝君?
千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方溫熱白布“啪”地鋪蓋在臉上。
“他自己會擦。”
“……”千戟沉默地從臉上抓下白布,艱難低頭擦拭着傷口,時不時低咳兩聲,是這具身體留下的病根。
沈蒼看向江雲渡:“他是病人,你要學會耐心一點。”
聞言,江雲渡下颚倏然冷硬,轉身出門。
“沈大夫,我自己來就好!”千戟忙從桌上拿起藥膏,想站起來,手在桌邊撐起一瞬,又坐了下去,“您與您的朋友千萬不要為我傷了和氣。”
和帝君同處一室,他的腿至今還軟着。
沈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轉身走向門外。
江雲渡正在院中樹下。
挺拔的背影在寒風中伫立,只有衣袂獵獵作響。
“舊傷未愈,你還想再添新傷嗎。”
身後由遠及近的聲音傳來,江雲渡沒有理會。
沈蒼失笑,取過臂彎披風,搭在他肩上:“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久未聽到後音,江雲渡掃過肩側,轉眼看他。
沈蒼走到他身旁,和他對視,才道:“你真的很小氣。”
江雲渡臉色發黑:“你——”
“開玩笑的。”沈蒼笑着按住他的手,看着他收回視線,補充一句,“我知道我一定說過無數遍了。”
江雲渡沉臉掙開他的手。
“好了。”沈蒼擡手示意,輕咳一聲,忍下笑意,“到此為止,不開玩笑。”
江雲渡冷眼看他。
沈蒼說:“現在換作你來告訴我,為什麽心情不好?”
江雲渡道:“沒有為什麽。”
沈蒼說:“保持心情愉快也是治病的一部分,有什麽心事,我随時都在。”
江雲渡凝眸未語。
“因為劉武陽?”沈蒼問,“你不喜歡他?”
江雲渡終于看向他。
沈蒼挑眉:“怎麽?”
江雲渡冷聲道:“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蒼說:“看出來什麽?”
江雲渡五指微攏。
看不出來劉武陽可疑,或許對他心懷不軌。
然而對上沈蒼的視線,這句話最終沒有出口。
不論前世今生,沈蒼始終如一,他本性純善,卻不該随意輕信。
然他此刻沒有記憶,不屬于任何一次輪回,待此間事畢,如今的對話、發生的一切他都不會記得。
也許讓他親身經歷,會更有助益。
何況原本也沒有證據。
在沈蒼心中,劉武陽只是一個病人。
“沒什麽。”江雲渡收回視線。
“等等。”沈蒼還沒開口,看到劉武陽從堂屋捂着腰出來,對江雲渡說完,他先回去給對方把脈看診。
脈象和上午沒有區別。
他再打開劉武陽帶來的藥包,一一看過藥材,心中不由微動。
“沈大夫?”千戟忐忑地看他,“我能走了嗎?”
兩位帝君齊聚,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來時的計策也已付諸東流,他須回去另作籌謀,再來行事。
沈蒼才看向他:“身上有哪裏不舒服?”
千戟搖頭:“沒有。”
沈蒼說:“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千戟更毅然地搖頭:“不必了,多謝沈大夫挂心。”
他執意要走,沈蒼沒有留他,送他出門後,又和江雲渡一起回到堂屋。
藥包還在桌上。
沈蒼擡指翻看片刻,不經意轉眼就和江雲渡對視,頓了頓:“有事?”
“沒有。”江雲渡語氣聽起來平淡如初,“換藥不急。”
沈蒼才記起這件事:“抱歉,是——”
他點了點桌面,又記起江雲渡對劉武陽的不喜,想必不會對相關話題感興趣,轉而說,“沒什麽,走吧,去卧室。”
他只是有些奇怪。
提出看劉武陽的藥,他原本是想從藥方反推出劉武陽的病情。
但這副藥方,實際上是安神止痛的臨終關懷,可想而知劉武陽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可病人現在即便算不上生龍活虎,也至少能獨自出門,連拐都不用。
僅僅兩天就有這麽大的轉變,他不确定劉武陽痊愈的原因,唯獨确定不會跟他開的藥有關。
江雲渡看他一眼,走到卧室床邊。
沈蒼随手合上門窗,挑了挑炭火:“坐下。”
江雲渡褪下外袍上衣,露出半結痂的累累傷痕。
沈蒼洗了手,拿藥膏幫他塗抹。
江雲渡薄唇微抿,視線一直落在一旁床尾,不去感受在腰腹游走的指腹。
“放松。”沈蒼手掌按在他緊繃的腹前,“冷?”
江雲渡手掌愈緊,不自覺往後,但身下就是床榻,避無可避。
沈蒼沒擡頭,繼續幫他包紮後,才道:“好了。褲子。”
江雲渡起身,動作間掌心一塊玉石話落,正摔在沈蒼腳上。
沈蒼矮身撿起,看到這半塊玉璧的式樣,左右翻看幾遍,才遞給江雲渡:“這塊玉佩,你的?”
江雲渡擡手接過:“嗯。”
沈蒼又看着玉璧良久,忽然放下藥瓶,轉身到窗邊桌前,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櫃,從裏面拿出一個紅布包裹的錦盒。
錦盒只有半個巴掌大。
沈蒼和江雲渡對視過,才打開盒蓋。
裏面是半塊一模一樣的玉璧。
江雲渡微怔。
他往前兩步,看向盒內的玉璧,再擡眸看向沈蒼:“你記得它的來歷?”
沈蒼斂眸片刻,才笑了笑:“我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怎麽會記得它的來歷。”
對見到的東西有印象,他原以為是記憶恢複的征兆,但仔細回想,腦海裏依舊一片空蕩。
江雲渡的手在錦盒上停頓稍許,只道:“從未見你戴過。”
從未?
沈蒼又看他一眼。
江雲渡從沒說過他們之間怎麽熟識,不過從他話裏偶爾透露的信息,和他身上濃重的熟悉,可以猜到他們之前絕不陌生。
還有這對玉佩。
沈蒼看着江雲渡把玉佩合二為一,裂口嚴絲合縫。
江雲渡微蹙着眉。
“一塊玉佩分成兩半。”沈蒼輕笑,“如果你是女人,我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莫名灼熱的異樣忽從江雲渡心間重重擦過。
他握緊掌中生平首次複原的玉璧,看向沈蒼。
為何沈蒼從未戴過此玉。
為何沈蒼和他共有此玉。
沈蒼看出他神情變化,笑意微斂:“怎麽,你也不知道它的來歷?”
江雲渡回神,沉聲道:“我自然知曉。”
沈蒼說:“簡單說說?”
江雲渡道:“與你無關。”
沈蒼從他手裏拿回半塊:“江葉青,你知道這塊玉有我一半吧?”
江雲渡轉身回到床邊:“總之與你無關。”
沈蒼和他一起上前:“一包蜜餞?”
江雲渡無動于衷。
“兩包。”沈蒼說,“不能再多了,我們剩的錢只夠買兩包。”
江雲渡轉眼看他,仍然沒有松口:“不行。”
這次态度這麽堅定?
念頭閃過,沈蒼不清楚這句話裏的這次從何而來,但江雲渡的态度已經非常清晰明了。
“三包。”沈蒼正色道,“怎麽樣?”
江雲渡面無表情:“你哪來的錢?”
沈蒼說:“先說成不成交。”
江雲渡蹙眉。
沈蒼追加一句:“我要提醒你,家裏已經沒庫存了。”
江雲渡沒有開口。
良久。
換過傷藥,煎藥途中。
江雲渡悄然出現在藥房門口。
沈蒼看一眼堂屋沒關好的藥櫃,唇邊笑意輕淺,意有所指:“交易今天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