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就在這時,魔音陣破了。

觀蓮音立在腳下的飛劍之上,一把将我接到懷裏,緊張地問道:“阿西,有沒有受傷?”

模糊虛渺的對話聲還隐約飄蕩在耳畔,我怔怔地擡起頭,看着他道:“青蓮……”

觀蓮音挑眉道:“嗯?”

我登時清醒過來,忙從他懷裏掙脫,擺手道:“無事。”

遠處以龍淵長老為首的定雲宗衆人已經擒住了林婉秋,一金頂鎮壓法器正懸在她的頭頂,慢慢地吸收着她的修為。林婉秋在法器下掙紮着,不多時便散發出陣陣青煙,口中猛然吐出一物,正是方才被她奪走的定海珠。

天邊雷聲大作,桃紅的焚香城被籠罩在一層死寂之氣下,過往的百姓紛紛躲入家中,城中蕭瑟荒涼,只聽得到雲層中通靈坐騎與飛行法器的簌簌聲。林婉秋金丹期的修為散盡後,輕薄的衣衫便化了開來,逐漸縮為一個小小的粉團,回歸到桃精的靈智期上來。

“桃精林婉秋,只要你交出仙姑的元神殘頁,我等定然不會為難于你,還放你回到桃止山中繼續修妖如何?”龍淵長老接過定海珠,對那顆還在法器下掙紮的桃子說道。

羽族的長鳴聲響起,化為金枕黑雀的齋行秀背着季芙嫣飛來,龍淵長老退後一步便将定海珠遞給季芙嫣。季芙嫣看了被法器鎮壓的林婉秋一眼,神色似乎有些複雜,從容地接過寶藍的珠子捧在手中,閉上眼睛靜靜地釋放出靈息包裹起它來。

不多時,我看到季芙嫣烏黑的長發中驀然生出六根缭繞着仙氣的金發。“林婉秋,休要不知好歹。”靈智期的桃精氣息漸弱,龍淵長老拔劍指着它,冷聲道,“你若不肯交出殘頁,莫怪我等無情!”

定海珠中的渾濁正在緩慢地消失,觀蓮音仿佛察覺到什麽一般朝季芙嫣看去,清眉忽然蹙緊,拉過我便護在了身後。

一股極盛的陰靈仙氣自季芙嫣周身散出,金枕黑雀尚來不及反應便從她身邊彈開,衆定雲宗弟子也被沖撞出去,狼狽地在雲層間落定。與此同時,我看到觀蓮音的眉間紫府浮現出了蓮花的印記,與他的元嬰一模一樣。

“……請長老手下留情。”定海珠中的濁氣散盡之時,季芙嫣的面紗已然落了下來,踩在腳下凝出的仙雲上走向桃精,将它護在懷裏對龍淵長老說道。

我分明感到所有的定雲宗弟子和求親者都在一瞬間滞了滞。傳說中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嬌豔美麗,可惜無人能有幸得見她的真容,自是不知此言是否屬實。此時的季芙嫣不但貌美,更是渾身沐浴着聖潔的仙氣,當真是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若她是何仙姑,怕是沒有人再會去質疑了。

我無暇欣賞她的美貌,只隐約覺得觀蓮音和她有幾分相似。

“不是母親不願交出殘頁,而是殘頁早已不在焚香城,被妾身的凡人父親季簫帶走了。”季芙嫣抱着那只桃精,嘆息道,“母親也是個可憐人。她雖然做了不少惡事,卻是從未傷過他人性命,還望真人能夠饒恕她,由妾身親自在這焚香城中教養,助它洗心革面,重歸仙途。”

龍淵長老愣了許久,收回鎮壓的金頂法器,看着季芙嫣道:“仙姑,你可是憶起來了?”

季芙嫣有些疲憊地颔首:“些許而已。”

龍淵長老身形一震,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忙上前兩步俯首作揖,神色莊重地說道:“仙姑,你輪回百世才在今日覺醒,實是我們定雲宗太過愚魯所致。方才你應是已從這定海珠中看到,如今東海異變連連,上仙定雲老祖駕鶴飛升不知所蹤,我們須得借助仙姑之力尋得剩下的七仙,使這天下歸于太平。”

桃精呆呆地窩在季芙嫣懷裏,她抱着它立于雲端之上,仙氣漸漸洗去了焚香城的死寂,在重歸桃紅的澄澈天空中淡淡地應道:“妾身的仙力雖已所剩無幾,記憶也并不完全,可定海珠遭到妖氣侵蝕,是應劫八仙之責。妾身定會竭盡全力,與貴宗一同找尋他們的下落。”

龍淵長老見仙姑答應得如此輕易,便不再提懲處林婉秋之事,站在雲端清清嗓,對那滿頭霧水的求親者道:“正如各位仙師所見,八仙輪回洗罪之事并非傳說,焚香城之主的女兒季芙嫣便是仙姑何瓊轉世。當年王母将元神之書撕碎後,有一殘頁落入桃止山麓,被桃精林婉秋撿到……”

龍淵長老的講述和大哥相差無幾,我看着身邊的觀蓮音,發現他額前的印記更亮了。

奇怪的是,除我之外的衆人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盡管那蓮花的光亮已經沖散了霧霭,比季芙嫣的聖潔仙氣還要耀眼。見我目不轉睛地看他,觀蓮音也低頭朝我看來,額前栩栩如生的印記映入我的眼底,似乎撩動了我心底的某根弦。

我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世叔,你的額頭……”

“仙姑,尋仙之路還漫長得很,如今你僅是半仙之體,不如先選一位夫婿繼續修行如何?”衆人似乎已經相信了龍淵長老的話,感慨悵然的同時,有求親者站出來對季芙嫣道,“我們已經在這裏荒廢了數日,如今才知道是中了桃精林婉秋的詭計;仙姑你正逢适嫁年紀,又已與有緣人斷了紅線,一人苦修實在艱難,何不找個雙修道侶再入仙途呢?”

我的嘴角頓時歪了。說是名修,也不過是觊觎仙姑美貌的凡夫俗子,明知道不找到有緣人仙姑便無法動用仙力,卻仍是個個用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妄想娶她為妻,。

“這位仙師說的極是。”季芙嫣并沒有愠怒,淡然的模樣與觀蓮音十分相像。“世事如白衣蒼狗,妾身已輪回了數百世,怕是再也找尋不到那人的蹤跡。其實母親在放出選婿之事的風聲時,對諸位隐瞞了一件事——妾身是石女,無法行雙修之事。”

此言一出,原本蠢蠢欲動的衆人忽然安靜了下來。“若有仙師不嫌棄妾身有疾,一起結為道友品茶論詩,倒也未嘗不可。”季芙嫣似乎早料到衆人會有如此反應,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龍淵長老皺着眉,似乎想訓斥這些大逆不道的修士,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這些修士便黑着臉取出各自的飛行法器,拖着長長的光尾消失在了雲層之間。我想若不是仙姑的至尊身份擺在那裏,這些本就粗魯的武修早就出言謾罵了。

仙姑固然貌若天仙,可誰願意娶個石女擺在家中觀賞?我輕聲嘆氣,卻也無可奈何。

“罷,一場鬧劇,仙姑不必放在心上。”龍淵長老黑沉着臉目送那些修士遠去,安慰般對季芙嫣說道。季芙嫣抱着懷裏的桃精,神情有些黯然。

“……季姑娘。”遠處一只金枕黑雀滑翔而來,化為人形停落在季芙嫣腳下的雲層間,俯身抱拳道,“願為仙姑門人。”

“羽族的小女娃,還不快些回家去?”龍淵長老認出她是方才保護何仙姑的人,語氣雖然軟了一些,卻也不算溫和,“莫非你還想強娶仙姑不成?”

“行秀絕無此意。”齋行秀直起身,看向季芙嫣的眼神很是真誠,“仙姑曾經說過,若是有緣,願聽行秀講一講那位女仙師的故事;行秀也願從此伴在仙姑左右,結為道友品茶論詩。”

她這番飽含真情的告白讓季芙嫣的神色微微一動,周身柔和的仙光漸漸淡了下來,垂頭嘆息道:“齋姑娘這又是何必……”

我站得有些腳酸,自以為這場戲已經可以落幕,便從觀蓮音身後走出來,望着遠處的季芙嫣道:“仙姑,尋仙之路的确漫長而艱難,僅憑煉氣期的修為是不足以為定雲宗錦上添花的。這位齋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也并無嫌意,與她共同修行定當益處多多;我令狐家既為冰人世家,便一定會為八仙尋得各自的有緣人,不知仙姑還有什麽顧慮?”

雲層間站立的定雲宗弟子衆多,季芙嫣之前并未注意到我,此時才睜大雙眼朝我看來,神情似是有些驚愕。她注意到我身邊的觀蓮音,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時,抱着桃精的手抖了一下:“你是……”

我納悶道:“仙姑難道忘了嗎?在下是令狐西卿。”

季芙嫣的神色不似僞裝,頗為愣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眼神變得驚異複雜。她擡手将桃精收入袖中,周身泛起靈氣把我們籠罩進一個隔離的法陣,低聲朝我身邊喚道:“蓮兒,到這邊來。”

觀蓮音依言上前,額前印記仍閃閃發亮。這兩人的确長得相似,若不是季芙嫣太過年輕,倒真像對切切實實的母子。“多年前我将你托付給鬥姆元君,從此再不知你歸向何處,實是愧事一樁。如今我仙力盡失,又為人傀儡多年,再無半點往日威風,你可還願認我這個母親?”

原來這觀蓮音當真是何仙姑之子。我搖了搖有些混沌的腦袋,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些驚異。

“母親收納天地清氣将我辛苦培育,豈有不認之理?”觀蓮音恭敬地說道。我看着他俊毅的側臉,總覺得他順從歸順從,卻并沒有與生母相認的喜悅之情。想來也是,雖然何仙姑恢複了些許前世的記憶,可觀蓮音卻是對自己的往昔一概不知,想必由蓮胎孵育的前世身份還是靜虛真人告知于他的。

季芙嫣颔首:“好極。我才入仙途不久,因修為過低而受制,無法随心所欲,要做的事只好由你來代勞——無論修行還是尋仙,千萬要保西卿公子周全,不可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我愣了一下,便聽觀蓮音道:“這是自然。”

落日之景下的焚香城出奇得寧靜,周身稀薄的靈氣逐漸泛起波瀾,觀蓮音被季芙嫣送出了陣。我和她在殷紅的雲層間默然相視,心中莫名地有了個古怪的念頭。

“仙姑,有件事西卿不知當問不當問。”回想起她方才肅穆的神态,我遲疑着開口道,“我也與你一樣,是某個大能仙人的轉世嗎?”

季芙嫣沉默了半晌,道:“不錯。”

“那我是誰?”我朝她走近了一步,極力克制着翻湧的情緒。我作為資質平庸的修士成長到二十歲,從未想過會有大仙轉世這等好事降臨到自己身上,此時除了震驚,還有些茫然無措。“……此乃天機,妾身不敢說。”季芙嫣閉上雙眼搖搖頭,對我雖然恭敬,卻并沒有說出真相的意思。

我沉吟良久,心知不能強迫仙姑,便又問道:“那仙姑可否告訴我,青蓮是何人?”

“青蓮?”季芙嫣默念着這個名字,似是在并不完整的記憶中仔細搜尋。“天下名為青蓮者多之又多,妾身知曉的一個青蓮,是師弟韓清夫之妻。”

我脫口問道:“難道不是仙姑常持的那朵蓮花?”

“并非如此。”季芙嫣搖頭道,“妾身之子名喚觀音,也就是如今的觀蓮音,與清夫之妻并無瓜葛。”

我回憶着不久前在魔音陣中聽到的對話聲,蹙眉喃喃道:“韓湘子之妻,青蓮……”季芙嫣道:“妾身對那位姑娘記憶猶新。早在洪荒紀年還未到來的混沌大陸時期,龍族和羽族雖能友好相處,聯姻之事卻仍是寥寥。那位青蓮姑娘是龍羽混血,與清夫一見鐘情後便結為情深伉俪,也是師傅純陽真人率先破戒後第二對成功結合的姻緣。”

我驀然想起那件混淆着龍族與羽族氣息的肚兜,垂在身側的手輕顫了一下。

……

腳下隔離的法陣破開後,我目送着季芙嫣在定雲宗弟子的簇擁下回到城主的府邸,而齋行秀伴在她身側,模樣看起來很是激動。我看着那只金枕黑雀在空中滑翔,心中有些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齋行秀對季芙嫣一往情深,可如若仙姑的有緣人不是她,待到那對鴛鴦功德圓滿之時她該何去何從?這樣想着,我不禁有些澀然,擡眼便朝觀蓮音看去。龍淵長老與他說過幾句話後便起身去護送仙姑,而他立在雲間的落日之上,身形修長而寥落。

世叔,若我是八仙之一,若我的有緣人不是你,你又該如何?

觀蓮音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仍是提劍靜立着。季芙嫣消失在視野中的那一剎那,他額前的蓮花印記也消失了。

“阿西……”

聽到身後有人喚我,我坐在通靈坐騎上回過頭,看到大哥正踩在一柄幻化的玉如意上,很是警惕地拉着我遠離了觀蓮音一些,這才咳着道:“仙姑既已找到,定雲宗也得到了新的線索,你還是快些起身和爹去風城樓蘭吧。”

我瞥見他的雙頰泛着淺淺的紅暈,身上也挂着密林裏的些許碎葉,頓時知道他方才去做了什麽事,嘆氣道:“大哥,你這麽久都沒見蹤影,是和水仙做什麽去了?”大哥面色微窘,随即一本正經地道:“桃止山景色甚美,我見林婉秋已然被龍淵擒住,便與水仙一同去觀覽風景了。”

見他打定了主意裝傻,我便也懶得再搭理,打着呵欠道:“風城樓蘭太過燥熱,在上路之前我得先去買些消暑的冰塊。對了大哥,我們去風城樓蘭,你和水仙打算去哪兒?”大哥了然地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冰塊匣,正色道:“何仙姑雖是恢複了些許身為上仙時的記憶,可她的元神之書殘頁還不知所蹤,沒法做到完全覺醒;我得與水仙一起去尋那個手握殘頁的人,順道尋找其餘各仙。”

我接過冰塊匣想了想,道:“也好。”

大哥打量了我半晌,忽然道:“阿西,你今日和往常似乎不太相像。”說着捧出那面他時常與水仙對話的圓鏡,遞到我眼前晃了晃,用欣慰和贊賞的語氣道:“好一個春風得意的俊俏少年郎。”

我下意識看向圓鏡,發現自己的臉頰上果然有和大哥相同的淡淡紅潮,舉手投足之間有種掩飾不住的餍足。我咳了一聲便把圓鏡還給大哥,看着他和水仙腳踏玉如意從雲層上躍下,慢吞吞地拍了拍身下靈馬的頸子,坐在它背上朝遠處的觀蓮音走去。

天色漸暗,觀蓮音的身影變得十分模糊。我停在他身前,徑直對上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世叔,我們上路吧。”

觀蓮音伸出手來在我腦門上彈了一下,隐藏在暗影中的情緒有些看不真切,微笑道:“好……”

“令狐西卿!”

我回過頭去,看到坐在通靈坐騎上的司徒筱雨從遠處的雲層中沖了過來,在我面前落定,頭上龍族的角若隐若現。她擡起頭來凝視着我,緩緩吐出四個字:

“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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