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

他醒的時候,覺得眼前有光在晃動。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是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正落在他臉上。他很困,于是又睡過去,這一次不如前一次沉,前一次睡得好像地老天荒,世界都停止了。

昨晚昏昏沉沉,但明奕一直知道自己在哪裏。到醫院打了一針止痙攣,又開了一堆藥吞下去,除此之外粒米未進。他就是倦,連胃痛都不如從頭頂到指間的倦意來得徹底,什麽也不管,只想睡過去,一夜無夢,想想都覺得幸福。

他翻了個身坐起來,伸腳去找地上的拖鞋,果然一雙棉拖鞋整整齊齊放在床邊。他推門出去,書房的門半掩着,他以為人在裏面,于是徑直到客廳去。怎知蘇衡就在廚房,一眼就看到晃出來的明奕,明奕也一眼看到他。

蘇衡對着爐子,沒先開聲。

半晌明奕才開口,一動喉嚨才發現喉嚨是沙的。清了清嗓子,第二次才掙紮把話說出來:“謝謝你。”

蘇衡在廚具相碰和開水聲中間,不急不徐說:“不用謝。”

明奕問:“幾點了?”

“兩點。我給你下了面。”

“都兩點了?”

“兩點了,你睡得沉。”他伸筷子把鍋裏的東西挑出來,明奕才看清鍋裏是龍須面。“你要不要洗個澡?”

他身上穿着舊睡衣,是以前留在這公寓裏的。這細節讓他好幾秒都說不出話來,可蘇衡也沒有看他,只把一碗面端出來,不知是真是假,正容他片刻的失神。蘇衡又說:“還是先吃吧,等會兒又涼了。”

他搜腸刮肚說出來一句生硬的“我也這麽想”。于是他沉默地把面吃下,面條煮得很軟,湯裏有香油和蔥花,對他破敗的胃而言簡直無比溫柔甜美。蘇衡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翻起了雜志。

他仍然覺得就像在夢中一樣,因為蘇衡的松橋裏老公寓沒有一丁點變化,和他第一次跟止雲來造訪時一模一樣。一塵不染的家具和到處堆積的書跟光碟像從他自己的私人記憶裏原封不動挖出來一般,冬天暖氣的溫度,客廳朝北卧室朝南的下午陽光,故地重游真是舊夢重溫了。連蘇衡都沒有變化。還是原來的眼鏡和毛線衣,看雜志時皺着一點眉頭,仿佛大部分文章都不能令他滿意。

他最想說的其實是“你昨晚怎麽會來”,但這句其實又是最問不出來的話。他本來打算演出完後推掉慶功宴回家睡覺,去不去醫院也無所謂,沒人做飯就再叫外賣,外賣也不是沒有湯粥粉面,不過哪裏有剛從家裏廚房的鍋子裏端出來的好,仿佛真是安家過日子一樣。這忽如其來的好運又算是怎麽一回事。

明奕放下筷子說:“還是謝謝你了。”

蘇衡從書頁上擡起頭看着他。“沒事,你太客氣了。你昨晚吃了一次藥,今天早上的那次錯過了沒吃。我看你還在睡就沒叫你。”

“少吃一次就算了。我已經覺得好多了,大概沒事了。”

“醫生說你再這樣真要變慢性的。你總得注意些,”蘇衡停停又說,“也不知熬了多少夜缺了多少餐飯。”

明奕老實說:“我會把藥吃了。前兩個月太忙,現在沒事了——”他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的手機在哪?”

蘇衡站起來把他按回去。“昨天晚上響了好久,有未接來電和短信。後來沒電了。我沒你的充電器,”他從茶幾上把手機拿起來放到明奕手邊,“現在沒電關機了。你着急的話,我去隔壁問問能不能借一個充電器。”

明奕只得把手機拿起來又擱回桌面上。蘇衡說:“你看你都半夜去醫院急診了,還着急這個。”

明奕說:“不是——昨天晚上止雲最後一場了。她昨天一天都緊張。我本來想至少呆到演出結束的。”

“我也沒聽到。但是今天上午在網上看,沒什麽大差錯。你們要錄音的話估計用不了這一場,可是她頭兩場都彈得好,你們也沒什麽要擔心的。”

明奕想問“你怎麽會來”,卻翻來覆去說不出口。蘇衡又端給他一杯水,說:“你把藥吃了,我去樓上借充電器。”

明奕翻出一大袋子藥,數數一樣一種種吃掉。蘇衡很快回來,但樓上婆婆家只有老人在,不懂電子産品,說是等晚一點女兒帶着小姑娘來,托他們捎一個。明奕聽見真不知道是遺憾還是竊喜,乖乖把浴室供暖開到最大洗了個澡,摸一本最新一期的《古典》到沙發上看。茶幾下面擺着一摞從舊到新的《古典》雜志,他一拿起表面上最新的一本就露出前一期二月號上的蘇衡的書房來。他一擡頭,蘇衡自己倒已經掩門進了卧室。

只大半個小時他們就都被一通電話叫起來。蘇衡放下電話跟他說:“你的充電器有了。安妮要來彈琴,你要是嫌吵,就把兩邊門都關上到卧室去。”

“安妮?”

“樓上家的外孫女,你不記得了?”

“她來彈琴?”

蘇衡說:“來學一點,也就彈兩下。”

果然他見過一面的那小姑娘馮安妮捧着兩本大琴譜蹬蹬蹬下樓來,連帶給他的充電器。明奕把手機插上,那邊蘇衡帶小姑娘進書房去,又把門關上。他還是聽見書房裏叮叮咚咚,初學者猶豫而不成節拍地把手指壓在鍵上的琴聲,連同節拍器不依不撓的聒然大響,每隔三次有一次鈴音。安妮彈不久就停下來,接着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但明奕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接着節拍器又複響起,音符斷斷續續拖拖拉拉試圖跟上節奏,如此反複良久。

明奕把手機打開看,十幾條短信一條條讀過去,同事們叫他不要擔心,爾後又都去了慶功;書亞謝謝他的票。唯一讓他停下來的是止雲的短信。

她寫着:“他求婚了。我拒了。都完了,再說。”

他到卧室裏關上門,先撥給止雲,止雲竟然關了機沒有回應。他又打給依薇,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依薇說:“陸先生你總算開機了!”

明奕說:“這次真是辛苦你。你見到止雲了沒?她怎麽不接電話?”

“沒有呀,我昨晚之後就沒見到她了。我也不太清楚,要不然我幫你過一會再給她打電話?”

“不用了,我自己打吧。”

依薇問:“陸先生你身體好些了?”

他說:“連針都打了,過兩天就沒事了。”

依薇說:“那就好。”

等他挂完電話出來,聽見書房裏的節拍器已經停下,琴聲變得清楚連貫,不再是初學者的磕磕絆絆。先起非常輕柔,絮絮低語,然後爬上高處,卻依然溫存,像針腳般一層疊一層,密密織出花紋來。那是一段他很熟悉卻叫不出名字來的旋律。如果他從未見過演奏者本人,他一定覺得彈這曲子的人溫柔體貼含情脈脈。

陸明奕想,今天這是怎麽回事?他怎麽就到這裏來,接着順理成章就好吃好住?蘇衡又是怎麽回事——松橋裏公寓裏的一切都跟原來一模一樣,只有它的主人本人除外。蘇衡原來什麽時候肯這樣耐心地教小姑娘彈鋼琴,或者哪怕默不出聲地給他煮一碗面?他原先在這個房子裏就聞得見硝煙味,他們兩個永遠嘗試永遠失敗,一言不合就又萬劫不複。

蘇衡送走安妮,明奕忍不住問:“你剛才彈的那是什麽?”

蘇衡轉過身來看他:“安娜瑪德蓮娜。不過安妮她還得再練一年半載才能彈得了。”

“你給她教鋼琴?”

“彈着玩而已。去年她姥姥來問我,我說還不知道安妮喜不喜歡彈,這麽早買琴太不劃算,還不如來我這裏試試看。她一周就來兩三次。”

明奕看着他:“要是聽人說我都不會相信。你怎麽開始教小孩彈琴了?”

蘇衡不說話了。

“還有你怎麽會到後臺來了?”

蘇衡坐到茶幾上。“我不知道你病了。我只是——他們給我了票,我在想,你們大概都會在後臺。我只是想碰碰運氣。”

這回倒輪到明奕語塞了。半天他才說出一句:“你這運氣倒碰得好。”

他覺得陽光在輕微晃動,就像被攪動的水波一樣。當他轉過頭去看側光裏蘇衡的面孔時,他發現他真的不知何時有了一絲笑意。明奕幾乎脫口而出:“上次——去年的事對不起了。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是怎麽了,我真不是喜歡吵架的類型。你看否則我們現在就算再碰到也不用相對無言,只有吃面。”

蘇衡向前傾身看他:“不用的。要道歉也不是你。我才應該高興你不生氣了。”

明奕說:“哪裏的事。”

蘇衡說:“你不用這麽客氣的。”

“不,不是——我上一次還是《古典》出二月號的時候在編輯部見到肖小姐,跟她說起你。看到采訪我們都吃驚得很——她寫得好,難怪呂方黎一到稿子上的事情從不跟她争——我是想說,我那時候還在想,大家都是看客而已。你有你的事情,我們都插足不了。”他沒說他其實從肖淇處已經聽說了足夠多他想知道的內容;他也沒說肖小姐倒是覺得他自己已經在布盧姆斯伯裏裏面了。

“你看過肖淇的文章了?”

“當然。公司都訂了。”

蘇衡說:“你覺得寫得好就好。”

“肖小姐還跟我講,大家都奇怪你,最奇怪是你。你怎麽又忽然出來了,還願意登到《古典》的封面上去,連筆名也不要了。原來你不一直是在幕後躲着的。”

“你記得你說過什麽不?”

他還沒明白:“什麽?什麽時候的話?”

蘇衡說:“就在音樂學院小劇場後面那次。付其均學生的音樂會。”

“噢,你是說那次——”他尴尬笑笑,“我倒情願你不記得了。”

“不是這個意思,”蘇衡說,“我是想說我覺得你是對的。”

明奕倒徹底說不出話來了。那次他們在音樂學院的院子裏撕破臉皮,完後他獨自一個回到樓上聽完剩下半場反正也食不知味的小提琴,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系蘇衡。他說過蘇衡什麽?大體就是那些萬古不變的罪名之類。一個人就算再自私再任性,也容不下自己成為自己所嫌惡的人。

“好了,“蘇衡忽然站起來,又轉過身來看他,還是背對着那一幅巨大的向日葵油畫,”我老想給你倒水喝,但胃疼不要喝太多水才是。我也不知道還能給你準備點什麽了。你要——你要聽琴不?或者碟子?我存了好些——或者音樂劇?……”

他那天直到傍晚時分才離開,他顯然不是《夢斷城西》的最好聽衆,但至少又占多一碗面條的便宜,這一次是番茄加上蛋花。蘇衡沒多說什麽。他也沒有行李,穿上髒衣服,裝好一大堆藥就又告辭。

他在門口停下來看蘇衡。

“我……遲點打給你,”明奕說。

“好,”蘇衡看着他說,“随時。”

那是一個周一的下午,他終于又踏下松橋裏老公寓的水泥階梯。他從不是自信過頭的人;他沒預料自己會有機會再來。可是當蘇衡的門刻意輕巧地在他背後合上,鎖扣轉動的聲音卻足以讓他覺得,那短暫二十四小時裏在他身上逗留不去的熟悉又陌生的目光,依然粘連在他背後,像揮之不去的香薰氣味,或者亦步亦趨的切分音。散落的碎沙重新又聚集起來,盤旋上升,進入那哪怕毫無着落卻依然悵望良久的霧中天空。

作者有話要說:

《安娜·瑪德蓮娜的筆記本》系列,我腦補的是大家喜聞樂見的《G大調小步舞曲》。這首曾經被認為是巴赫的作品,但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人證明了這首曲子的作者應是另一位作曲家Christian Petz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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