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但他竟很快就再次見到蘇衡,在一個音樂酒吧的新張之夜上。說是新張,但請的都是主人的熟人朋友,酒水免單,更像是一個私人聚會。那是一個倍有涼意的舊歷中秋,各人都攜眷攜夥,無怪乎人頭攢動。臺上一個小型弦樂樂隊拉了一首又一首曲子,臺下坐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全是圈子裏的,明奕大多都叫不上名字來。
明奕很快就發現蘇衡也在,那時他正和一個記者聊天,看見蘇衡一身黑色西裝,比誰穿得都正式,卻在吧臺的最邊上舉着半杯香槟,半天也不跟人說一句話。
明奕拍拍那記者李秦然:“你看那個人。他叫蘇衡,是蘇學驗的孫子。他今天竟然也來了。”
秦然轉頭望過去,說:“蘇學驗的孫子?我還真不知道有這麽一號人物。誰給你介紹的?”
“上個月的事了,不是今天認識的。他是個樂評人,在雜志上有專欄的,只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那個筆名就是他。”
“哎,明奕,這個人我見過。我可是個外行,不過倒是來過幾次這些個音樂家的聚會。我絕對見到過他,不止一次了。”
明奕笑道:“真的?我也是外行,不過眼力比你差多了。”
秦然大笑:“是嘛?我們玩攝影的,不靠這個怎麽吃飯?”
蘇衡果然無處不在,卻好像從來都隐藏在幕布之後。明奕觀察了他好一陣子,到後來目光都沒法從那處挪開。于是明奕幹脆跟秦然告別,決心要到幕布後面去。何況他當然還沒有對斯坦威死心。
廳裏燈光昏暗,明奕每走一步想的都是他要說些什麽開場,人比他預料得多,各個和他擦身而過,“蘇先生你好,我是陸明奕”,這句話從所未有地讓他感覺作嘔。蘇衡老遠就看見他了,等到他走到面前,倒也沒有躲開,側身對着他,手肘還放在桌面上。
明奕在吧臺邊停下來,一時沒有開口。蘇衡把另一只手肘也放到臺面上,捧着杯子呷了一口。
明奕詞窮,唯有說:“只有你一個人?”
蘇衡放下杯子才說:“我還以為這句話是我要說的。”
他說完轉過頭來看他,明奕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轉頭伸手要一杯橙汁。侍應生瞪着他,他只有咧嘴道:“怎麽辦,我自己一個人開車來。”
他看着蘇衡手裏的酒:“我假設有人跟你一路來的,或者有人要送你回家了。”
“沒有,恰恰相反,我車停在兩條巷子以外,今天人真多得離譜。”
“哦,我才搬來五個月,我認識什麽人。”
蘇衡沒回答,只是又續了杯。
明奕說:“你确實知道今天過節吧?”
“是的,過節——沒精力的都在家裏做飯,有精力的都想勾肩搭背地出來尋歡作樂的時候。”
他不知道他們的對話是如何一開始就往這樣刻薄的方向發展的。明奕随口講:“真是讓人耳目一新的說法。”
“我倒是詫異有精力的人真多。今天如此寒夜,真是何苦。開酒吧想必賺數不盡的錢。”
明奕幹笑半聲,沒再接下話去。蘇衡什麽也不說。
明奕才說:“沒有,我是在想,你說這些的意思是不是讓我離得遠遠的。”
“那你的結論是什麽?”
“我從來不急于下結論。”
“你總比你看起來難纏得多。”
“這是什麽話,”明奕笑道,“你擡舉了,要是原來難纏的話現在也一樣,況且難纏的是我也不是止雲。”
蘇衡說:“你快到正題了。”
明奕只怔了一秒,随即轉過頭去,再轉過來已經一臉客氣的笑容,伸出右手說:“蘇先生,我是陸明奕,我們見過了。”
蘇衡半晌才伸出手來,只是說:“你好。”
明奕繼續保持微笑:“上次我們的話題,不知道你有沒有再考慮過?”
這次蘇衡把玻璃杯放到一邊,說了句:“你真有耐性。”
明奕籲口氣轉過頭去,換了聲音:“我倒覺得這是個很雙贏的事情,你更談不上會有任何損失。你何樂不為。”
“不,事實上,我不了解江小姐,我們幾乎說不上認識。”
“如果你真想了解止雲的話,這難道不是個很好的機會。我們對她都有信心。你也看過其他評價。假以時日——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假以時日,”蘇衡咬着這四個字,仿佛逐一擱在手心掂量一遍,忽然轉過頭來盯着他看,“那也是假以時日的事情了。”
蘇衡說:“行了吧,這樣的斡旋,你也沒多大意思。”
他像是一個天生的技巧家,句句如臻化境,明奕自以為如何難堪的話也能拆解,蘇衡甚至不似故意要讓他難堪,只是一開口就執起匕首,他方才知道那些被蘇衡的《古典》文章挖苦一頓的人,是怎樣感覺被狠狠剜過。這斡旋簡直讓他神經緊繃。蘇衡那句話一說,他才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
明奕說:“罷了。我何必再不合時宜。我倒是驚訝在這看到你了,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請動你。”
“是嗎,”他毫無語氣,“原來我看起來像是在家做飯的類型。”
“你要這麽說,我一點辦法沒有。”
蘇衡說:“我認識老板的父母,不來不好意思。虧他們想得到,弄了個暗無天日的酒吧。”
明奕換了個姿勢站着。“這的人你都認識?”
“沒有。我都不知道今天這些是什麽人。”
他聳肩:“我也不認識幾個人。你要想認識誰,何不去自我介紹。”
“免了,清閑得好,奉陪不起。”
當晚請來的樂隊并不知名,拉的曲目也都低調,但竟還真有意想不到的好戲。明奕聽見人聲驟起才擡頭發覺,有人到樂隊邊上去絮絮耳語一番,接着舞臺下面人群散開,讓出一小塊空地來。一個高大,棕膚的外國人拉着他的女伴走到中間去,擺起架勢,那女孩是中國人,穿合身的鮮紅色短裙,把腿一下子提得半身高。周圍一陣驚呼喝彩,樂師十分配合,音樂一響就是一首探戈。小提琴起奏一聲裂帛,爬懸,徘徊,一步一回首,到高處還未站穩就又急轉直下,低回,再從谷底跳上頂峰。高跟鞋砸在木地板上聲聲铿锵,燈光也打下來落成一個圓圈,越來越多的觀衆圍攏上來,到後來只見那女孩的馬尾飛擺。
明奕一時顧不得說話,看得目不轉睛。一曲舞畢全場簡直震天高呼,口哨聲疊起,兩人還煞有介事地鞠躬謝幕。
明奕跟着一邊大笑一邊鼓掌,那時氣氛正是一晚的高潮,他簡直大喊大叫自己才聽得見,他也不知蘇衡聽不聽得見。“評論家,”他笑道,“你怎麽說?”
蘇衡轉過頭來,喃喃說了些什麽,他這回真是聽不見。蘇衡也一直看着那即興節目,一轉過頭來臉色微紅,卻仍然不帶笑容。
明奕還是笑着,伸手拉過邊上一把高腳凳坐上去,說:“你說什麽?”
明星們不肯再跳一場,燈光滅了,人群又散成三三兩兩,樂師們換了一首溫柔安靜的曲子重新拉起來。
蘇衡說:“只差一步。Por Una Cabeza。是說只差一步。差一點就贏了。”
氣氛實在太好,明奕簡直卸不下笑容,忍不住都要加深它。蘇衡說完那句話,頓了頓,似乎也跟着浮起一點笑意。
明奕說:“你很對。”
“什麽?”
“我說你很對,有關酒吧賺錢的部分。不過不是今天,今天老板買單,”他頓了頓,拿起杯子,“跟我的橙汁碰杯?”
蘇衡的笑容早就不見了,但他還是照做了。他把酒喝幹,明奕倒是喝了兩口慘黃的勾兌橙汁就放下,他說:“唔,就像海明威寫巴黎,巴黎是——”
“一場流動的盛宴。”他接道。
明奕點頭:“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你喜歡探戈?”
“我聽過馬友友的皮亞佐拉現場。”
“真惹人豔羨。”
蘇衡沒接話,拿手指摩擦着杯壁。他半晌才說:“探戈就是,你一旦迷上了就完了,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它,你也不會覺得有別的舞曲比它更好了。”
明奕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對剛才的舞蹈和配樂大加批評。”
蘇衡微微挑眉:“你以為我不打算這樣?”
“我深切同情他們,你拿馬友友的皮亞佐拉現場來做比較麽?”
這一次他似乎放過他了,大概是探戈的好處,輕巧避開話題:“如果我有機會選擇的話我寧願去學弦樂。”
“為什麽?”
“你不覺得鍵盤是一種禁欲的物品而弦樂充滿情欲?”
明奕半真半假地嗆一口:“你确定你更适合情欲而不是禁欲?再說了,你不會拉?我以為你們音樂家總是多才多藝。”他明明沒有喝酒,在這氣氛裏也如微醺一樣,一字一句說:“像文藝複興人——文藝複興人。”
“我不是音樂家。我會拉一點。但願可以拉得再成樣子一點。小提琴或者大提琴都可以。中提琴也不壞。”
“不過你現在也可以去。”
“去什麽?”
“弦樂。去學弦樂。”
蘇衡像是怔了怔才說:“對。”
他忽然決定賣個乖:“我也會弦樂。”
“真看不出來。”
“你不問我我會什麽?”
“什麽?”
他故作神秘:“我會彈吉他。大學的時候我還跟人組過樂隊呢,不過兩個月就散了。”
蘇衡倒不說話了。
明奕忽然警覺,像說錯話的小孩子一樣緊張起來。糟糕。他就知道。他說得太多了。他就知道不應該期望太多。好在他也不是差一點就贏了——他也無得可輸。
他不自覺地在桌面上敲了敲指節。他已經開始編造退場的說辭了。
直到蘇衡忽然在吧臺上拿起剛才喝幹淨的杯子,自己給它又斟滿了。然而他轉過身來,把酒杯沿桌面推到明奕面前,目光從杯中擡到明奕臉上,說:“試試看。這年份好。”
明奕一瞬間覺得場上的人聲,他全都要聽不到了。
止雲那天說:“你看他手指,還有指甲修得那麽好,他一定也會彈。”
他那天還在想,“他一分也不會少,卻一分也不會多給你”,現下卻驀然覺得,得天獨厚的一個人,煊赫的家世,遮遮掩掩的生活,讓人怎能不從他身上想要更多。也許他并不比別人給得少——只是你想要得太多了。
明奕接過杯子,放到嘴邊嘬了一口。
他覺得他反正無得可輸,何必只差一步。
明奕說:“只是要試酒的話,別處好的還有更多。”
酒吧外是古舊狹窄的人行道,外側泊滿名車,街燈暗得發紅。兩面高樓夾逼,風直直灌進巷子裏去,真如天氣女郎所說入秋以來最冷的寒夜。明奕忍不住拉了拉外衣,說等等,在路燈下停步,摸出煙和火機來。蘇衡在幾步之外,立在人行道的邊緣。
蘇衡側過頭來看他點煙,慢慢擡起手來,說:“你不介意……”
明奕也一擡頭。“沒事,”他說,“沒事。當然。”
那時已經晚了,酒吧這天不對外開放,門也掩得死,街道靜寂一片,讓人不敢哪怕稍稍高聲說話。蘇衡湊近他身旁,然而只吸一口便猛地咳起來。明奕一驚才去看他,蘇衡止住咳嗽,說:“抱歉。”
蘇衡側着頭吸了幾口冷空氣,再轉過頭來。他不挪腳步,默不作聲,燈光從他頭頂,臉,脖頸和肩,一路鋪到衣擺,這麽暗這麽暧昧。他兩眼像陷在另一色調的光裏,連目光都說不清道不明。那張遙遠的照片忽然浮現出來,清晰,活生生的,難以置信。明奕猛一下發現把自己指頭燙着,他一松手,煙頭也掉到地上了。
蘇衡還看着他,而他不信那是毫無意味的。明奕說了一聲“不是……”,那才是毫無意味的,後半句都掉到漆黑的風聲裏去了。
他本來确實還想問些什麽,但話也都忘在舌頭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