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七

轉眼到第二年元月,新的雪掩蓋舊的痕跡。

他們節後上班的第一天,一沓《古典》二月號被送到公司來。明奕和依薇在外間說話,剛好遇見實習生把雜志抱進來。小實習是個瘦瘦的男文青,剛來那天羞澀一笑,自我介紹說叫楊佳佳,惹得辦公室裏一衆青年中年婦女都一口一個佳佳地叫他。他把雜志遞過來,說:“陸先生,這期似乎很有看頭。”

明奕說了聲謝謝,拿過雜志一看,頓時感覺如被釘在地上。

依薇湊過來,随即把封面文章的大标題喊了出來:“《肖淇對話蘇衡——蘇學驗長孫》?”

他分明聽見辦公室各處傳來壓抑的嘩然。蘇衡在《古典》的封面上。

明奕覺得依薇正擡起頭來看他。

他立即笑起來,側頭對她說:“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她的目光在雜志封面和他之間飄忽。半晌她怔怔說:“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一年多前為止雲借蘇學驗的斯坦威不成,蘇衡的古怪事跡跟着在公司裏不胫而走。加之《古典》每期刊載徐白羽專欄,于是就連剛來三個星期的實習生也已經聽過蘇衡八卦。八卦傳出來不免有各種版本各種解讀,但大家不得不公認,如果有誰最不可能成為一本雜志的特寫,那就是蘇衡了。

依薇當即便把最上面那本拆開,邊拆邊說:“還是肖小姐的采訪!她也沒和你提到過?”

明奕搖頭:“這哪裏的事。肖小姐我也好久沒見了,我們怎麽能把她每篇稿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蘇衡的專訪出自肖淇手筆,後者是《古典》的資深撰稿人,是個留洋的藝術史碩士,幫雜志做了許多人物特稿。肖淇其實早就有丈夫孩子,只是大家都仍叫她肖小姐。當時《古典》寫止雲也是她來,明奕仍然記得那天她穿一身墨藍色筒裙,毫不遮掩眼角的魚尾紋,直爽愛笑,總是話裏有話。

依薇只差要把文章裏每一句話都念出來。明奕看到題目便把內容猜到七八成,在她旁邊掃了兩眼小标題,只能驚奇采訪的內容之詳細。

他覺得口渴得要死。

明奕到處找不着他的杯子。依薇見他走開便擡頭看他,叫:“陸先生?”

他揮手:“我喝口水。你們看去吧。”

那一天他都渾渾噩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他怎麽敢讓同事知道他甚至都害怕翻開《古典》看一眼蘇衡又說了些什麽話。他該無所謂了,早該無所謂了,但這什麽陳芝麻爛谷子也能翻出來讓他再踟蹰不前?

他對着一夾子影印資料發呆,想起幾天前他把票送給羅書亞的時候,調侃書亞花這麽多演出的價錢是想追如何王子公主一般的人物。書亞講不過他,就看準了他弱處猛戳。

明奕反诘:“那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也好說?”

“那你怎麽還一副戚戚然的樣子?”

他要采取矢口否認的最差公關策略:“你看走眼了。”

“我看走眼個燈籠!什麽人讓你這麽又愛又恨?”

明奕本來不想再繼續說下去。頓了頓卻一股腦吐出來:“宅,挑剔,少爺脾氣,誰受得了?”

結果書亞笑得腰都彎下去。明奕想,他何必說這些?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化灰。他自己任由自己被齧來噬去又有什麽用?對一個青春爛漫的小師弟傾訴又有什麽用?他已經把自己包裹完好,還需要誰幫忙療傷?

他甚至覺得或許自己當時不要冒險地逾矩還好,那麽可能蘇衡就還是他腦海中想象的樣子,蘇學驗的才華橫溢的後人,以及風景照片上矜持的深深的笑意。你總是寧願愛上想象中的美好人物,也不要愛上一個連同一切缺陷赤裸裸擺在你面前的怪人。或許他不要看雜志上這篇文章還為好。那他至少還繼續能覺得自己獨享過一份隐秘不為人知的溫存。

況且——況且那一篇文章那麽短,他看完便又再次不得不失去他。

傍晚他才在房間裏攤開自己那一本《古典》,采訪堪稱十分詳盡,簡直包括他所知道的關于他的一切,還有更多他無從得知的。那些他想蘇衡決不會對他提起的話,如今都字字句句寫在紙上。關于家庭的答句一律态度保守言辭謹慎,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讓讀者驚嘆:蘇學驗揚名海外的日子,蘇衡早早離異的父母,回國,以及蘇學驗徐妙雲的晚年……他甚至把徐白羽的筆名也揭了——編輯部恐怕正求之不得。

他從未設想蘇衡能把這些話說出來。他根本無從分辨,這是肖淇的犀利還是蘇衡的誠懇。向後翻到蘇衡的專欄,半頁紙的樂評仍在,口吻依然尖刻,署名還是徐白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他拿起桌上的馬克杯抿了一口又放下。咖啡已經涼透了。

等到他把雜志合起丢到桌面上,封面照片中的蘇衡又重新回到面前。他一眼看出照片是在蘇學驗松橋裏公寓的書房裏,直鋪到天花板的高大書架下,蘇衡坐在鋼琴凳上,背對窗口,面對門口的相機鏡頭。他逆光坐着,以至于頭發和西裝的邊緣都有一道光邊。

照片簡直有些過于逼真;那些老舊典籍的書脊都如此清晰。明奕在裏面消磨過許多小時,照片上的哪些書是他曾經抽出來翻看過的,他全都記得;它們竟都還在它們原先的位置上。他甚至知道,在一天的什麽時刻,書房窗口的陽光會以這樣的角度照射進來。

相中人的臉部因為背光而有些暗,但此時,忽然間,蘇衡的面孔從所未有地清晰。舊公寓樓外的陽光,暧昧地擦過他的身體邊緣,仿佛即刻便要穿過紙面直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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