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晉華醒了?”閻歲微微直起身子, 他眯起眼睛,神情似笑非笑,“那為何不出來見我?再怎麽說, 我也是你的‘前’上司吧。”
他刻意咬重了“前”字的發音, 意味不言而喻。
蘇黎自知自己說錯了話,聽着耳畔鬼魂嗚嗚咽咽的假哭聲, 他一個腦袋兩個大, 連忙支支吾吾地替晉華找借口:“剛, 剛才應該是我聽錯了, 最近沒休息好, 可能是幻聽了吧……哈哈。”
他幹笑起來, 說出的話自己都覺得奇尬無比。
但閻歲似乎是信了,還關切地問了一句:“沒休息好?是因為奕君的事嗎?”
蘇黎點了點頭。他猶豫片刻, 問道:“您也認識我父親?”
閻歲笑了笑, 倒不奇怪為什麽蘇黎用了這個“也”字。他道:“不算太熟,不過确實認識。你父親是個很有趣的妖怪, 想法不錯,但還太心軟太年輕了。”
聞言, 蘇黎不禁囧了一下:他爹都快三百來歲了,這還叫年輕?
不過對比起這位據說從先秦時期一直活到今天的活化石來講, 确實和剛出生的嬰兒沒什麽區別。
閻歲像是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似的,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了房間內的投影。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審判才開始不久,望着鏡頭前那位胡子拉碴卻依舊不減潇灑風度的帥大叔, 蘇黎咬着下唇, 眼睛漸漸酸脹起來。
“你們父子倆, 長得真是一點兒也不像,”閻歲對比了一下屏幕內外的蘇黎和奕君,發表了十分中肯的點評,“當初你的滿歲宴我也去了,還給你送了道邪祟不侵的刻印,你應該已經忘了。但沒想到兜兜轉轉,你居然到了超管局來工作,我送你的刻印應該挺管用的吧?”
這下子,蘇黎終于明白為什麽當初那些黑霧都對自己避退三尺了。
黑霧本身就是怨靈和邪祟的集合體,他體內有鬼王留下的刻印保駕護航,它們當然不敢傷他!
“原來是您,”他由衷地感謝道,“确實很管用,要不是它,我估計早就死在任務中了。”
“那倒也不會,畢竟林宿把你看得這麽緊。”閻歲擺了擺手,說道,“當初送你禮物的也不止我一個,上代天師和方丈都去了,奕君的朋友遍天下,當時的蘇旻山可是熱鬧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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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遍天下……”蘇黎苦笑起來,他望着審判庭上雙手被戴着鐐铐、無聊到已經開始打哈欠的老爹,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奕君的兄弟朋友真的像閻歲說的那麽多的話,那他怎麽會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是對是錯,都不是現在這些乳臭未幹的小毛孩能夠評判的。”閻歲望着屏幕上一臉嚴肅的蛇長老、德高望重的同光大師與龍虎山的代表,語氣不屑地說道。
除了暫時離席不知去做些什麽的林宿,在場所有人,沒一個他能瞧得上眼的。
晉華忽然出聲:“少主,鬼王陛下雖然喜怒無常不好琢磨,但他活的年頭卻足夠漫長,又因為地位的原因,能接觸到很多普通人一輩子也無法了解的隐秘之事。你若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的話,不如趁機問問他。”
蘇黎也正有此意,他斟酌了一下措辭,客客氣氣地問已經對審判喪失興趣、開始自顧自飲酒的男人:“鬼王陛下,當年的事情……您大概知道多少?”
閻歲晃了晃杯中的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塊與杯壁相撞,發出叮咚的脆響。
“你想知道什麽?”他不答反問道。
“我想知道,我父親他究竟想做什麽。”蘇黎低聲說道,“還有,夢魇與他,還有林宿,他們三個到底是什麽關系。”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唔,讓我想想該怎麽說吧。”閻歲摸了摸下巴,倒還真有些知無不言的意思,“如今知道的人估計不超過五個指頭了,但想當初,你父親和夢魇可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要論蘇旻山上的黃金一代,他倆首當其沖。”
蘇黎現在都快對“好兄弟”三個字産生心理陰影了,但他還是耐下性子,努力聽閻歲繼續講下去。
“夢魇的來頭誰也不知道,有人說他是被蘇旻山除名的妖怪,還有人說他是專門鑽研一些歪門邪道的邪/教中人,總之都不是什麽好風評。但當時他還沒那麽瘋,雖然使得一手好毒,也基本不在活物身上試驗,所以盡管你父親與他來往過密經常遭人非議,倒也沒出什麽大問題。”閻歲說道,蘇黎這才發現他居然不知道夢魇實際上是只蛇妖,不禁有些詫異。
“至于林宿,他年紀要比奕君和夢魇都小上不少,夢魇下山游歷的時候總是會把他帶在身邊,關系的話……我猜測,應該相當于亦師亦友?”
聽了半天,蘇黎實在無法将閻歲口中那個與父親和林宿都交好的陰沉男人,與幾十年前在蘇旻山上大開殺戒搶奪龍血的狂徒聯系起來。他其實也是見過夢魇一面的,還差點兒被他毒死,雖然因為搶救及時僥幸挽回一命,但當初在病床上高燒三天三夜的痛苦,蘇黎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一遍。
“夢魇之毒大多無解,就算是你,以當時他的精神狀況來說,肯定下的也是死手。”閻歲聽了他的故事,所有所思地說道,“你之所以沒死,是因為你身體裏早就有了抗體。滿歲宴的時候夢魇也在,他作為奕君的兄弟,不可能不送你什麽的,所以抗體很有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給你種下的。”
“那他為什麽還要殺我!?”蘇黎脫口而出。
“我說過,他的精神狀态一直很不穩定,雖然我只在你的滿歲宴上見過他一面,但當時我就覺得他的識海非常混亂,猶如一鍋随時都有可能沸騰的熱水。”閻歲看着少年愣怔的雙眼,淡淡道,“你知道,這種情況一般會在什麽人身上出現嗎?”
“……半妖。”蘇黎喃喃道。
“答對了。”閻歲打了個響指。
他放下翹着的腿,換了個更加舒服散漫的姿勢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對蘇黎說:“所以我說奕君太心軟,遇到這種像是□□一樣的半妖,第一時間就該廢了他的妖力,把他關起來由專人照看,這樣也省了之後的那麽多麻煩。夢魇自己大概也是這個想法,與其變成瘋子肆意殺戮,不如讓奕君來殺了他,可惜,他寄予厚望的兄弟沒能下手,最後還落得個被連累入獄的下場。”
蘇黎垂下頭,攥起的拳頭微微顫抖着。
閻歲以為他是一時半刻無法接受真相,好心地閉上了嘴巴,給了他一會兒自己消化的時間。
男人似是不經意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瑩白玉潤的骨哨,放在指尖,輕輕把玩起來。
躲在蘇黎識海中不肯冒頭的晉華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雖然他并沒有這種東西,但還是後背一陣發涼,連連在心中感嘆吾命休矣。
過了片刻,蘇黎輕聲問道:“鬼王陛下,您剛才說,半妖大多性情孤僻,不與人親近,且能靈活運用法術和妖力,實力強大無比,對嗎?”他擡起頭,雙眼不知為何有些微微發紅,“除了這些外,他們還有什麽特征嗎?”
閻歲一愣:“你想問什麽?”
“半妖……”蘇黎的聲音顫抖起來,“如果受了傷的話,他們的恢複能力,是不是也遠超于常人?”
閻歲想了想,回答道:“那是肯定的。他們身體裏有一半妖族的血統,混血雖然會對精神造成極大的負擔,但同樣也會締造最完美的身體機能,我記得早前有人類的非法實驗室用半妖小孩做過測試,發現他們的傷口愈合速度比同年齡端的小妖怪甚至還要快上兩到三倍……等一下,你怎麽哭了?”
鬼王的話才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一臉費解地望着不遠處淚水一滴一滴往下掉的小孩兒,心想自己剛才難道講了什麽很過分的話嗎?
晉華嘆息一聲,作為一直跟在蘇黎身旁的鬼魂,他是最明白蘇黎心中的想法的。
青年緩緩從蘇黎的識海中飄出,在他的身邊凝聚出實體,先是隐晦地朝滿臉無辜的閻歲翻了個白眼,然後摸了摸小狐貍的腦袋,安慰道:“沒事兒,人和人之間體質的差距是很大的,半妖也一樣,你看他都活了這麽長時間了,有像夢魇一樣走火入魔嗎?能在這個位置上幹這麽多年,就說明大家對他還是很信任的,不會發生你想象中的那種事情。”
“可是……”蘇黎哽咽道,他只要一想到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心髒就一抽一抽地疼。
他現在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林宿遲遲不肯答應自己的告白。半妖的病症來自于基因,即使是最先進的醫療技術也無法解決這樣的先天疾病,他之前想不通為什麽一個人類的體內會有龍血,但如果是半妖的話,就相當于在岌岌可危的天平中間壓上一塊重石,反而能夠壓制兩方的平衡。
夢魇就算走火入魔也想要搶龍血,大概也是因為生存的本能在驅使他努力活下來吧,蘇黎想。
他雖然失敗了,但林宿卻成功了。而老爹為了不重蹈覆轍,甘願背負罪名也要将龍血注入他的身體……所以,林宿才會對自己這麽好。
原來一直以來,真的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少年哭着哭着就笑了,閻歲盯着這小孩兒又哭又笑的樣子,又看了看旁邊溫聲安慰他的晉華,不禁再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說錯話了?
“我要去找他。”過了幾分鐘,蘇黎用手背擦擦眼睛,眼神堅定地站起身。
“找誰?”閻歲下意識問道。
“林宿。”
“別扯了,他現在在審判庭,外面那麽多記者保镖,怎麽可能讓你進去……”
話音未落。
只聽轟的一聲響,包廂緊閉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剛從審判庭風撲塵塵趕來的男人眼含殺氣,先是掃視了一遍屋內的場景,目光在雙眼紅腫的小狐貍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後像刀子似的刺向了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不過好像也是純屬自找的鬼王身上。
閻歲還保持着剛才那個袒胸露懷的“放蕩”姿勢,端着杯子,無辜道:“你聽我解釋……”
“閻歲,”林宿冷着臉打斷他的話,漆黑的眼眸漠然如冰,“我沒先對你的人動手,你倒是打起我這邊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