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1)

第1章 上篇 (1)

第1500次解剖

“死者是被清晨釣魚的一位老大爺發現的,現場初步勘察判斷為溺死,但還需要進一步的解剖,麻煩您了。”

國木田獨步仔仔細細地穿好防護服和手套,在進入解剖室前雙手交叉用力握了一下拳,那是他的儀式。

解剖室中,所有的助手和記錄員都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們微微點頭向國木田打招呼,然後,所有人共同朝着解剖臺上的裹屍袋深深鞠躬。

“開始吧。”國木田又拉了拉手套,走上前去。

本市最年輕的一級警監開始了他的第1500次解剖。

國木田緩緩地拉開裹屍袋的拉鏈,看到死者面容的時候,他的眼睛比平時睜得大了一些,沒人注意到他的手有那麽一瞬不異常的停留。

“手術刀。”

……

“肺部腫脹,表面有肋骨壓痕,左右心腔顏色不一,胃裏有大量溺液……”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國木田看到記錄員提交的報告,取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整個人顯得很疲憊。

他随手把報告扔在桌上,身體往後一攤靠着靠背,雙眼凝視着慘白的天花板,拉開裹屍袋拉鏈的那一幕不停地在眼前閃現。

“哎呀國木田君真是,重要的解剖報告怎麽能就這樣随便放着呢。”一個身影站在辦公桌前探身看着桌上的報告,一邊看又一邊搖頭,“雖然同為醫學,但還是有些隔行隔山了,看着這些描述也難以想象帥氣的我到底變成什麽樣了嘛,不過想想一定很醜,不然也不會不讓我進解剖室看了。”

“鈴鈴——”這時候,國木田的手機響了,他長嘆一口氣,從衣兜裏把它拿出來。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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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木田先生,有新發現。”對面是刑偵隊副隊長谷崎。

“什麽?”

“我們在河川上游發現了死者的遺物。”電話對面的谷崎另一只手正拿着遺物中的證件,證件的照片上,是一張清秀卻毫無生氣的臉,“經确認,死者名叫太宰治,男,25歲,是在A醫院工作的一名醫生,遺物裏還找到了他的遺書,初步判定是自殺。”

“遺書?”前面的一半國木田沒有去追問,因為他在拉開拉鏈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沒錯,上面寫着‘讓我從這個氧化世界的夢裏醒來吧’,這樣。”

“讓我從……氧化世界的夢裏……醒來?”國木田一邊不确定地重複一遍皺眉。

“啊啊啊國木田君不要念出來啦好羞恥!”太宰一邊大叫一邊伸手想要奪過手機,但是他的手只是憑空穿透了國木田的手臂。

“遺書上是這麽寫的。”

“我知道了。”

“國木田先生那邊解剖結果有什麽發現嗎?”谷崎又問。

“解剖剛剛結束,我還需要時間整理。”國木田頓了一下說。

“好的,那麽我們先繼續調查,如果有新發現的話再和你聯系。”

“拜托了。”

挂斷電話後,國木田拿出自己的鋼筆,在解剖報告的被害人一欄上補填上“太宰治”。

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難以置信,筆尖始終不願意離開紙面,像是不願意相信已經發生的事情一樣,直到墨水把紙面暈染開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最後一個“治”字被暈染得有些看不清。

治(おさむ),平定,平息的意思。

是有什麽讓你無法平靜的事情嗎,太宰。

當天晚上,國木田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裏,手邊上泡了一杯咖啡,翻查了許多相關案件的檔案想要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太宰在辦公室陪了他半個晚上,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新線索,國木田的眼睑上卻積累了幾層淡淡的黑色素。

太宰一邊看着國木田,一邊自言自語地對他說話,雖然他一個字也聽不到。

後半夜,太宰離開了國木田的辦公室,一個“人”在城市的街頭溜達,也看到了許多和他一樣的“人”。

“小夥子,新面孔啊。”突然,一個路過他的老爺爺跟他打了招呼。

“您能看見我?”太宰挑眉。

“哪兒能看不見啊,大家都是一樣的。”老爺爺笑了笑,神情變得有些凝重,“你要小心哦。”

“什麽?”

“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都是死後心存執念的人。”老爺爺說,“有的人夙願達成之後就能前往彼世,但如果夙願始終無法達成的話,就會變成那樣。”他說着,指了指某個路口的一個“西裝男”,西裝男死死地盯着廣場的大屏幕,手指向大屏幕,一會兒向上畫線,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一會兒手指又向下,臉上又充滿了悔恨。

“您是想說他在等着自己的股票回本對嗎。”太宰嗤笑了一聲,“但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很聰明年輕人。”老爺爺笑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不過越是聰明的人,越有可能找不到自己執念,你一直抱着這種無所謂的态度的話,可是會變成他那樣的哦。”

“您也有自己執念嗎?”太宰反問。

“當然。”老爺爺臉上露出微笑,“我現在只要再和她說一句話就好了。”

“萬一您的執念不是這個呢?”太宰又問,想要反将一軍。

“我很确定。”老爺爺不惱,只是平靜地說,“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我只有這一個願望。你的願望又是什麽呢?像你這麽優秀的孩子,不應該死掉的。”老爺爺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又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我的願望啊……

太宰擡頭看着被人為的燈光映襯得漆黑的夜空,抿了抿雙唇。

如果是在以前的話,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死亡”。

“讓我從這個氧化世界的夢裏醒來吧!”

正如他在遺書中所寫的一樣,活在這個世上就像是一場夢一樣,而且,不是那麽美好的夢。

然而現在自己已經達成了這個願望,卻依然以這種非人的姿态存在于這裏,實在是有些說不通。

沒想到真的有死後的世界啊。

曾經和朋友讨論過的問題現在得到了答案,太宰卻已經無法再在朋友面前露出勝利的笑容了。

原來死亡的感覺是那樣的啊。

旋渦困住雙腿,拉着身體不斷下墜,無數的水流從黑暗中朝他湧過來,冰冷的河水從呼吸道進入肺、胃,四肢變得不受身體控制,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他無比懷念一分鐘前浮木的手感,如果知道自己是因為這種事情而死的話,安吾一定會狠狠地嘲笑的吧。

太宰不禁想到。

真想看看大家知道這件事之後的表情啊,不過我猜肯定是毫不意外,真是沒勁,有沒有人能露出一點不一樣的表情呢?

太宰想着,思維漸漸飄得有點遠。

說起來,前幾天做的那場曠世大手術成功了,這個手術成功會上新聞的吧,和我的死訊一起,不知道在ICU的病人怎麽樣了,好歹是我的最後一個病人,還是去看看吧,說不定這就是我的夙願呢。

他這樣想着,然後朝自己工作的醫院走去,路上腦中還在不停回憶自己從醫這麽多年經手過的病人,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都過得怎麽樣了。

太宰會選擇從醫是一件讓很多人都感到震驚的事情,就連太宰自己之前也沒有想到。

從他懂事開始,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太無聊了,每個人臉上都挂着虛假的笑容,這讓他覺得很煩躁,難道不帶上面具弄虛作假就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嗎?

所以他開始尋求真實的人類,他開始涉足自己不應該涉足的領域,簡單來說就是在法律的邊緣游走,他相信在危險的本能驅動下,人類或許能展示出最真實的一面,在那中間,也許能讓他看到某種不一樣的東西,但他一次也沒有越過那條線,因為他明白那是一系列游戲規則,他雖然沒有什麽道德感,但競技精神還是有的。

在大人看來,也許這只是中二病罷了,但太宰不會去管其他人怎麽想,他只是一直在尋求自己的真實,在那真實中,尋找某種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這個過程中的确交到了兩位真實的朋友,但是他們并沒有給他活下去的理由,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的友誼。

直到有一次,他們差一點越過了那一條法律的紅線,影響到了某些大人們的利益,他才知道,他所了解到的,遠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他還記得當時那位對他們網開一面的男人說過的話:

“整天把‘死’字挂在嘴邊的人,是不會懂得什麽是真正的死的。”

也正是這句話讓一直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清晰目标的太宰第一次做了決定。

升學指導的時候。

“你要做醫生?!”絲毫不出意料,老師臉上的表情。

“是的。”太宰平靜地回答。

“呃……雖然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棒的理想,但……”老師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但,以你現在的成績,要上醫學院還是差了那麽一點,老師認為還是換一個更加——”

“您也說了只差一點,那麽,從現在開始努力就好了。”

“話是這麽說沒錯……”老師看上去有點為難,“不過,醫生的話……”他好像十分擔心自己的學生如果真的成為醫生之後幹起倒賣器官的勾當。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要成為醫生嗎?”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想要了解活着和死亡。”太宰認真地說,“除了在黑手黨這些暴力團體之外,就只剩下這裏了。”

在自己說出回答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老師臉上感動的表情,就好像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三年來都讓他頭疼犯難的不良,而是一名三年來都品學兼優的優秀畢業生一樣。

不過的确如老師所說,他當時的成績離醫學院的錄取分數線還差了一點,所以,在最後的時間裏,他收緊了心思專心學習,這在旁人眼中是難以想象的。

後來,太宰成功考上了醫學院,成為了讓母校只在面子上引以為傲的優秀校友,而他也正是在那裏,遇到國木田君的。

那是他讀研二時候的事情了,有一次導師不在,他在科室值班,然後送來了一個急診病人。

雖然導師留的話是如果有急診病人就立刻電話聯系他,但由于當時的情況實在太過緊急,太宰沒來得及聯系導師只能自己先上了。

病人的症狀是溺水,聽說是隔壁法醫學院的實習法醫為了搶救一具溺水屍體奮不顧身,結果自己倒差點變成屍體了。

這人是笨蛋吧……

太宰戴上手套的時候心裏吐槽了一句,他看了一眼病人的資料,視線在名字那一欄多停留了一秒:

國木田獨步。

雖然人傻了一點,但名字倒還不錯,日後醫學界的新星太宰治開始了他的第一次獨立手術。

“準備呼吸機。”

……

搶救成功,雖然按理來說,尚未取得行醫資格的太宰是不能獨自組織搶救的,但畢竟都已經是“搶”救了,情況特殊,醫院和保健局也予以了特殊寬容處理,導師心有餘悸地說還好是搶救成功了,萬一失敗的話太宰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太宰倒是不以為意,雖說是第一次組織搶救,但是他竟然一點也不緊張,只要按照記在腦中的知識一步一步地維持住病人的生命體征就可以了,作為醫生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點了,剩下的,就是人體本身這個大自然傑作的工作了。

其實從客觀角度來說,人的身體比我們想象的要頑強許多,不管我們遇到怎樣的危機它都有一套自身的應急方案,它不會允許我們輕易死去。當然,如果一個人的腦細胞真的想死,那身體再頑強也拼不過,就比如這個叫“國木田獨步”的傻瓜,竟然為了搶一具屍體害得自己陷入險境。

“你看上去狀态不錯。”尋房的時候,太宰來到國木田的房間,倒着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兩只手的手臂重疊靠在座椅靠背上,下巴擱在手臂上。

“聽說是你救的我,謝謝。”國木田身前放着幾本類似卷宗的東西,看得出來太宰進病房前他還在工作。

“他們說,你是為了搶救一具屍體貿然下水的。”太宰好奇地看着國木田,“結果自己差點成了屍體。”

“慚愧。”國木田撓了一下頭,“但是,當時的情況很緊急,上游已經開閘放水了,如果不把屍體搶救回來的話很可能就被沖到大海裏,如果那樣的話要去找就更是大海撈針了,而且也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屍體就被海裏的魚蝦給吃掉,那樣的話,我們就永遠無法知道死者的真相了,而作為法醫,我是不能允許出現這種事情的。”

國木田說着,長嘆一聲之後看向太宰:“死者已經死去,不可能再有自己的意志,而我至少還可以帶着他朝岸邊游過去,不過這次的情況的确很兇險,給你添麻煩了真是抱歉。”

“可真的是給我添了很大麻煩呢!”太宰雙手撐着靠背,坐直了上半身,“我今年研二,還只是個實習生,還沒有考正式的醫生執照。你這次是情況緊急,導師又臨時不在,我不得不自己上,萬一你要是沒搶救成功,那我的下場還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真是……非常抱歉。”國木田愧疚地微微低頭,然後又擡起頭來,“看你經驗很豐富的樣子,還以為已經是正式的醫生了,原來你也是研二啊。”

“醫生能做到的其實也就是那些,剩下的還是要靠人體自身的免疫系統。”太宰攤了攤手,然後又好奇地看着國木田,“國木田君,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為什麽要當法醫呢?”

“我的母親是法官,父親是警察。他們給我講過很多辦案的事情,有許多案子都因為證據不足塵封在檔案中。”國木田輕嘆一聲,“死者的家屬永遠也無法知道自己的親人到底怎麽死去,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他殺的情況下,兇手又是誰。”他微微握緊了雙拳,“每次看到死者家屬臉上絕望的神情,我內心就無法平靜,雖然偵查工作大部分是刑警們在做,但如果能從死者的遺體上找到更多的線索,如果能夠更清晰地聽到他們留下的最後訊息的話,或許就能減少在迷失在永無止盡的謎題中的人了。”

“是嗎。”太宰平靜地看着國木田,之後又低聲說,“在法醫學領域,或許一個人的死亡有很多判斷,溺水、火燒、中毒等等,但在醫學上,人的死亡就只有一種判斷:腦死亡。這裏不會再對外界的任何刺激産生反應了,我們就宣布病人的死亡。”太宰說着,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然後,表情微微有些陰沉,“國木田君覺得,什麽是活着,什麽又是死亡呢?”

人在一生當中,總會有一個時候會思考這個問題,國木田也不例外,只是,在太宰還在迷茫的時候,他就已經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國木田看着太宰那似乎要照進深淵的雙眼,毫不動搖,“但對我來說,活着就是我現在還在這裏這件事,而死亡,在實際體驗之前,我不能妄下定論,但我從法醫這個職業的角度出發來說的話,死亡是一定會讓某個活着的人感到傷心的事情。”

“是嗎。”太宰又說了一遍“是嗎”,但這次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

“不過,我倒是認為,死亡是值得追求的東西。”太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查房時間快到了。

“什麽?”國木田很是驚訝。

“怎麽,醫生就不能追求死亡嗎?”太宰反問,“我能救下病人,但卻沒有人能救我自己,正所謂‘醫者無法自醫’,這是很無奈卻也很現實的事情。就好比萬一哪天國木田君你死去了,不管是意外還是他殺,你能相信解剖你屍體的人可以幫你找到死亡的真相嗎?如果是他殺的話,這世界上至少還能有兇手心裏清楚你是怎麽死的,但如果是意外的話,這世界上可就沒人知道你是怎麽死的了哦。”

“我相信我的同事們。”

“我可不信。”太宰冷笑道,“不過國木田君放心,某一天我一定會選擇一個很匪夷所思的死法離開這個世界,如果哪天國木田君解剖到我的屍體了,正好可以給你們當做範本參考,不過最後你能得出的結論只可能是自殺,不會給你還有刑警先生們增添額外的工作量的。”

“那你又為什麽要做醫生呢?”國木田忍不住皺眉問道。

“我想要了解活着和死亡。”太宰朝門口走去,“我原本以為,做了醫生的話就能夠了解,但是,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對這兩個詞的理解,而我的‘活着’只能從‘死亡’中去尋找。”

結果,他沒能實現自己對國木田君的承諾,在“死亡”中也還是沒能找到活着的意義,到頭來,還要找到自己的“夙願”是什麽才能擺脫這種人不人鬼不鬼——啊,好像現在這種狀态确實是“鬼”啊。

太宰來到自己工作的醫院,聽到不少同事在讨論這件事。雖然大家都有些震驚,但回過神來之後也表現出一副能夠理解的模樣。

“是那位‘無慈悲之神’的太宰醫生啊。”

“明明是一名醫生,卻表現得無比厭世。他是為什麽想當醫生的呢?”

“不過他人是長得真的很帥啊~而且醫術也真的很好,我覺得挺可惜的……”

“啊,醫術是真的好,僅從這個角度來說的話,的确可惜了。”

大家總是這麽說,太宰也知道大家給他起的外號“無慈悲之神”。好像是因為他對待病人從來沒有“溫柔”一說,但他的醫術又的确很好才有這個外號的。

和大多數醫生不一樣,太宰對待病人從來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比如手術之後的忌口囑咐太宰也都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順便加一句要活要死自己選,要是真的有病人不信邪破了忌口再被送醫院來搶救無效,面對家屬的痛哭質問太宰也從來都是毫不避諱地說那是病人自找。

久而久之,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都有些怕他,就連前臺的值班人員都知道只有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才給病人推薦太宰醫生。

但這在太宰看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來醫院的人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但在好不容易撿一條命之後卻又不遵守醫囑,那這行為純粹就是找死。作為醫生,本職的工作是“救人”,只要做到了本職範圍內的事情,那剩下的,就是病人自己的事情了,想活想死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如果在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可能導致自己的死亡的情況下還要去做的話,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不過,也不乏一些願意積極配合治療的患者,這種時候太宰還是願意多付出那麽一點點耐心的。

“您的情況目前還很穩定,恭喜,不過平時的飲食還是要注意,還有就是千萬別忘記下個月來複查哦。”

太宰看着診室裏,後輩中島敦親切地對眼前的患者囑咐道,患者不斷地點頭答應,這就屬于那種願意讓太宰都付出多一點點耐心的病人。

現在科室換了敦君,整個氛圍都會變得不一樣了吧,也許大家都會感到開心一點。

“那個,請問……”病人突然怯生生地開口。

“還有什麽問題嗎?”敦耐心地說。

“聽說,太宰醫生好像是……入水自殺身亡了?”她眼神有些閃爍。

“啊……”敦愣了一下,随即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是這樣的,雖然目前還沒有結案,但按照警方的說法,應該是這樣了。雖然在外人看來有些不近人情,但太宰先生真的是很好的前輩,實在是很讓人遺憾的事情。哦對了,您之前的主治醫生也是他吧。”

“是的。”患者臉上的表情也很失落,“的确如中島醫生您所說,太宰醫生是非常優秀的醫師,一直以來都承蒙他的照顧,聽到這個噩耗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那你可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不然我可是會變成厲鬼來索命的。

太宰看着這位病人,心裏無聲地吐槽道。

從大學到現在救了你三次了,我可沒有命再救你一次了。

“請您節哀,相信太宰醫生也希望您以後能好好地活下去。”敦溫和地說。

“我明白的。”患者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之後緩緩離開。

太宰的視線随着患者的背影移動,直到患者消失在診室門背後,他長嘆了一口氣,又看向天花板。

剛才那位患者和他有那麽一點點因緣。

人總是有年輕的時候,大學時期的太宰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有一種特殊的“氣場”把自己包圍起來,所以,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少,他也交過幾個女朋友,剛才那位患者就是其中之一,而那位患者也是在交往期間,唯一一名願意陪自己去殉情的。

嘛……雖然殉情的結果是太宰在極度怨念的情況下,奮力救下了在海浪中掙紮着喊“救命”的她而告終。

那次事件之後兩人就分手了,而那次事件似乎也讓太宰在全校“打響”了名聲,學校時不時就以“心理輔導”的名頭把他叫去喝茶,雖然最後到底是他喝老師的茶還是老師喝他的茶這就說不一定了,只是聽說,在第10次完成太宰的心理輔導之後,那名碩士畢業的心理輔導老師準備繼續攻讀博士學位了。

在太宰參加工作之後,有一次急診又遇上了剛才那名患者,搶救成功之後,那名患者表現得很慚愧,但太宰公私分明,該囑咐的事情一件不少,好在她還算積極配合的,也少了太宰很多煩心事——

他本來是這樣以為的,卻沒想到幾天前第三次救下了這名患者,并且這次救助直接導致了自己的死亡。

不過好在人是救下來了,以後還有沒有命活下去,就看她自己了。

說起來……剛才敦君好像說目前還沒有結案來着。

太宰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國木田君到底在做什麽呢?

深夜,國木田的辦公室。

國木田又一次從解剖室返回,他手裏重新拿着太宰的解剖報告,深吸了一口氣,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國木田醫生,您還不回去嗎?”經過辦公室的一名警員看到國木田挑燈夜戰的身影,有些于心不然,不禁出聲提醒了一下。

國木田醫生已經像這樣連續奮戰好幾天了,再這麽下去的話身體會撐不住的啊。

“我沒事,你先走吧,我再看一會兒報告。”國木田禮貌地回答道。

“那您還是注意身體,我先走了。”警員見勸說無用,搖搖頭也離開了。

報告上的白紙黑字都是他自己寫上去的,每一條每一項都表明死者的死因是溺死,而且是生前入水并非抛屍,再加上谷崎調查到的留在河川上游的包以及包裏的遺書,以及摸排走訪太宰身邊人對他的評價,這次的事件橫看豎看都是自殺。

上面已經開始催結案了,但是國木田始終不肯在死亡鑒定書上簽字,他的頑固勁兒就像是9頭牛一樣拉也拉不回來。

甚至搞得谷崎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調查了什麽地方,這幾天一直在發現屍體的現場附近再次地毯式地搜索,搞得身邊的人都神經兮兮的。

上頭已經下了最後通牒,兩天之內必須結案,不能再讓國木田這麽胡鬧下去浪費警力了。

參與這次調查的下級警員都多少有些怨氣,但面對一級警監的國木田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祈求這兩天趕快過去別出什麽岔子。

只有國木田一個人還在默默地調查,他去過一次屍體發現現場,但是對照痕檢小隊的報告沒有其他新的發現,在這方面他并不是專家,所以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戰場——解剖室,他一次又一次地檢查着屍體,哪怕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國木田君為什麽要這麽拼呢?”太宰倒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靠在椅背,下巴擱在手臂上,就像在那次病房裏一樣。

國木田自然是不會理會他的,他只是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堅持地閱讀着報告罷了。

“黑眼圈都比熊貓的還大了啦。”太宰笑了一下,“你們法醫學院十多屆以來唯一能登上校草排行榜的臉可要糟蹋了啊。”

“為什麽就是不肯放棄呢?”

嘩嘩,報告又翻過一頁。

“鑒定為自殺不就好了嗎?”

沙沙,記錄再添上一行。

“沒有必要為了屍體這樣消耗自己的啊。”

如果有人擁有陰陽眼的話,現在一定能看到太宰臉上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不舍和不忍。

“你真是個……大笨蛋啊。”太宰苦笑着,無奈中夾雜着些許顫抖。

國木田并不知道太宰就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他認真地看着報告,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告訴他應該休息了,但他的大腦卻異常清醒。

他不相信太宰會自殺。

雖然谷崎摸排走訪太宰身邊人的結果表明他有強烈的自殺傾向,就連他最好的朋友織田隊長和坂口主任都默認了這個結果,但國木田還是不相信。

太宰說過,如果他要死的話,一定會想一個匪夷所思的手法給他當範本的,他一定不會就這麽輕易死去,那個會為了一場手術失利在圖書館待到閉館的太宰怎麽可能自殺!

那同樣是他們研二時候發生的事。

在太宰獨自搶救國木田成功之後,他在醫學院內開始變得有名氣起來,就在醫學院隔壁的法醫學院也多少聽到了風聲。

大家都在感慨太宰的年輕有為,而太宰自己似乎也有些這麽覺得。第一次搶救過程十分順利,他一點也不緊張,全程手都沒有抖,從死神手裏搶救患者原來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嗎?

他雖然理智上清楚這樣想是狂妄的,但是感性上卻忍不住給這次的搶救打上了标簽。

但是,狂妄的人類總是會付出代價的,更何況是一個連生和死都搞不明白的普通人。

在後來的一次急救中,導師和太宰一起都沒能搶救下那名患者。

宣布患者死亡的時候,導師深深地鞠了一躬,除了太宰之外,所有參與搶救的醫護都深深鞠躬,太宰只是盯着那具無法再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的屍體,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

手術結束之後,導師感慨這次手術的難度确實很大,本來希望能竭盡全力救下患者,但現代醫學的壁壘還是擺在那裏的,如同冥後貝瑟芬妮的嘆息之牆一般,他們無力打破,更無力回天。

這在現代醫學上是很常見的事情。

太宰安慰着自己。

今後可能也會遇到很多這樣的情況,如果無法以平常心去面對的話是沒辦法繼續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的。

腦中不停浮現着手術臺上那具冰冷屍體的模樣。

這不是我的錯。

那具屍體再也無法對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應了。

我已經做到自己應該做的了。

那就是死亡。

但是……為什麽會這麽不甘心呢?

……

第三天了。

國木田推着圖書館的推車去把歸還的圖書歸位的時候,又看到了太宰伏案學習的身影,他皺了皺眉。

現在不是考試周,太宰最近好像也沒有論文要發,為什麽每天都到圖書館來呢?之前也沒怎麽見過他的影子啊。

有幾次推車經過太宰的座位時,國木田看到上面擺滿了某種疾病相關的書籍,他更感到疑惑了。

直到兩天之後,太宰勞累過度學習到一半直接在圖書館睡到了閉館。國木田去把他叫醒,然後寄存了圖書之後送已經走不動路的太宰回宿舍。

“為什麽最近在看那種病的書啊?”背太宰回去的路上,國木田忍不住問道,當然,他沒期望能得到回答,因為他覺得太宰肯定在他背上睡着了。

“有一場手術……”太宰迷迷糊糊地說,“我和老師……沒能救下他。”

“手術?”

“沒錯……就是那種病的。老師說……手術本身就很難,但是……”

“但是?”

“……”

“太宰?”

“呼……”

太宰睡着了,國木田沒有得到答案,也永遠得不到了。可是,他卻可以猜測到太宰想說的話。

但是,我不甘心,還是想要再努力地救他。

大概是這樣的吧。

所以說,告訴我吧,太宰,你是怎麽死去的?

翌晨,警局。

“國木田醫生。”走廊上,國木田正在去解剖室的路上,迎面走來兩個人,他們向國木田打了一聲招呼。

“織田隊長,坂口主任。”國木田疲憊的臉上勉強露出一個公式化的笑容,随即就移開視線,徑直朝解剖室走去。

“他好像又熬了一晚上,現在他都還沒有在死亡鑒定書上簽字,上面已經在施壓趕快結案了,但他還是不妥協。”看着國木田的背影,技偵室主任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鏡。

“他到現在還不相信太宰是自殺的吧。”刑偵隊隊長織田作之助回應到。

他們倆都是太宰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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