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

下午,依薇在最不好的時機敲響止雲休息室的門。她叫止雲出來化妝。她聽見屋子裏面有說話的聲音,只是門太厚隔音太好,她不知道止雲和一哲說了些什麽。

半晌止雲把門拉開一條縫:“依薇你等我一會兒。五分鐘。”

依薇只是說:“好的,江小姐。”

止雲關上門,轉過頭去看唐一哲。這幾秒鐘的時間,他又坐回到沙發上,拿起當天財經報紙。這個人——她又忍不住想——這個穿咖啡色西褲的人,看這樣的報紙,有這樣的鼻子眼睛的人——這個人,就會是以後永遠和她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人?她簡直不能想下去。

她自從從希音口中聽說唐一哲要求婚,就簡直無法再跟他一道安生坐在休息室裏。到下午她終于按耐不住,拉住他絮絮叨叨說她練琴的事情,她喜歡在什麽地方演出,又問他覺得怎麽樣。他大概覺得她莫名其妙,或者又理所當然只是視之為最後一場演出前的緊張情緒,總之絕對料不到止雲已經知道他的打算,并為此忐忑不已。止雲覺得她一切試探都打在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上,盡數反彈回來。

就像他們此前一切談話一樣。

她轉身看他又拿起報紙,頓時覺得她一切功夫都是白費。她忍不住說:“你怎麽又看起報紙來?”

“怎麽回事?”唐一哲頭也不擡,“你該去化妝了,親愛的。”

“我專門叫依薇等我五分鐘。我們還沒說完呢——你居然又看起報紙?”

他這才擡頭看她:“我們在說什麽,親愛的?你不用緊張了。你去化妝呀。我在這裏等着你。”

她瞪着他。半晌她才說:“我們從來說話都是自說自話。根本不是這一次演出的事情。你怎麽就不問我我究竟想跟你解釋些什麽?”

他把報紙丢開一邊。“哎。你倒是要解釋些什麽?”

“你非得讓我把話說得這麽撕破臉皮不可嗎?這根本不是這一次演出的事情。以後還會有無數的演出。你要是不能接受我想做的事情——你要是不能接受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會在一切事情上都跟着你——你要是不能接受這個,我們根本無話可說。”

“什麽撕破臉皮不撕破臉皮!你真是奇怪了。我什麽時候擋着你幹什麽事情了?”

“你不能總是讓我少點曝光,讓我少練點琴多陪你。你不要覺得你跟誰吃飯比我花一個禮拜練一個奏鳴曲重要——”

“你這是怎麽回事?還有幾個小時的事了。你這發什麽脾氣?你到現在反而怪我耽誤你之前練習了?你怎麽不早說?你現在就不能安靜點好好準備?”

她不相信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怪你耽誤我練習?你真是這麽想的?我怪你耽誤我練習?”

“好吧,”他截斷她的話,不耐煩地站起來把報紙扔回報架上,“聲音那麽大幹什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攪和你了,可你——哦我的天。他們跟你說什麽了?”

一哲猛地轉過身。止雲坐在沙發上仰身看着他。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她的頭發向後梳攏,露出激動泛紅的臉;她的雙眼和耳環都在閃光。

他頓時覺得非要在她面前蹲下不可。他這麽做了;他伸手去摸她的手。

“親愛的,”他說,“你這麽美。你沉默的時候這麽美。”

她覺得被一種恐懼襲中。假使世界上有一千種美,她也決計不想要沉默的那一種。他的捉着她的手是否感覺到她在抖動?她決計不能讓他說下去。

止雲說:“你知道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我會一輩子彈下去。你難道這麽久還不知道這就是我想要成為的人嗎?”

“可是止雲——一輩子彈鋼琴——那就是你嗎?我以為你還願意做——我以為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們會有孩子。你會教他們彈琴。你還會有其他朋友,”他緩慢地說,“你這麽美,這麽溫柔,這麽有才華——”

“你根本就不知道。親愛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把我想象成一個溫柔有才華的姑娘把我想象成一個絕好的你的妻子的角色——但那不是我,那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我還有不屬于你的部分。我有我的事業。你以為你想象的能為你相夫教子和跟你站在一起接受別人贊美的那個人就是我嗎?根本不是。我還要彈琴,我要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彈琴上。我還想彈那麽多曲子,我現在只彈過那麽少。我想跟黃楚的愛樂合作。我想彈蘇學驗的斯坦威。我想一晚上都只彈柴可夫斯基!這些都還沒有呢。我有我的世界,我是我自己,不只是你的——你的另一半。你怎麽能那樣想呢?”

門又響了。依薇用力敲着,

依薇在門外喊:“江小姐,江小姐,唐先生,我曉得你們想多一起呆一會兒,可是江小姐,沒幾個小時了,我們真的需要你盡快出來——”

他起身踱來踱去,只是說:“止雲,止雲。你太不明白你自己了。”

止雲說:“你還這麽說。我怎麽不明白我自己?是你不明白我了。”

他搖頭:“你心情不太好。你可能太緊張了。”

她說:“我從來沒有這麽好過了。讓我去換衣服吧。”

明奕從大劇院的前臺看完一圈平面宣傳出來,看見止雲跟依薇進了化妝間。他跟她們打了個招呼沒有跟進去。他拿到一盒外賣盒飯,吃完胃就又開始痛,像痙攣一樣,每幾秒鐘就有一根鋼鑽在他身體裏攪動。他又給依薇發了個短信,然後進了止雲隔壁的房間休息。

他沒找到水,只能直接咽了一片藥。他看手機上有好幾條短信,拿了贈票來的人們諸多客套。他一個都沒回。

過了一會兒依薇敲門進來。明奕正腹诽休息室裏暖氣太大空氣太悶,他怎麽胃痛之外都有些頭暈。他看見依薇進來才提起精神打招呼。

依薇叫他:“陸先生,你還好吧?”

明奕說:“沒事。謝謝你依薇。”

她看他臉色慘白。

依薇說:“這裏有醫務室,我去叫醫生來。”

他不想見醫生,他知道大夫一來他就得被叫去休息說不定還要挨針頭,而他不想在關鍵時候離開後臺現場。他拉住她說:“別去!再呆兩個小時就開始了,我還挨得了。”

她丢下手袋大叫:“陸先生你不能這樣!我總是看到你桌面上擺着幾瓶胃藥——現在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只等着開始。唐先生和我都在。你別擔心了……”

他拉不住她。依薇到門外去了。

止雲從化妝間出來,想着避開一哲,就溜過休息室,一直往前走。其他屋子要麽鎖着門,要麽有人。她到走廊盡頭,推開門到樓梯間去。樓梯間的窗戶打開着。劇院外有一條小路,旁邊是人工水池,都靜悄悄的。

她發呆似的看着窗外。她覺得心跳不定但思路飛快。她覺得一切都像水面上的波紋那樣清楚,她早該這樣了——

砰一聲厚重的防火門被推開了。她一驚轉過身,發現有人進來。對方看見她便止了步,一伸手摘下墨鏡。

止雲叫出聲來:“蘇先生!”

蘇衡說:“江小姐。”

止雲簡直驚呆,只能給自己定神。

蘇衡看看手表,又說:“還有兩小時,你別在外面,還是進去多休息吧。”

她搖頭:“我不知道你在後臺。打擾到你了,真是抱歉。”

蘇衡客氣笑笑,說了句:“哪裏。”

他們從來沒有什麽話題可講,此時也一樣。片刻的沉默後還是蘇衡先開口:

“你還是不能在這站着吹風了。”

她搖搖頭,還是想說:“我沒事。謝謝你。”

蘇衡不肯退讓:“不,我堅持,你不能再在這站着了。你得回去。”

她覺得仲春的風吹在她臉上。她想原先自己真是好笑。蘇衡有什麽可怕?就算是蘇學驗親自要來教訓她,又與她何幹。她總還是她。她只能是她。

止雲說:“我不在這站着吹風了——我要回裏面休息室去。我現在就回去。”

她想,我現在就回去。

蘇衡說:“江小姐——你要是不介意,我就送你進去。”

她還沉浸在腦海,如夢似幻。她也不理會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只是擡起手說:“好的。”

唐一哲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以後哪裏也找不到止雲。他覺得真不對頭。他以為一切都好得很——止雲這麽溫柔,百依百順——他前一天晚上才打電話給止雲的父母,江家爸爸媽媽一向覺得他沉穩可靠——連趙希音都在祝他們幸福。他想,怎麽忽然會這樣?止雲哪裏來的這麽大的脾氣?

他看到依薇急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叫了一聲“唐先生”。

他沒回話。他陷在自己腦海裏。要是止雲這麽不溫柔,他想,要是這麽不溫柔,那恐怕也真不是他想要的妻子。噢,可是怎麽會呢?不會的。她只是因為今晚的演出太緊張了而已。她是最溫柔美麗的好妻子了,以後也會是一個好母親。

他摸摸胸口的小盒子。

依薇從走廊裏急匆匆跑出去。她不知道劇院有沒有醫務室,或許根本就沒有。她想到前臺去找劇院的人幫忙。

在通往前臺的門口她看前一個陌生男人在踱步。她覺得他有點熟悉。她忽然間明白過來。她直勾勾地瞪着他看。對方也轉過頭來看她。

她到他面前說:“先生——先生——你不認識我。我是江小姐和陸先生的同事。看見你太好了。你一定願意幫我們個忙吧?”

明奕閉了眼,覺得有一陣半睡半醒。他聽見開門聲一個激靈在沙發上坐直身子。他正要說“依薇,我很好”,結果眼睜睜看見一個活生生的蘇衡推門進來。

依薇不見人影。蘇衡把門關上。

陸明奕想自己一定真的已經昏出幻覺了。

蘇衡看着他,像從前那樣鎮靜,說:“你要去醫院。”

他随口說:“現在又該你關心了?”

蘇衡倒忍住了,表情一點沒變,只是又說:“不行。你得去醫院。”

明奕氣不打一處來,仿佛胃痛又上升了一層。沙發也有點撐不住他。他覺得太陽穴一抽,手肘被人抓住,然後徹底沒了力氣。

休息室裏沒有唐一哲。止雲坐下來給自己倒了半杯茶水。她翻出自己的手機,有未讀短信,還是唐一哲。

他在短信裏說:“親愛的,我錯了,我着急死了,你現在在哪裏?”

她把手機丢開,想去把門鎖上。她猶豫一陣,最後還是沒有起身。

五分鐘後果然有人進來,卻不是一哲,是依薇。

依薇叫了她一聲。她急急地應。

依薇欲言又止,最後問:“江小姐你還好吧?”

止雲說:“我好得很。這屋裏真暖和。我好得很。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麽好過了——”

第二部分中世紀完

TBC 第三部分地中海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含BG

III 地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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