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狐貍呆呆地望着年輕的天師, 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林宿事先并未聯系我,”像是知道蘇黎心中所想一般,張穹一轉身将手中古籍重新放回原位, 淡淡道, “也不是張寰三。”
蘇黎糾結道:“那……”你難不成有讀心術?
“你可以這麽認為。”
小狐貍一雙眼睛頓時瞪得圓溜溜的。
他的腦子裏閃過之前倉元所說的“天啓”,不禁驚嘆地想到,這世上, 原來還真有讀心術一說啊?那豈不是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沒有秘密?
“我對旁人所謂的‘秘密’并不敢興趣,”張穹一說道,“可惜他們都與你一樣,敬我畏我, 生怕我說出他們心中的隐秘之事。”
青年的語氣平緩而清晰, 目光澄澈如水,氣質是完全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沉靜。
“我可沒有怕你, ”小狐貍立刻反駁道, “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讀心術,我一直想有這樣的本事呢,聽上去就好酷!”
小家夥搖着尾巴跟在青年身旁,看着他緩步走到矮桌前的蒲團上, 盤膝坐下,閉目養神。
受環境影響,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小狐貍先是謹慎地觀察了一番四周,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書墨香氣和陳年木書架的味道,明明外面是豔陽當空, 整棟樓層內卻只在不遠處開了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供照明, 沒有任何現代的電子設備, 只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書冊, 特別像是那種老道士苦修的地方。
又過了一會兒,見張穹一仍沒有動靜,他終于忍不住了,掏出林宿之前交給自己的紅盒子,輕輕放在桌上,用爪子推過去。
“那個,這是林局要我帶給你的東西。”小狐貍蹲在閉目養神的長發青年面前,小聲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
張穹一仍閉着眼。
片刻之後,他薄唇微動,吐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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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是就好,是就好,”小狐貍幹笑起來,面對這樣和張寰三完全性格相反的家夥,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相處,只能先說正事了,“那您的意思是?”
“…………”
張穹一像是睡着了一樣,呼吸聲逐漸趨近于無。
青年安靜地盤膝坐在那裏,脊背如松,手中掐訣,長發披散,面容沉靜。
宛如道觀中被萬人祭拜的一尊神像。
小狐貍一臉糾結地望着他。
這位天師大人到底是不想理他呢、不想理他呢,還是不想理他呢?
過了一會兒。
張穹一忽然伸出一只手拎起小狐貍的後頸,将他丢到了旁邊的空地上。
他的動作并不粗魯,可還是把蘇黎吓了一跳:“天,天師?怎麽了?”
“我對欣賞另一位男性的身體沒有任何興趣。”
張穹一睜開雙眼,語氣毫無波動。
小狐貍的臉騰地紅了。
他慢慢地低下頭,把下半張臉藏在蓬松的大尾巴裏,只露出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望着張穹一,細聲細氣地抗議道:“這不行,讀心術太作弊了,狐貍……狐貍也是有隐私的!”
小狐貍理直氣壯地想,自己也不是故意在這個時候聯想到林宿的,但有時候腦子它有自己的想法,他能怎麽辦?
“強詞奪理。”
張穹一輕斥一聲,但還是伸手将面前的盒子拿了起來。
注意到他的動作,原本都快睡着的小狐貍立刻精神起來,目光炯炯地盯着張穹一。
看着盒子裏的東西,青年的神色微怔,随即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
“他為了你,倒還真是想得周全。”他說,“連凝血珠這種東西都願意交換。”
“……凝血珠?”小狐貍呼吸一窒,心底浮現出不好的預感,“這是什麽東西?”
“字面意思。”張穹一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蘇黎沉默了。
他想到自己臨走前林宿那蒼白如雪的臉色,和把盒子交給自己時那輕描淡寫的表情……愧疚如海浪般瞬間淹沒了他的內心,小狐貍吸了吸鼻子,忽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林宿對他實在是太好了,好到他手無足措。
關鍵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報答這份感情,和男人的付出相比,自己為他所做的,根本不值一提。
“靜心。”
張穹一的聲音讓陷入沉思的小狐貍猛地回過神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耳朵:“抱歉天師,是我走神了。”
張穹一并未作答,只是指了指放在角落裏的一個閑置的蒲團,說道:“這段時間,你就睡在那裏吧。我會吩咐後廚一聲,讓他們也做份你的吃食。”
“可是我馬上就要下山啊?”蘇黎不解道,“既然您收下了東西,那我也不必繼續留在這山上了吧,張哥還在下面等着我呢。”
“第一,我并未說自己答應了;”張穹一道,“第二,你進來時用的是別人的通行符紙,對吧?”
見小狐貍點頭,他又道:“我在這符箓上做了些改良,若不是本人使用,十日之內,大陣将對該人的靈識标記,只能進不能出。若是強行破除,識海将遭受重創。”
“啊?”小狐貍傻眼了。
“放心,不會對你做什麽的。”張穹一說完,便重新阖上了雙目,“這十日,你就安生在這山上呆着吧,等期限一到,自會放你下山。”
“可是……”
讀心術的好處就在這裏,未等蘇黎把話說完,張穹一就知道他想提什麽了。
他緩聲道:“離重審之日還有一段時間,不會耽誤的。”
“……那就叨擾了。”
青年說話時,語氣中總帶着一股令人不自覺安定下來的力量,蘇黎下意識相信了他的話。
不過,十天真的好長啊。
小狐貍蔫蔫地趴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想到接下來的十天都看不到林宿,他連甩尾巴的勁兒都使不上來了。
他見張穹一嘴裏念念有詞,似乎是在默誦着經文,幹脆也從旁邊的書架上找來了一本,攤在地上開始看了起來。
半小時後,輕微的鼾聲在寂靜的藏書閣內響起。
再次被打斷的張穹一驀然睜開雙眼。
望着前方垂着腦袋一點一點的小狐貍,他的眼中也染上了一絲無奈之色。
青年起身從角落裏拿來毯子,輕輕蓋在了困到不行的小家夥身上。
“唔,林局,謝謝……”小狐貍迷迷糊糊地嘟囔一聲,熟門熟路地
卷起被子,閉着眼睛把自己包成了一個狐貍夾心的春卷,然後四爪朝天,毫無顧忌地繼續睡了個回籠覺。
張穹一揉了揉眉心。
他算是明白,為什麽張寰三會親自送這小東西上山了。
“天摧摧,地摧摧,奉請財神到家門——”
一大早,蘇黎就被藏書閣外的吆喝聲吵醒了,小狐貍伸了個懶腰爬起來,剛準備活動活動,蓋在身上的薄毯就滑落到了地上。
咦?
他記得,自己睡之前好像沒蓋毯子吧。
小狐貍歪着腦袋想了想,難不成是張天師幫自己蓋上的?
不過說起張天師……
他環顧一圈,沒發現青年的身影,于是順着樓梯小心翼翼地下樓去,推開藏書閣的大門,用一只眼睛悄咪咪地觀察着外面的情況。
沒有異常,很好!
讓蘇黎一連十天都呆在這個沒有WiFi沒有信號甚至連電視都沒有地方,實在是太過為難他了。正好,明天應該就是迎財神的日子了,經過昨天那一遭,這裏的道士應該都知道他是張天師養的狐貍,應該不會為難他吧?
雖然自己這麽想有些羞恥,但蘇黎還是厚着臉皮決定,在山上的時候,就要牢牢抱住張穹一這個金大腿,死也不放手!
想通了其中關節,小狐貍也放下心來,他溜溜達達蹦蹦跳跳地走到道士們上早課的地方,在窗口探頭探腦地想要看看裏面的情況,卻還沒等看清啥呢,就兜頭被門內潑出來的一盆水澆成了落湯狐。
“叽!”
小狐貍氣得差點兒一碰三尺高,他抖了抖身上濕漉漉的毛發,剛要氣勢洶洶地找人算賬,就聽裏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張宇洪,這就是你的所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作?”
這裏似乎是小道士們的學堂,負責教導的老師不在,幾個十五六歲的小道士把一個同樣被淋得濕透的同伴圍在中間,神色間頗為揶揄戲弄,但倒也沒什麽惡意。
“張宇洪,你也別在這兒呆着了吧,我看後山的白菜地正需要你澆澆水!”
一陣哄笑中,形容狼狽的少年摘下鼻梁上的鏡片,随手用衣角擦了擦。
他的表情看上去倒還挺淡定的:“你們懂什麽,我這是大膽實踐,誰說符箓就不能反着畫?”
“反着畫你也得有章法啊,”另一個小道士忍不住反駁,“你把靈水符反着畫,不應該是靈火符嗎?怎麽到頭來卻把自己淋了個濕透?”
“這……偶有失誤,偶有失誤,”張宇洪一噎,竭力辯解道,“都是你們不肯配合我,我也只能拿自己做實驗了。要是有人願意當我的搭檔,我也不至于這麽久了都沒有進展,明天可就是最後的截止日了——”
他的餘光忽然注意到了蹲在門口的小狐貍,說到一半的話頓時戛然而止。
蘇黎:“…………”
他默默地和這群雙眼放光的小道士對視了一眼,然後,拔腿就跑!
“別跑!”
“站住!”張宇洪在他身後緊追不舍,連眼鏡都快跑丢了也沒注意到,“快,抓住他!”
小狐貍心道要是被你們抓住那他可真就不要混了,他四只爪子飛快地上蹿下跳,把一群人鬧得雞飛狗跳,卻連跟狐貍毛都沒抓到。
“何人在此喧嘩?”一位稍年長的道士繃着臉從走廊盡頭走出來,喝問道。
“師父,有只狐貍。”張宇洪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指着不遠處還游刃有餘舔着爪子的小狐貍,咬牙切齒道,“您不是說最近後院的雞總是莫名其妙挂掉嗎,肯定是他咬死的!”
一派胡言!他又不是黃鼠狼!
小狐貍怒視着他,跳起來就是一頓亂撓。
“哎呦,救……救命啊!”小道士被他撓的抱頭亂竄,他的同伴們卻都在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根本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好了,都給我回去上早課!”年長道士終于上前阻止了,矛頭卻直指那幾個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夥。他狠狠瞪了這幫皮小子一眼,訓斥道:“再不回去,手抄清心咒一百遍!”
衆人頓時一哄而散。
張宇洪捂着差點破相的臉欲哭無淚,這小狐貍也忒損了,撓人專撓臉,他這半個月還怎麽見人?
但在師父的淫/威之下,他還是委委屈屈地跟在同伴身後回去了。
這道士一開口,蘇黎這才發現他就是昨天在藏書閣和張穹一講話的那位,頓時放下心來,還矜持地沖他點了點頭。
“天師在閣樓等您。”他輕聲道,神色十分恭敬。
但蘇黎清楚,這份恭敬是對張穹一的。
說實話,雖然之前短暫的相處讓他記憶深刻,覺得青年的氣質的确有過人之處,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龍虎山那麽多厲害道士,為什麽張穹一就能在二十多歲的年紀力壓一衆長輩,成為毫無争議的一代天師?
懷揣着這樣的疑問,蘇黎來到了藏書閣的最頂層。
這裏比下層要空曠的多,布置也十分簡單:一張床,一副桌椅,牆角還放置着一個木桶,除此以外,再無別的家具。
該不會張穹一平時就住這兒吧?小狐貍忍不住咋舌,心道這年輕人也太拼了,二十多歲就獲得跟老頭子一樣,怪不得張寰三比不過他。
“坐。”張穹一聽到聲音,擡起頭示意他坐到自己的床上。
“我剛從外面回來,爪子有點兒髒,還是算了吧。”小狐貍婉拒道。
“我是讓你變回原型。”
“……哦。”
張穹一彎下腰,把香爐放在地上。
袅袅的白煙從銅爐中冉冉升起,很快便在閣樓中彌漫開來。
小狐貍輕輕聞了聞,很淡的香氣,還挺好聞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在聞了這股香氣後,他覺得連外面的嘈雜的聲音都小了許多,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将閣樓內外劃分為了兩個世界。
“好聞嗎?”張穹一問他。
小狐貍實誠地點點頭:“這是什麽香?”
“這不是香,”張穹一平靜道,說出來的話卻瞬間讓他大驚失色,“這是骨粉。用夢魇的脊椎骨磨制而成的骨粉。”
蘇黎呆呆地看着他依舊淡然的神情,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你說什——”
“噓。”長發青年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唇上,“閉上眼睛,靜心感受,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麽。”
感受……感受什麽?骨灰的味道嗎?
小狐貍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自在,剛才還餘韻悠長的
氣味驟然變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他坐在床邊上,有些坐立難安。
但最終,蘇黎還是聽從了張穹一的話,乖乖閉上了雙眼。
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了什麽人在說話。
“這個孩子,你們覺得叫什麽比較好?”
好熟悉的聲音。
小狐貍皺了皺眉,努力思索自己是在哪裏聽過。
“奕君,你難不成還打算自己給他起名不成?”一聲冷哼在耳畔響起,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而在聽到他所說的話之後,蘇黎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剛才那個人,竟然是他父親?
他都沒聽出來!
朦朦胧胧間,他似乎能看清一些畫面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自己給他起個名字不行嗎?”老爹的表情看上去還有些委屈,“不能跟我姓也就罷了,名總得我自己取吧?上代的大妖全都叫什麽什麽君,必須得改!蘇君這名字一點兒也不好聽。”
“蘇黎。”
少年還處在變聲期的沙啞聲音插/進了他們的談話。
奕君望向他,琢磨了一下,問道:“什麽Li?”
“黎明的黎。”少年低着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他懷裏睡得香甜的嬰兒。
他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稚嫩的生命,動作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目光中卻隐藏着濃濃的好奇與試探之意。小家夥被包裹在暖融融的襁褓中間,剛長出的頭發細軟烏黑,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粉嘟嘟的臉蛋又Q又嫩,一掐就能掐出水來。
感受到臉頰被人戳了一下,他敏/感地動了動眼皮,從香甜的睡夢中驚醒過來。少年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張起來,但還不等他把手收回去,小家夥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放進還沒長牙的嘴巴裏吮/吸起來。
“這……”
少年的表情瞬間僵硬了。
旁邊的兩個看他動也不敢動、進退兩難的姿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兒子很喜歡你啊,”奕君打趣道,“怎麽樣,喜不喜歡這小家夥?”
少年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看着這只還在襁褓中的小家夥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手指舔/得水光锃亮,然後朝他揮舞着藕節般白嫩的手臂,咯咯地笑着,眉眼頓時柔軟了下來。
“喜歡。”他輕聲道。
蘇黎緊抿着唇,不可置信地望着這一幕。
這個少年……就算他年輕了許多,但就憑這冷峻又深邃的五官,這雙漆黑淡漠的雙眼,他是絕對不可能認錯人的!
他就是林宿!
可是,這怎麽可能?
自己出生的時候是在五十多年前,以以妖怪的生命,五十年不算什麽,但對人類來說就是大半輩子。林宿明明是人類,卻比他更加年長,容顏至今未老……不,他真的是人類嗎?
想到之前在金果山上男人異于常人的恢複能力,蘇黎忍不住懷疑起來。
眼前的畫面仍在繼續。
奕君似乎對林宿和自己兒子相處的其樂融融這件事十分滿意,他沉默片刻,突然突發奇想道:“這樣吧,我看你小子今後也是個孤家寡人的份,要不,你就來當我兒子的幹爹怎麽樣?”
林宿還沒說話,另一人就不滿道:“為什麽讓他當?論輩分,我才是更合适的人選吧!”
“夢魇你長太兇了,會吓到我兒子的。”奕君嫌棄道,“除非你去整個容,把臉上的疤去掉了,我再考慮考慮。”但在望向少年時,他又立刻換了副表情,一臉殷勤地搓了搓手,期待道,“不過林宿啊,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麽樣?我可是認真的!”
小狐貍絕望了。
爹啊!
這對話信息量太大,他的大腦已經死機了,只能木木地看着林宿低頭望向還在襁褓中的“自己”,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他在內心中尖叫:不要——
“可以,”少年道,“不過這種事情,還要等他長大了,看他自己怎麽想了。”
畫面戛然而止。
睜開雙眼,張穹一站在他面前,青年的神情中難得洩露出一絲急切的情緒。
“你看到什麽了?”他問道。
“我看到……”小狐貍木木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失去高光,仿佛一條失去靈魂的鹹魚,“林宿是我爹。”
張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