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由于軍警方面的代表在三方會談中躺平棄權, 國會的文官集團趁機出面平息事件。這并不是讓人心情抑郁的工作,要知道即便同為國家機關,不同機構與部門之間也存在着勾心鬥角軋苗頭的常規操作。別說軍警與國會了, 曾經的陸軍和海軍也不是沒有在軍事會議上掄拳互毆過。
越過軍警直接“招安”關東地區的新勢力, 國會內部比過年還高興, 人人走路帶風,遇上軍警系統的“同僚”馬上便會下意識提高嗓門兒聊一些會讓對方尴尬的“悄悄話”。
接連經歷兩輪失敗, 唯一可以當做依仗的福地櫻癡滞留國外遲遲不歸,群龍無首之下軍警方面不得不忍氣吞聲同意撤離橫濱。很多人抱着“看熱鬧”的怨恨心态提前擺爛,沒想到大街上還真和Port Mafia首領預料的一樣——有沒有軍警完全無所謂,治安案件沒有減少但也沒有增加。
也就是說這麽多年以來,除了吃納稅人的稅金外他們還真沒做啥符合職業描述的工作。軍警這一撤, 最高興的除了港口外就是可以平白減少一大筆行政支出的市政廳。于是橫濱知事和神奈川警視廳夥同Port Mafia辦了個“告別會”歡送,被邀請者高不高興不知道,故意惡心人的三家高高興興瓜分掉別人留下的“遺産”。
市政廳省了開支, 警視廳少了搶飯碗的對手,Port Mafia為先代首領報仇雪恨順便鞏固地盤,大家都很高興。
自從第一批軍警拔營走人時起,森由紀就分批将地牢裏的“俘虜”送出交界地, 都不給他們回橫濱駐所整理東西的機會,直接将人趕出“家門”,一副生怕人藏點尾巴的小心眼模樣。直到最後一批軍警确認離開, 那位最早被俘虜的指揮官才在黑蜥蜴的“護送”下直達東京新駐所。
軍警方面有理由相信俘虜遭到非人的虐待,然而等這些人回來往眼前一站,平均體重增加五公斤有餘, 橫豎都不像吃過苦頭的樣子。再分別找來幾個人一問才知道, Port Mafia不但沒有毆打辱罵俘虜, 更沒有強迫他們從事體力勞動。就跟養豬一樣關着,碳水甜食不限量供應,沒吃出高血糖已經很對得起職業素養了!
雖說是俘虜,這些人到底也是國家公職人員,不能全都殺了也不能輕易放他們自由行動。想來想去森由紀努力忍住伸向這些絕佳勞動力的黑手,放他們蹲在地下室結結實實吃出一身膘。有魏爾倫看着,只要這些俘虜不暴1亂,虧就虧點吧反正食品原材料都是走私來的,價格遠低于市場行情。
完成這件大事之後,Port Mafia将目光移向身邊總是不聽話的“鄰居”們。
時間進到九月,第一批從京都來“進修”的“客人”被森由紀不講情面盡數扔進擂缽街——直面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絕望之人,想方設法讓他們從最後的居留地搬走。
這是項注定會失敗的任務,因為除了這個垃圾堆那些人再沒有別的容身之所。她這麽安排就是為了摁頭讓過得再差也沒餓過肚子的世家子弟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什麽叫做“絕望”。
為什麽詛咒層出不窮總也無法完全根治?因為世上還有人在泣血哀鳴。
一開始這些年輕人仍舊像他們的祖輩父輩一樣将眼睛舉在頭頂,居高臨下指着窩在破舊鐵皮房的擂缽街居民們“勤快起來活得像個人”,很快他們就發現這根本不現實。
居住在擂缽街的人大多沒有受過教育,哪怕是基礎教育,更別提掌握什麽技能。除了簡單粗暴的重體力勞動他們很難找到能夠果腹的工作,即便運氣好被錄用,也無法長期忍受周圍人總是帶着歧視的調侃。
絕大多數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幫1派組織,通過不要命的暴力表現以期獲得賞識進而脫離原生環境。
這還是身體條件允許的幸運兒,更多婦孺老幼想要活下去,不依靠欺騙與掠奪幾乎不可能。每個人都像鬣狗一樣防備着周圍的生物,随時準備跳起來亮出牙齒保護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財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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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讓連最基本的生存手段都不具備的人如何“活得像個人”?
所以這裏完全就是塊信奉叢林法則的法外之地,孩子們抱着加入大型幫1派才能出人頭地的“理想”捱到成年,沒有出路的人則留下日複一日循環着可鄙的人生。對比即便不受家族重視也沒有被放棄的世家子弟們,哪怕大家雙腳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會讓人恍惚看見那堵割裂世界的牆壁。
他們難道真的自甘堕落就到願意生活在這樣的泥潭之中嗎?不是的,住在擂缽街的人被剝奪了作為正常公民的一切權力,就算掙紮着将手伸向天空,天空也只會無情的朝他們臉上吐口吐沫。
年輕人們沉默,然後開始思考。
普通人産生詛咒,咒術師祓除詛咒。咒術師大多死在祓除詛咒的過程中,遺族憎惡害死親眷的元兇進而歧視幫不上忙還添亂的普通人……這似乎是個并不矛盾的邏輯。
但是誰又會在安穩無憂的環境中産生如此可怕的詛咒?就像流落進擂缽街的人,被層層疊疊看不見的壓力壓到無法喘息,遭遇屈辱讨要不到應有的正義,制造慘劇的兇手大笑着用金錢逃脫懲罰,敲骨吸髓的惡鬼穿着華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他們嘴角上甚至還挂着血,卻還能在扭曲的審美下被奉上神壇。
憑什麽不能怨恨?世上從來沒有被剝削壓榨到只剩一層皮還得心甘情願高唱頌歌的道理。有些人只是沒意識到,然而當他們跳出那個“蟋蟀罐子”,就會發現無論咒術師還是非咒術師,都只是被壓迫的“普通人”。
當詛咒産生時,為什麽上層思考的不是如何解決造成詛咒産生的原因?假使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勞動者得食四境無怨怒,誰會把經營生活努力工作的時間花在詛咒上?
——忙都來不及,根本沒空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鄰居過得比我好又怎樣?我未必不能也讓自己過得好起來。
但現實卻是上層一味大量派發祓除任務堆到咒術師頭上,頗有幾分“只要問題不搞大就等于沒問題”的架勢,除此以外一概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就算真有詛咒偶爾失控,見諸報端的也一定是“煤氣爆炸”,咒術界業內讨論的也是“普通人為何如此熱衷作死”。
不是熱衷作死,而是已經沒有了活路。哪怕愚昧無知導致詛咒橫行……為什麽有的人都飛上月球了有的人還堅信求神拜佛之道?萬物有靈的思考方式本無過錯,不過基本的科學道理似乎應該包含在義務教育階段。二十一世紀了,一個發達國家還存在這麽多“九漏魚”,是不是哪裏不太對?
說白了,就是懶政。
人人都想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喝湯,沒有誰樂意承擔責任去開拓,不願意或是沒能力解決現階段國內的矛盾,索性閉上眼睛躺平擺爛放任矛盾加深直至社會各階層割裂。
——咒術師的人口才有幾個了?每年因為詛咒死亡的人才有幾個了?加在一起不一定有交通意外失去生命的倒黴蛋人數多。既然可以用小數量損失替代變革可能面對的風險,“聰明”的精英們自然算得清這筆得失。
改革之初誰也不知道最終會成功還是失敗,不去做的人總有理由:阻力那麽大,反對者那麽多,為什麽要去做這種出力不讨好的事?就算真的有些成效,正所謂“衆口難調”,也免不了背上一身罵名,何苦呢?改革者嘔心瀝血費盡心機,甚至不一定能活到享受果實的時候。
在這個從來就沒有走出過舊日的國家,沒人去當那種“冤大頭”。
世家門閥輪流掌權黨政為得不是為了讓這個國家長治久安,他們為得是家族綿延興旺。只要能保證自家始終享受優越的上流生活,國家将會步向何處那些人并不在乎。
所以普通人不停催生出詛咒,咒術師焦頭爛額奔波在祓除詛咒的路上。
“咒術師只是國家用來維護社會穩定的一次性工具,這就是真相。究其深層,也是為什麽國會能忍得了我這種壞蛋盤踞一地稱王稱霸的原因。”面對紅着眼眶前來讨要答案的年輕人,森由紀浏覽文件的眼睛都沒擡一下:“我無意羞辱你,如果覺得這些話不好聽,大可以當做什麽也沒聽見。”
“我從來不知道,即便沒有産生詛咒,我也會因為一個孩子咬牙切齒的痛恨表情而恐懼。我以為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
年輕人不知所措,雙臂甚至脖頸上都是被抓撓出的傷痕:“我帶給他糖果和書籍,他卻像動物一樣嘶吼着撲上來攻擊,完全沒有想過究竟是不是我的對手,我居然會感到害怕……”
“放心吧,和你起摩擦的小不點已經被送去醫院,你沒有一怒之下活活打死他我已經很意外了,幹得不錯。”
森由紀翻到文件最後一頁寫上處理意見,将這本紙張合起來放到手邊,擡起頭終于給了那年輕人一個正眼。
他看上去二十出頭,同樣白色柔軟的短發,眼睛卻是島國非常普通的黑褐色。不得不說,有血緣關系存在的堂兄弟之間相似度也非常高,不過他顯然比五條悟要像個人類,也更容易通過共情體會到他人的痛苦。
報告顯示他是放出線人之後第一批進入擂缽街的“工作人員”,在勸離過程中與當地一個不滿十二歲的男童發生沖突,後者已被緊急送醫救治。本來他可以當做無事發生繼續工作,但這個人鼓起勇氣走進首領辦公室,問出“為什麽”這三個字。
這引起了森由紀的注意。
“很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總之,這位五條先生,從今天起,你将成為Port Mafia的正式員工。後續有關擂缽街拆遷的一切事由都将歸你負責,給你兩天假回去好好休息。等忙完這件事,我會給你另外一份工作——試着和你們家家主一起去改變自己的家族。”她笑了一下,表情輕松:“改變擂缽街和改變五條家在我眼裏沒什麽本質不同,只要去做,哪怕出錯也沒關系,總能找到合适的出路。”
年輕人一愣,慌忙補上自我介紹:“對不起,森小姐,我叫五條弘也……”
“你們家起名字就沒有一點規律可言嗎?對外國人來說可真不友好,啊,我在開玩笑,不用太緊張。”
不得不承認自己幽默感不佳,森由紀指着辦工桌前的椅子道:“坐,關于你們來橫濱的原因以及目的,我想你比我要清楚得多。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吧,兜底的麻煩交給我就好。”
Port Mafia經過整合旗下有足夠充裕的各種資源,只要人沒被玩死,走錯路子也有辦法拉回來。這種容錯率極高且異常奢侈的練手方式也就只能在橫濱實現。
“傳聞說因為小悟降生于世詛咒才會跟着變強……老實講,這種屁話我是根本不信的。原因與結果同時出現時往往會被人為颠倒,這不就跟我與內務省互相甩鍋時的措辭一模一樣麽?把責任盡數堆到某一個人頭頂,其他那些蠢貨就可以籠着袖子空口指點了。”
明明政府無能導致國內形勢越來越糟以至于讓人無法忍受,和一個嬰兒來到世間有什麽關系?都什麽年代了還搞天選之子那一套,寫都不能這麽寫了,會被讀者噴“情節太水”打負分的。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不知道哪裏的俗話叫做‘榮耀加身之時,命運的憎惡也會降臨’。”森由紀面對這個飽受驚吓又被自己威脅的年輕人,言辭直指所有五條都無法接受的弱點:“再這樣繼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替所有人承擔罪責的替罪羊。”
不是說天生具有某種才能就一定要去做某種事,如果世間人人信奉這種理論,那麽天賦才能就不是天賜的寶物,而是與生俱來的枷鎖。
“我想你們家裏應該沒人願意看到那種局面。”
森由紀掃了眼牆上的挂鐘,察覺到花費在這個人身上的時間有點多了,于是她揮揮手:“請您自便吧,五條弘也先生。”
“是……”
年輕人忙從沾了點邊的椅子上起身,禮節齊備的安靜退下。轉身他就乘車往東京跑——話雖然不中聽,森小姐的分析卻很能說服人。咒術界一直偷偷流傳着“六眼”使得咒靈上限飙增這一理論,總監處甚至會拿這套謬論去安撫不幸失去搭檔與親友的平民咒術師要他們接受事實。
——詛咒等級沒法精準預報啊,受在場普通人的影響,強度總是會變。
——詛咒越來越強?那當然是因為五條家有個改變力量格局的六眼。
站在五條家的立場上看待這個問題,十個人裏有十個會沾沾自喜于這是對“六眼”實力的承認。換到另一個角度才會發現,這不就是妥妥的推卸責任?他想去東京那所咒術學校親眼确認五條悟的安全,确認五條家的信仰并未倒塌。
然後這位運氣可能不太好的年輕人就親眼看到自家家主不好好聽課、用水筆在睡着的女同學臉上大書特書的雞掰行為……上課睡覺理應譴責,但至少不該橫遭此等社死羞辱?
入校後與他同行的監督輔助也不知道該怎樣向這個五條家的年輕人解釋他們家家主作風一向如此,額,随心所欲。
“悟大人……?”
五條弘也滿肚子腹诽不敢冒出來一個字。
我只知道您在家裏不愛聽人說話,我沒想到您在學校也不怎麽做人事!
快快樂樂在家入硝子臉上畫了個海盜十字疤,五條悟聽到聲音轉過身看向教室門:“哦?弘也,你從橫濱過來幹嘛?”
沒錯,五條弘也,就是早先被他抓來當狗腿的那個五條家的年輕人。在那之後他一直留在本家裏不上不下混日子,這次又趁機鑽進隊伍跑去橫濱,屬于五條悟陰差陽錯才關系較近的堂兄弟。
“沒,沒什麽,我就……過來看看您。”
松了口氣的同時五條弘也不得不承認,森小姐比悟少爺更像個合格的家主。看看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幹嘛,再看看自己家的……
唉,不能比。
五條悟在家入硝子臉上畫下最後一筆,順手将水筆放到隔壁同學課桌上嫁禍他人。夏油傑微笑着召喚出咒靈一口将水筆吞下去:“原來是家人來了?想必下節課你不會出現在教室裏,好走不送。”
“你是嫉妒有人來探望我咩~”五條悟嘻嘻哈哈繞過仍在補眠的家入硝子走向五條弘也,後者往女孩臉上看了好幾眼,隐約回憶起些許碎片:“這位似乎是反轉術式的掌握者?”
勇還是家主大人勇啊,連醫生也敢惹,這就是仗着無下限術式幾乎不會受傷是吧?
“你說硝子?她就是啊。走了,有什麽出去再說。”五條悟抄着口袋走出教室,趕在任課教師出現前領着堂兄翹課:“是不是由紀讓你來傳話?好奇怪啊,明明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
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開看看,手速如同閃電般噼裏啪啦發了一長串字符。
“森小姐正在忙,是我自己突然想來探望您。”五條弘也深呼吸,然後将最近發生的事一一向家主描述,包括森由紀的每一句話:“感情上想不惜一切代價反駁她,但理智告訴我她是對的。”
拖拖拉拉講了二十多分鐘,青年洩氣似的塌下腰:“所有咒術師都一樣,頭上頂着不知要如何去抗衡的力量,悟大人,我們該怎麽辦?”
“嗯?”五條悟一直安靜坐着聽他說話,最後被問到也只是懶散笑笑:“終于有人明白我的想法了,真好啊。”
“辦法由紀不是已經提供條件讓你們随便試手去找了嗎?不要急,一千多年都這麽過來了,情況再差也不會比現在差到哪裏去。”
逐漸朝青年方向變化的大男孩咧嘴無聲大笑:“這下總該知道了吧,千萬不要小看任何一個人啊,弘也堂兄。”
隔着墨鏡五條弘也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是能感受到那道灼熱的視線。所以這就是“六眼”能看到而我們所看不到的“未來”麽?那并非神子的特權,而是智慧的遠望。
惶恐的情緒一下子就平穩下來,五條弘也吐出胸中憋悶許久的濁氣:“是的,我們有時間,還有條件,總能找到一條和從前不同的出路。”
“哈哈哈哈,就是這樣嘛!”五條悟擡手在堂兄肩膀上“啪啪啪”用力拍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校園霸淩:“腳踏實地一點一點去做,總有改變世界的一天。”
送走五條弘也他嘚瑟着返回教室,就連夜蛾正道怒吼“無故曠課給我寫檢查”也沒讓他心情變壞。熬了二十分鐘熬到下課,用無下限硬抗女同學揮椅暴擊的年輕人得意洋洋朝好友炫耀:“傑,由紀她人可好啦,是吧!”
“雖然但是,你要這麽想也行。”夏油傑宛如老僧入定,面無表情收拾課本:“別忘了你今年還欠我多少個人情沒還,閑得慌就去給我抓個大一點還會飛的咒靈來代步,謝謝。”
所謂森由紀的“成熟穩重”,只是她叛逆期來得比較早走得也比較早而已。當年那家夥連小朋友的午餐便當和棒棒糖都不肯放過,路過鳥窩也得伸手進去薅一把,悟那是沒見到,見到的話絕對說不出“好人”這個評價。
不過……也不能說她壞,有這樣一個朋友倒也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