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十】
這次沖鋒一直持續到晌午,烈日明晃晃的鋪灑在碎金般的草地上,被風揚起的沙塵包裹着交戰的兩軍,遠遠望着,分不清敵我。
韓徹端坐在烈火馬上,手中拽着缰繩,視線卻是越過交戰的前線,一直望向衍軍深入的函谷一帶。他自小目力驚人,如此的距離竟也能将對面隐隐在陣前的栗色戰馬看個清楚。
“取箭來。”韓徹向旁邊輕輕攤開手,就已經有親兵将一柄刻着流雲追日的金漆強弓遞到他的手中。
舉弓搭箭,逐日弓已随着他瞄準的動作被逐漸拉到最滿。
只聽“嗖”的一聲,箭枝就貼着地平線帶着金色的尾光疾速朝着敵方的将領射去——
隋霖遠在衍軍陣中,就感覺到了一陣殺意似是破空而來,仿佛夾帶着毀天滅地的勁道,連同空氣都被震顫得嗡嗡作響。然而一驚之下只能稍稍偏頭避開鋒芒最盛的箭尖,那道箭芒帶起的厲風卻是将他的頭盔都震落下來!
勁力十足的一擊,後勁還綿綿不斷的似是随着空氣撲面而來。亂發橫蔓得遮住了視線,卻仍然能依稀看見敵陣中那個沐在金色陽光下的身影,似乎還保持着射箭的動作。
隋霖像是被這一箭射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從驚詫的神情中緩過來,接着就是羞憤交加的怒意一波接着一波,幾乎要把理智焚盡!
“韓、徹!”隋霖狠狠握着手中的長戟,低喝了一聲,馬肚一夾便沖了出去。
隋霖是這次衍軍的主将,殺伐決斷全憑他一念之間。他這一沖鋒,他身後待命的所有衍軍将士便都動了起來,呼喝聲襯着隋霖的吶喊此起彼伏,振聾發聩。
馬蹄震顫着大地,揚起陣陣沙塵,原先程景逸撤離的函谷方向,忽然舉起一片衍國的軍旗,大波大波的衍國重騎兵從函谷的方向沖殺出來,冀國的前鋒營大多閃避不及,都撞在了重騎的馬蹄下。
依舊奮力在兩軍中厮殺的耿沐乍一聽見鋪天蓋地的喊殺聲,才一擡頭冷汗便順着臉頰落下。原來那衍軍竟是将五萬重騎兵都埋伏在函谷!若是剛才受激追着那程景逸沖進函谷,怕是此刻早已身首異處多時了。
坐鎮後方的韓徹面上并無多少驚訝,只是默然的舉起手臂——
身後的數十駕抛石車齊齊拉緊了機括。
手臂落下的瞬間,無數的巨石飛了出去,從函谷沖出來的衍軍仿佛成了靶子,被從天而降的巨石沖得四散而逃,而更多的衍軍則是喪生在巨石之下。
隋霖看着身邊的将士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眼中都已泛出了血色的光,緊握長戟的手臂因用力而暴起條條的青筋。
程景逸策馬趕到的時候,隋霖已經下令全軍突襲,那個往日冷靜的将軍此刻揮舞着長戟,衣袍上,戰甲上,長戟上,甚至身下的戰馬都被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程景逸輕嘆一聲也随着隋霖殺開血路,但顯然敵人的激将之法更高一籌,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讓隋霖竟是沖在了最前線,斬開每一個能看見的冀軍的胸膛,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熄滅他滿腔的怒意。
此間一戰已是将衍軍的五萬伏軍逼出,而早先在外誘敵深入的三萬人馬都被冀軍沖得零零散散,分開的小部分都被悉數剿滅。韓徹深知此番衍軍既有墨卿顏坐鎮,就決不會将如此大的漏洞擺在他眼前,再明顯不過的誘敵之計,他韓徹又豈會有再中一次的道理。
如今再看衍軍,除了在隋霖身後的主力還能集結在一處,其餘的早就不足為懼。
韓徹招來胥海生,先是問了戰況,末了才下令道,“讓耿副尉帶着弓弩營從西邊截斷衍軍的退路,你帶重騎兵繼續在前線施壓,切記務必要……”
韓徹話還沒說完,卻被悠悠傳來的琴聲生生截住了語句。
咆哮的亂軍之中,震天的吶喊聲下,那古拙蒼勁的琴音卻仿佛穿透了世間的一切,堪堪直抵人心。
“……大将軍?”胥海生對于韓徹的忽然靜默有些摸不着頭腦,韓徹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說話辦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像現在這樣忽然頓住的情況更是罕有,詫異之下,便擡起眼皮去瞧。
這一瞧更是讓胥海生驚詫,一貫淡漠的韓徹,此刻竟流露出少有的怔忡,眸子裏似乎流轉着淡淡的神傷,也不過稍縱即逝,轉而便垂了眼睑,聲音淡了不少,“務必要将衍軍逼退至函谷……”
胥海生是何時領命下去的,韓徹早已不記得,此刻耳中只有那熟悉的琴音缭繞在心尖,纏着往事一幕幕襲來,打得他措手不及。
隐隐還記得這支曲子,是在自己十六歲那年,師兄作給自己的。記得曾經的師兄,是那樣缱绻的撥弄着古琴,一雙眼中滿是自己的影子,還是那般的狡黠,可是目光卻很柔軟。記得當時的青年拉着自己的手,唱着一曲‘滿堂惟有燭花紅。杯且從容。歌且從容。’,手心一片溫暖。
只是如今詞曲依舊,卻已是咫尺天涯。他再也觸不到青年溫雅的指尖,甚至看不到青年狡黠的眸,那些記憶就如同這琴音一般——
遙不可及。
韓徹垂着眸,隔着那些震天的喊殺聲,忽然偏腿下馬,快步走到軍鼓面前,将那鼓槌緊緊撰在手裏。
片刻之後,戰場上忽然聽到從冀軍後方傳來的鼓聲,一聲沉過一聲,似是敲在人心上。
那鼓聲纏着琴音,一邊是袅繞缱绻,一邊是慷慨激昂。乍聽時只覺得混亂不堪噪雜刺耳,但若是細細去聽,便會聽出那琴音不知在何時已換了調子,像是有意合着聲聲的鼓點一般,糾纏錯落。
這一戰一直厮殺到日暮西斜,然而對于墨卿顏來說,塔樓下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陪襯,他的視線不過遙遙落在敵軍陣前的一點上,不曾改變。
對面的鼓聲響了多久,他便陪着彈了多久。
手指尖早已沁血,铮铮的古琴弦上都是斑駁的血跡,而他的目光和他的琴音卻一直蒼勁缭繞,一如當年。
——“滿堂惟有燭花紅。杯且從容。歌且從容。……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歌罷,琴弦‘啪’的應聲而斷。
墨卿顏望着那斷弦,望着望着就笑了,笑得咳出聲來,笑得胸口都是郁郁的痛,糾結不去。
末了,卻是起身揚手,将那陪了他多年的古琴從塔樓上一抛而下,絕跡于漫漫黃沙之中。
這一戰,是冀軍勝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