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三】

時值酉末戌初之時,泯城主要的街道早就已經點起了燈火。

韓徹牽着馬,靜靜的朝着安陽王府的方向行去。從荟萃樓出來的時候,已将虎騎軍的将士們先遣回了骁騎營,而韓徹就一個人牽了馬緩緩漫步在月華之下。

夜晚的皇城街道,有種讓人炫目迷離的錯覺,韓徹的視線掠過那些與他摩肩擦踵面帶淺笑的尋常百姓,掠過一層又一層的亭臺累榭,落入畫棟飛甍卻又看得不甚清晰的皇宮之中。

他想着,這是他的國家,這一切都是他不惜代價所要守護的。從他七歲入劍門,勤練苦學十數載,到後來歸國受封,創建屬于他自己的骁騎營虎騎軍,率着他們在疆場上拼殺吶喊,所為的,也不過是這一方百姓的安居樂業,冀國國土完好罷了。然而為了這一切,他需要付出的,或許并不只是将性命也賭進去這般簡單。

正在這時,視線裏忽然闖出兩個小童,令人豔羨的豆蔻年華,臉上泛着與年齡相符的明快笑意,手裏都執着寸餘長的小木劍,相互追逐嬉笑打鬧。

韓徹忽然就生生頓住了腳步,目光随着那兩個小童,看他們身手伶俐的穿過人潮湧動的街市,被推搡的人群嘴裏還在叫罵着什麽,那兩個小童卻似得了世上最有趣的樂子一般笑開了顏,嘻嘻哈哈的又跑遠了。

韓徹的視線一直到看不見那兩個小童,才悻悻的收回,唯獨臉上落下一片怆然的神色。等他回過頭,卻看見不遠處身着安陽王府下人服的家丁已經瞧見了他,正咧開嘴朝着他而來。

“大将軍。”那家丁從韓徹手中接過缰繩,又頗有些熟絡的朝韓徹笑道,“小的特意在門口等着将軍,王爺已經在東閣備了酒菜,只等着大将軍前去。”

韓徹隐約記得這人是安陽王府前院守門的小厮,便朝他微微笑了笑,“多謝。”

那家丁牽了馬去馬廄,立刻就有另一名小厮迎上來給韓徹引路。這裏的下人大多都見過韓徹數面,倒也不覺得生分,一面引路一面還回過身對韓徹恭敬道,“剛才正巧七皇子殿下也過府來,現下正和王爺在東閣,小的便知會将軍一聲。”

韓徹稍有一愣,便低聲問道,“七皇子殿下是有事和王爺相商麽?”

“這個小的也不知。”那小厮還算機靈,頓了頓又道,“大将軍不必顧慮,王爺吩咐過,要是大将軍來了就直接請大将軍過去。”

韓徹點了點頭,這番一問一答的時候,便已經入了東閣,東閣的外院照例是一排排細碎的天星草,點綴着朵朵如米粒大小的繁花,清幽淡雅。

在廊外伺候的幾名丫鬟眼尖,見了韓徹連忙迎了過來,屈膝禮道,“大将軍萬安,奴婢這就進去通傳,說大将軍來了。”

話音剛落,卻聽見東閣裏那清朗的男音落落的傳來,“是韓将軍來了麽?快請進來。”那丫鬟朝着韓徹笑了笑,讓開了道。韓徹也點頭回敬,便邁開步子朝那扇半掩的朱門而去。

然而剛要擡手敲門,屋內卻聽見七皇子頗為欣然的笑聲,随即又聽見安陽王笑道,“殿下莫要打趣臣,臣哪裏受得住……”

韓徹垂了眸,視線落在一旁的窗棂上,屋內明黃的燈火将屋內兩人的身影清晰的映透出來,端的是把酒言歡,唯獨他,與這氣氛絲毫不相協。

這發呆的空當,門卻被從裏面打開,韓徹一擡頭,就迎上白初的目光。那雙眼中分明還有虛與委蛇的作态,瞧見韓徹之後,卻生生多了些純然的笑意。

“徹?怎麽站在門口,不進來?”白初的聲音壓得極低,想是不想讓屋內的人聽見。

韓徹掃了掃屋內,最後定定的看向白初,“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白初正欲答話,屋內卻傳來七皇子的聲音,“芷旭,怎麽不讓韓将軍進來?”

七皇子喊的是白初的表字,白初笑着轉頭應了一聲,轉過頭來再看韓徹的時候,韓徹早已換下那淡漠的神情,輪廓分明的眉眼染上了笑意,伸手推了門邁步而入——

“臣是看七皇子殿下正與王爺相談甚歡,怕叨擾了殿下的雅興。”

“怎麽會。”七皇子換下了明黃的朝服,倒像是個富家子弟,見着韓徹,也淺笑着迎上來,“許久不見韓将軍了,不知将軍近來可好?”

“托殿下的福。”韓徹走近,欲朝七皇子見禮,卻被半道攔下。七皇子托着他的手臂,硬是将他拉了起來,從桌上拿過一只龍眼小杯遞到韓徹面前笑道,“韓将軍既是我冀國的将星之才,如此便喝了這一杯,免了那些繁文禮節吧。”

韓徹接了酒杯,就着七皇子明晃晃的笑意仰頭就将杯中的酒悉數吞下。白初默然的瞧着,片刻,便收了視線,輕輕将門合上,斂了眼底那些微不可查的細小波瀾,轉而揚起唇角亦是走了過去。

三人圍着桌子飲酒聊天,倒也算得上賓主盡歡。只是韓徹來後,七皇子對白初的稱呼,也從芷旭換作白王爺。韓徹只顧與七皇子相互敬酒,像是瞧不見一旁白初偶爾瞟來的視線。

如此鬧到将近亥時,七皇子瞧了瞧天色,站起身來,卻也是腳步有些虛浮,幸得白初伸手扶了扶才堪堪站穩。随即又上前拉了韓徹的手,頗為欣然道,“這次與韓将軍共飲,真真開懷。今日天色漸晚,本宮不宜久留,往後若還有機會與韓将軍相聚,定要通宵達旦不醉不歸!”

韓徹輕輕回握着七皇子的手,看着他眸中三分醉意,三分試探,笑道,“承蒙殿下不棄,臣今日也該回營了,不如讓臣送送殿下。”

“不礙事。”七皇子像是放心下來,揮了揮手,“本宮來時帶了人馬,就不勞煩韓将軍了,韓将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說罷,轉頭看着一直在他身邊,似在發呆的安陽王,輕喚了聲——

“芷旭。”

白初微微擡了擡眸,正對上七皇子的眼睛,然後綻出一抹淺淡的笑,“微臣送殿下出去。”

三人一路出了安陽王府的大門,一衆宮女小厮将已有了醉意的七皇子扶進車裏,白初和韓徹朝着黃頂龍紋的馬車微微禮了禮,目送着馬車漸漸駛出安陽王府大街。

還帶着早春寒意的微風掠過腳踝,白初收回視線,望了望站在身邊的韓徹,還未開口,對方卻搶先道,“王爺,天色已晚,末将還要回營處理些事情,就不繼續叨擾王爺了。”

“徹……”白初喚了一聲,望見擡眸看來的韓徹,到嘴邊的話又轉了幾轉,“今日聖上傳旨,三日後敬天祭祖,你親帶的骁騎營連帶那十三萬大軍就要啓程趕赴淮水……”

韓徹靜靜的望着白初欲言又止的雙眸,這樣的聖旨,明明只要他一回營便會知曉,安陽王卻以此為由将他喚來,如今這樣說起,以白初的性子,怕是還有後話。

“王爺,還有話要講麽?”

夜風吹開白初的鬓發,糾纏着視線中的青年,讓他恍然回到了少年的時候。那時候眼前的人正被遣去劍門拜師,三五人的車馬隊伍靜悄悄的從西邊的城門離開,他拎着寬大的衣袍奔出好幾裏路,也不過只為看一眼那人離去的背影。如今時過境遷,他們再不是彼時年少。

白初忽然斂了眉目,靜靜笑了笑,末了才淡淡道,“無事了,韓将軍有事在身,本王就不多留了,……保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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