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八】

朝陽的微光穿過林間,驅散了白芒的霧霭。

韓徹牽着烈火馬停在林間的溪流旁,放了烈火馬去啃草皮,自己蹲下身來想要借溪水洗淨滿臉的血污。

清冽甘甜的溪水滑過喉嚨,略微舒緩了幹涸的嗓子。再低頭想要取水的時候,卻在清澈的溪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慘淡的唇角還沁着血,鬓發早已散開,合着血污凝結在臉側。曾經的那些意氣風發全然不再,連帶還有跟随着他的五百虎騎軍将士……都不在了……

韓徹喉頭一哽,默然閉了閉眸,不知不覺間捏緊的手掌中卻有什麽硌得他生疼,攤開掌心一看,僅是一截斷枝,被他用力一握,又是從中間裂開不少。

那是他昨晚勉力将受了驚的烈火馬馭住之後,在烈火馬的後蹄處發現的。而斷枝沒入馬臀的方向深度,都已是再熟悉不過。

韓徹凝着那斷枝半晌,而後垂下了眼睛。腦子裏嗡響一片,昨夜被衍軍圍困時的情景鮮活的跳脫出來。他帶的将士沒有一個人的眼裏有過恐懼,盛滿的全然是對他的信任,擋在他身前,用血肉之軀埋過一次次的刀光劍影。震天的嘶吼聲還猶在耳畔,那些曾與他還算親厚的将士們的面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恍恍惚惚吉光片羽一般的在腦海滑過。

然而還有什麽,還有什麽在模糊中漸漸明晰起來。

那是一雙燦若星辰的眸,狡黠之中隐隐透着睥睨天下的光芒。恍然中似又回到劍門,還能看見那人在驕陽下泛着明晃晃的笑意,脆生生的叫他,阿徹,阿徹——

一聲一聲,深刻入骨。

究竟從什麽時候,對他的稱呼已變成了韓師弟,韓大将軍?淡漠疏離得仿佛将彼此間的十數載都要一筆帶過一般。

韓徹忽然雙手掬起溪水,猛地朝臉上撥了好幾次。冰涼的溪水順着臉頰脖頸漸漸滑落到衣領裏去,胸口似有什麽浮浮沉沉,思緒卻因為溪水的寒涼變得一片清明。

韓徹将那半截斷枝緊握在掌心,最後終是默默的收進懷中,站起身來辨認着方向。昨夜被烈火馬帶進這一片山林裏,雖說逃過一劫,但卻失了方向。他的軍隊還在淮水等着他,他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

然而就在片刻間,似有嘈雜的腳步聲自林間傳來,聽起來像是一字排開在細細搜索着什麽。

韓徹的目光變得冷冽起來,瞬間藏到樹後的一片低矮的灌木中。只是剛隐遁好身形,卻聽見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嚷了起來——

“是将軍的烈火馬!将軍就在附近!快找!”

韓徹的背脊不自主的僵了僵,但是很快便站起身來,極目所見,的确是那個常年跟在自己身邊忠心耿耿的副将。這些年來,南征北戰,有多少副将被掩在黃沙之下,卻只有胥海生緊緊随着他的步伐一路且行到了現在。

想到這裏,韓徹便緩緩走出灌木叢,朗聲朝不遠處的那個高大身影道,“胥副将,我在這裏。”

“大将軍!”胥海生的眼睛裏都迸出了光,朝着韓徹的方向跑來,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向樹林四周招呼道,“快!都過來,找到大将軍了!”

散落在林間搜尋将軍蹤跡的士卒們很快都聚集到韓徹跟前,韓徹默然的将視線一一掃過他們的面容。想來是因為連夜趕路,不少人都面露憔悴,可是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帶着欣喜和隐隐的期盼。

韓徹的視線最後落到胥海生眼中,他知道,胥海生這次出來找他,帶的都是些親衛,人數并不多,恐怕是根本就未得到首肯便私下跑了出來。

“将軍!我和老陳他們連夜從淮水趕過來,不知道将軍會從哪路撤離,又怕與将軍走散了,這才将大家散開,一路尋過來。”胥海生手腳并用的比劃着,略帶疲倦的臉色卻掩不住因找到了韓徹而生出的絲絲興奮,“雖然一路都沒碰到其他虎騎軍的将士,還好找到了大将軍,大夥心裏懸着的石頭總算放下了。将軍……”

胥海生忽然停了話頭,瞧着韓徹的臉色似乎不大好,隐隐也覺察到了一些異樣,不禁放低了聲音問道,“将軍,你沒事吧……”

“海生……”韓徹開了口,卻不知如何說下去。他想着他之前帶出來的五百将士,又看着面前這些将他視作唯一希望的士卒們,忽然閉了眸,聲音淺淺淡淡的就有些飄忽,“那五百将士,已經以身殉國了……”

山風輕柔的吹過耳邊,空氣裏靜默得只聽得見樹冠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胥海生握在劍柄上的手緊了又緊,卻忽然松開抱拳朝面前的将軍跪拜下去——

“末将願追随将軍,縱然馬革裹屍亦不言悔。”說罷,毅然的擡起頭,眼中還有糾纏的血絲未褪盡,“還請将軍帶領兄弟們,還冀國一個太平天下!”

“還請将軍帶領兄弟們,還冀國一個太平天下——!”

站在胥海生身後的士卒齊齊跪拜下去,堅定的呼聲驚得林中的飛鳥振翅向着藍天飛去。

“胥副将……”韓徹靜靜凝望着胥海生,又環繞過那些眼中噙滿了殷切希望的士卒,只覺得有什麽在胸口燒灼着,漸漸翻湧得渾身都是,最後連眼中那些細微的迷惘也盡數焚盡,沒有一絲一毫的流連。

已不需要再多的言語,韓徹牽過烈火馬,翻身上了馬背,金色的朝陽播灑在他輪廓分明的眉眼間,清澈的眸中閃耀着無法磨滅的光芒。

“走吧!兄弟們還在淮水等着我們。”馬背上的将軍揚了馬鞭,蘊滿了堅定的話語仿佛直沖雲霄,“這一次,就将衍國的軍隊趕出淮水!讓淮水重新流經冀國的版圖!”

胥海生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在一片暖陽中熠熠生輝,臉上不禁綻開爽朗的笑容,亦是翻身上馬朝着他們的将軍追趕而去……

返回衍國邊境的途中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一天一地都織密在一片白茫的雨幕裏,連空氣中都微微泛着鹹澀的味道。

墨卿顏站在帳篷裏,也不将帳簾放下,直直的看着天幕出神,連衣擺被雨水沾濕也不曾留意。

帳內,衍國的将領正在清點從羽國支援來的辎重糧草,眼角不經意瞥見墨卿顏素色的背脊,與旁邊的軍需官交換了個眼色,便放下手裏的卷宗,朝着墨卿顏走去。

“墨先生似乎有心事?”

墨卿顏聞言也未曾轉身,依舊是看着不停落下的雨,淡淡道,“這雨下的突然,也不知要下多久,這次我向隋将軍借了大部分主力,如今擱置在這裏,怕是前線那邊要吃緊一些了。”說罷,又補上一句,“我國送來的辎重糧草,許将軍可都清點完畢了?”

許敏之眯了眯眼,“衍國與羽國交好,自然不會在糧草上短缺些什麽,不必細看。倒是……”許敏之的話語中還有些吃不準的味道,頓了一會才又道,“墨先生此次向隋将軍借走了如此多的兵力,為何最後卻讓那韓徹逃了?”

墨卿顏靜靜回過身來,凝進許敏之的眼神中帶着倨傲和淩厲,語氣不免冷上三分,“此次交戰的是衍軍和冀軍,而滄浪山還是我羽國的地界。若是在此處将冀國的将星擒獲,不知是算在你衍國的頭上,還是算在我羽國頭上?”

許敏之心中嗤笑,羽國都已與衍國結盟,在誰的地界殺不是殺,如今又說出這樣的借口,未免太過牽強。然而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繼而換上一抹虛與委蛇的淺笑道,“墨先生言之有理,是敏之考慮不周了。如今大戰在即,還望墨先生能傾囊相助,衍國必定感激不盡。”

墨卿顏淡淡的望着,冷冽的神情稍稍收斂,卻背過身去沒有接話。

許敏之心念急轉,轉而又道,“墨先生不愧是羽國第一謀士,此番料定那韓徹必定會來,能在此挫挫敵方銳氣,也足以振我衍國軍威了。”

沉默的空氣中都流轉着若有若無的不耐,異常的壓人。許敏之微眯的眸中藏匿着幾不可查的薄怒,片刻,便轉身離去了。

耳邊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一世界蒼茫的雨聲。

墨卿顏漠然凝視着,忽然間諷起唇角。

料定他必定會來?是啊,他怎麽會不來呢?因為,那是他最了解的師弟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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