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
醫院七點十五分開始挂號,八點開始門診,但七點他們到達時,大廳裏已經排滿了長隊。瞿婧到得更早,她媽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背脊挺直,與女兒之間沉默無話。整個上午主任診室外都圍繞着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惶急的家屬攥着病歷伸長脖子向內張望,身上不同部位纏着繃帶的病人也擠在人群之中。止雲快九點的時候也來了,把瞿婧拉到角落的座位裏聊天。
等瞿婧終于進到診室裏面去坐下的時候,她身後還圍着十個八個不甘心在外等待叫號的人。瞿婧本來就瘦高,她頭頂梳得緊繃的頭發和發髻從一群時刻準備着的排隊者的縫隙之中露出來。在門自動合上之前,她轉過頭向外飛快地看了一眼。随即一個手上打着石膏的高大男人挪動位置,于是她的小小身體從視野裏消失不見了。
在診室門口,止雲回頭看後面的等候區。瞿媽媽還坐在原先的位置,好似閉上了眼睛。
止雲先忍不住:“這病人還有點隐私沒有?”
明奕說:“沒辦法的事。我進去看着她好了。”
蘇衡按住他:“我進去吧。”
明奕沒反對。他進去以後止雲也把明奕拉到走廊邊上的座位上去,明奕說:“下午我要回公司,于珊姐叫我去飯局。你能一直等着她不?”
她說:“當然,我沒別的事。”
“你知道她家裏是怎麽回事?”
止雲搖搖頭:“她說沒事。她說一直是她爸爸帶她拉琴,她媽大概只是還沒明白前因後果。她媽剛好今年退休,就來陪她住幾個月,也沒想到遇上這個。她還沒跟家裏別的人說。”
他說:“有了診斷再說也好。”
“你不知道這些十幾歲被送出國的小朋友,跟爸媽哪能那麽親。我倒還怕她壓力太大,一個人憋着更糟。而且她才剛畢業。最可怕莫過于還沒有開始,這是有多難受。”
她碰了碰他手臂才又說:“蘇衡怎麽樣?”
明奕幹咳:“真是老大不容易。”
止雲沒料到是這個回答,扭過頭瞪大眼睛看他:“什麽叫老大不容易?”
明奕說:“昨晚。就為這個差點吵一架。”
“你不是說他主動幫的忙?”
“不是不幫忙。其實不是壞事,吵架比冷戰好——”他低頭用手揉眼睛,然後又擡起頭來看她:“還有就是說話太難聽。十次行動也沒用,說一句話立即就把人得罪光了。真想把他那張嘴給撕了。”
止雲失笑:“你現在還是別說了,等瞿婧出來沒事了好好拉完《梁祝》你就知道了。再說,上次我還在想,你大概是找到疏導方案了。”
明奕想說“找疏導方案那是路漫漫其修遠永無止境的”,不過看在不要恩将仇報的份上,還是憋了回去。止雲繼續又說:
“我還有個事要問。這個我不問你是我對不住別人,你要覺得你回答不了也行,可是我總得問一遍。這事周老板知道不知道?于珊姐呢?”
明奕頓了頓才說:“我跟于珊姐商量了。等确診了再跟周老板說。你當我不知道她一開始為什麽找你不找我。”
她抿了抿嘴。“那我代她謝謝你。”
“我也是等診斷,有了診斷該怎麽辦只能怎麽辦。一大半也是因為找到了醫生。否則看病還不是要請出周老板來?”
不到五分鐘門就又開了。蘇衡先出來說:“去拍片子。”
在這樣生死攸關的場所,一切等待都成為戲臺下的觀看。在他們徘徊了一整天的那條走廊上,有攤在病床上幹癟如一塊陳木的老人,目光迷茫的孕婦,穿着球衣一只腳跳着走路的男生,哭紅眼睛的少女。止雲說“最可怕莫過于還沒有開始”;蘇衡說“你永遠無法體會他人的痛苦”。明奕無從得知那一間狹小診室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開始意識到,這些不可觸碰的情感訴諸正是人與人之間具體聯系成型的征兆。他要修改他們争辯過的話:這确實是關于他們本身的,正如死亡不僅關于死者也同樣關于活着的人,痛苦之于旁觀者即便不寫實但情感總是肉身的。他察覺到他們所共同分享的脆弱的一刻。如果說真有什麽難以逾越的高牆,大概這才是它被擊倒的的時候。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有機會跟瞿婧單獨說兩句話,她執意要為昨天的事向他道歉,明奕說哪有什麽可道歉的。她堅持說:
“我覺得可怕,我覺得我說的話讓我自己都覺得可怕了。我不能——我不會讓任何事情阻止我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即使不能拉琴了也一樣。你覺得沒關系,可能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了?”
瞿婧到後排找她媽媽說話,明奕在旁邊看了兩分鐘,他意識到是瞿婧在安慰她媽媽,而不是她媽媽在安慰她。他又去找止雲,想跟她複述瞿婧的話,但這時候正趕上蘇衡取了結果回來,明奕一把把蘇衡拽住。蘇衡跟他們說:“等會兒還要再回去見一次大夫。”
明奕說:“他剛才怎麽說?”
止雲說:“還有那麽多人在等,你不坐一下?”
蘇衡在他們旁邊坐下,低聲說:“我覺得——我覺得是沒事。他沒給準話,因為他也要看片子,不過他說了一句‘沒事兒’,聽口氣沒什麽要緊的。我覺得他是看過嚴重的太多了,這個都算不上什麽。”
止雲瞪大眼睛看他們:“所以就不用擔心了?”
蘇衡說:“你們還是先等等。”
止雲跟他說:“這你不能說我客氣了,我們要謝謝你的。”
明奕發現蘇衡的眼神瞥向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牢牢盯着蘇衡看。蘇衡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就像突然被看穿一樣,一瞬間的尴尬和驚訝和竊喜有如伸手捉到玫瑰花刺的微麻感覺,讓他硬生生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止雲側着頭,大概一點也沒看到他的狼狽;蘇衡毫無破綻地把那一瞥收了回去,又對她說了些什麽。
過不久蘇衡找瞿婧回去複診,明奕才跟止雲說:“瞿婧非跟我道歉昨天的事,還要讓我轉告你。”
她叫了一聲:“啊,有什麽要道歉的?”
漫長的一個上午到這個時候他終于能笑了:“我也是這麽說。她說她話說得太重了,讓我們擔心太多,她說她不管能不能拉琴會能照顧自己。我說這哪算什麽事。”
她彎了嘴角:“我還擔心她老是自己憋着。愛樂找到她還是愛樂的運氣,對不對?雖然現在是我們帶她來,但要是沒事了,演出順利也跟愛樂交涉了,還不有一堆人提着東西來謝你?”
明奕叫停:“別了,我們這還坐在醫院裏等結果,你就別想到十萬八千裏去了。”
她笑他又要進入瞻前顧後的工作狂狀态,他噓了兩聲不再說話了。但他說不要想那是假的;一個人在這個時候怎麽能不想十萬八千裏以後那些不着邊際的事情。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覺中向着一個方向去了,即便他不想,他也感到那股力量在背後驅使着他們,而至少在此刻,就像等待那張一定不會讓他們失望的診斷結果一樣,他是驚喜的。
突然間止雲推他,說:“你手機在響。”他走到醫院的天井裏給公司回電話,于珊姐叫他回公司去;等他再回來看到止雲已經挪了地方。她匆忙拉住他說:“他們出來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說:“不行,我要先走了。你一會跟他們說一聲?”
她看着他一愣,然後才說:“你要走了?”
“我沒想到看病這麽久。于珊姐上禮拜就叫我晚上去吃飯,剛她說要提前先碰個頭。你們這裏人夠多了,少我一個沒問題吧?”
她點點頭:“那你先走。”
他都要轉身下樓梯了才想起來,返回來對她說:“我橫豎還是打車走。你跟蘇衡說讓他送你們倆回去,他開的車。我給他們兩個都發個短信。”
止雲看了他兩秒,然後說:“沒問題。你去吧。”
———
他到家的時候剛過十一點,但感覺像已經熬到下半夜一樣。蘇衡在客廳裏噼裏啪啦地敲他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文檔像是篇稿子。明奕說:“你居然還沒睡?”
大概是他聲音迷糊得太明顯了,蘇衡立即轉過頭來:“你喝酒了?”
“一點。”
“要水不?”
“嗯——好。我要躺一下。”
蘇衡把溫水遞給他。明奕說:“你吃飯沒有?”
“吃了,這都幾點了。”
明奕拿一只抱枕壓在額頭上,把臉埋在柔軟布料下。“醫生怎麽說?”
“沒什麽事,”蘇衡說,他好像在沙發另一頭坐下來了,“她會好的。她要注意,但不是慢性的,不是不能恢複。你可以明天給她打個電話。
“噢。”他籲一口氣到那抱枕裏,然後再說不出話來了。
蘇衡問:“你頭疼?”
他很久才回了一句:“還好。今天跑太多地方了。喝了一點就倦。”
蘇衡沒回答。他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已經短暫睡着了一回。“我睡着了?”明奕問。
蘇衡把電腦合上放到電話桌上去。“才過了十分鐘。你要進去睡覺不?”
他由衷地絲毫不想挪動身體:“讓我再躺一會兒。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五點多。晚上安妮又來了一下。”
“噢。你在寫什麽?”
“我答應呂方黎給他審的稿子。不着急。”
明奕突然覺得“不着急”那三個字太過悅耳;在現在這種狀态下他也懶得去思考為什麽。但顯然蘇衡的話有小小魔力,他突然又覺得溫暖和清醒和心滿意足了了。
“所以你現在也在幹編輯的活了,”他說。
“所以呢?”
“這跟給他們寫專欄不一樣吧。一個評論家跟刊登評論的雜志之間沒有那種權利義務,可是編輯就有了。你別否認,我可知道這個。”
“所以又怎麽樣?”
他沒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而且你最近不沾酒了。”
蘇衡失笑:“現在是你喝酒了。”
“不不,不是我。是你。你把晚飯後的酒戒掉了。對不對。”
他隔了很久才接話:“不是我故意打算的。最近別的事太多。”
“算了吧,你就承認你以前戒不掉它就是了。況且什麽事是別的事?”
蘇衡盯着他,然後說:“你這是計劃好了要說點什麽是吧。”
明奕輕飄飄地說:“說不定還真是。”
他眯着眼睛對着天花板,但他感到蘇衡好像向他靠近了。有片刻他們都沒說話;狹窄公寓房間陷入午夜的安靜中去。蘇衡重新開口的時候,明奕花了幾秒時間才意識到他又重新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逢年過節他們就送酒,積了一大櫃子。我剛畢業一個人搬回來,于是找借口每天喝點。但還是喝不完,越堆越多。這些年送的少了。不過偶爾還有求人辦事的。”
“求你辦事?我真替他們傷感。”
蘇衡幹咳了一聲,聽不出是笑還是反駁。
“我有一個階段差點以為你是千杯不倒的量。後來才發現那是錯覺。原來是在家做飯的類型。”
蘇衡說:“你要看一眼不?”
“什麽?”
明奕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蘇衡起身蹲到音響下面去。那裏有一排方形的櫃門,蘇衡把它們都拉開的時候明奕才意識到裏面并不是一格格分開,而是連通的,塞滿了東西。蘇衡搬出來兩個木箱子,一只巨大的花瓶一樣的瓷器,接着就是各種花花綠綠的紙盒子,他辨認出上面的品牌标志來。
蘇衡推開頂上一只木箱子。裏面墊着天鵝絨軟墊,有兩個凹槽,躺着兩只葡萄酒瓶子。
明奕忍不住開始笑。蘇衡回過頭看他,像蹲在沙灘上玩貝殼的小孩一樣。明奕把抱枕丢開一邊,坐起身子來。
“真要命,”明奕指着其中一個瓶子說,“那是什麽東西?”
蘇衡把手放在那只白色大花瓶上,用指甲彈它兩下。它外面有一層镂空的花紋,裏面才是真正的瓶身。那聲音清脆,就是瓷器。“白酒。也是別人送的。”
他抱怨:“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
蘇衡噓他。“你以為這些人都這麽懂行。他們只管價格好看,充門面而已。附庸風雅就那樣。”
“所以你是內行了?”
“才怪。我也不懂。其實人就只有那麽幾個,送的人也是被送的人,大家心照不宣。還有人送過來的紅酒都氧化了,只能做菜。”
“做什麽菜?”
“好多啊,炖肉,甜品,涼拌菜。不怎麽樣但勉強還行,下次再有人送就可以做。這一堆還挺好的。”
明奕被逗笑了。“好吧。我記着了。”
他覺得頭重腳輕,于是換了個位置又重新躺下去,枕在抱枕上。蘇衡那邊叮叮當當地在整他的酒瓶子們。明奕看着天花板上發黃的頂燈。
“我昨晚睡着之前在想,”明奕說。
“什麽?”
“我昨晚在想——後來我睡着了就忘了,今天在出租車上突然又想起來。我們——我們以前,或者現在,總是一時好一時不好,一時做飯洗碗洗衣服睡覺好像住了十年八年一樣,一時一句話說不對就又要死過一遍。我以前以為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都要排除。但後來我又想,世界上沒有完美關系,每個人和每個人都合不來。一個人但凡自己生活過的又怎麽會願意變成別人的附庸。真要那樣也沒有意思。兩個人生活不代表只有好的時候,再沒有壞的時候。而是說即便壞的時候也一樣接納,就跟喜歡好的時候一樣。”
蘇衡丢下他的玩具不管了;他走到沙發邊上,站在明奕腿邊的位置,低頭看着他。明奕把頭費勁地扭到一邊去想要找蘇衡的視線,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眼皮已經太沉了,于是放棄這嘗試,一仰頭回到抱枕深處去。他伸手摸蘇衡:“你應該下來一點我才能看到你。”
蘇衡異常溫順地也爬到沙發上去。那舊沙發又小又硬,但他似乎不介意把明奕當成人形墊子。明奕被他戳到肚皮,開始在喉嚨裏笑。
蘇衡說:“你笑得太呆了。”
明奕反駁:“我喝多了。你又把我當沙發墊。我有理由笑得呆。”
“好吧,”蘇衡說,然後他站了起來。
“喂,誰說你可以起來的。”
蘇衡拍他一下:“我去開一支酒。”他回到木箱子那取出一支來,把剩下的酒通通塞回櫃子裏去。他站起來的時候掃了沙發上的陸明奕一眼:“我就不問你還要不要了。”
明奕揮手:“別了。”
蘇衡夾着一只玻璃杯回來,坐到茶幾上,面對着沙發。明奕聽見液體流動的聲音,玻璃瓶放在茶幾上的咯噔一聲。他聽見蘇衡說:“得再買幾只杯子了。要不再換一個沙發。”他好像還聽見緩緩旋律,不知道是蘇衡放的CD還是只是他腦海中的臆想。他說:“我要睡着了——”他不記得自己還說了什麽。有柔軟的東西在他眼眶上掃過,像羽毛飄下落在臉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