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
【二十一】
昌元元年,一封急報劃破了泯城的寧靜。
手捧着染血急報的小太監亦步亦趨,繁瑣的下擺讓他幾欲跌倒。
重重宮闱掩在一片濃重的鉛灰之下,顯得壓抑而窒息。
“啓……啓禀皇上!”小太監終于連滾帶爬的走到養心殿門口,“從靈州送來的急報!”
染血的急報被一層層的往上遞,終于是送到了楚言的手中。
楚言穩穩的坐在龍位上,沉着臉翻開卷軸,臉色卻是随着每閱一個子而寒上一分,最後将卷軸狠狠的捏在手心,“又是墨卿顏……”
身旁服侍多年的李公公微微彎了腰,小心的問,“皇上?”
楚言這才收起一身的煞氣,輕輕嘆息一聲道,“此事先瞞着安陽王。”末了忽然又想起什麽,擺了擺手,揉了揉額角,“将安陽王找來。”
白初被宣觐見的時候,還正在吃晚飯,聽到李公公傳的口訊也不過是愣了愣,随即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讓下人們選了一件素色繡白梅的外袍,匆匆理了理鬓發,便随着李公公一起進宮去了。
泯城的夜空晦澀無比,朱紅色的宮牆宛如隔絕了人情冷暖,白初坐在轎中,伸手掀開轎簾的時候,正巧過景陽門,一切喧鬧與塵嚣都被一道宮門隔開,只剩下一片恍然如夢的荒蕪。
觐見的地方并不在養心殿,而在養心殿旁邊的一個小花園裏。
皇宮裏的花園很多,并不只是禦花園一個。而這個小花園,便是為了皇上操勞之時散散心而設的。
此時正值冬末,一束束明豔的梅花也即将走到花期的盡頭,楚言背着手望着凋零的梅花發呆。白初跟着李公公走近時,楚言都未曾發覺。
白初瞧着楚言的樣子,便将李公公屏退了,自己緩步走到楚言身邊,輕聲道,“皇上,微臣來了。”
楚言斂了眸子,“芷旭……”
他喚了白初的表字,卻很久很久,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白初也不打攪,只是在身邊陪着,這樣一待就是半個時辰。
花園裏只剩下他二人,此時紛紛揚揚的落了一點雪,輕輕柔柔的落在凋敗的梅花花蕊上,竟有種頹然的凄清。
過了一會,楚言終于轉過身來,靜靜的看着白初,然後極輕的嘆了口氣,“芷旭,好像很久沒有叫過朕的名字了。”
白初依舊知禮的撤了視線,“皇上的名諱,臣又怎敢……”
“芷旭……”楚言忽然打斷他,“朕讓你叫。”
白初頓了頓,這才輕輕的喚出口,“瑾羲。”
出口的瞬間,指尖被捉住了,一驚之下想要收回,卻是被更緊的捏在手心。下一刻,身體被環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肩膀上是額頭壓下來的重量。
“別怕,朕只是想這樣抱一會。”楚言的額頭抵在白初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像是一只疲憊的獸,他拉着白初僵直的指尖,輕輕揉捏着,半晌才道,“都說十指連心,芷旭的心,是不是也像你的手指一樣柔軟?”
“皇上……”
“是瑾羲。”
“……瑾羲。”
楚言滿足的閉上眼睛,輕嘆一聲,“芷旭,你說,我這樣做,錯了嗎?”
白初微微錯愕,完全不明白楚言在說什麽。而楚言似乎也根本不待他回答,忽然低低的笑起來,“芷旭,我要是做錯了,你可會恨我?”
意氣風發的帝王像是在忽然間收起了所有的驕傲,那低沉而苦悶的笑聲裏隐藏着多少懊惱與自嘲。
溫熱的鼻息就氤氲在頸畔,依稀還能聽得出些許哽咽……
就像當年那個做錯事會來找他哭訴的七皇子又回來了一樣。
白初輕笑着擡起手環住了楚言的背脊,還能感覺得到青年微微一驚的顫抖,随即環住他的手臂更加的收緊。
“從古至今的帝王,有幾位能做到殺伐決斷不出絲毫差池?帝王之路一步不偏?”白初盡量放溫了聲音,輕拍着楚言的背緩緩道,“打仗或者不打,需要松弛有度。太過急功近利不好,會讓人覺得你窮兵黩武好大喜功;然而一味只知退讓也不行,會讓人覺得我國綿軟無力人人可欺。這張弛之間最難把握,你初初登位,把握得不穩,也是情有可原,我又如何談得上恨你?”
白初話語之間,早已回複到當初二人還是王爺與皇子身份時的口氣。
楚言靜靜聽完,靜靜的閉了眸,靜靜的點了點頭,靜靜的将白初的身子攬得更緊。
白初身上淡雅清幽的白梅香緩緩沁入心脾,讓楚言舍不得放手,也根本放不了手。
這就是他喜歡的人,一直住在他心裏的那個人……
醜時三刻。
相府偏廂房的門的被誰推開。
在屋內服侍的丫鬟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待看清來人之後渾身的睡意都被激回了身體裏,只剩下唯唯諾諾的低語,“相爺……”
墨卿顏的表情隐在黑夜之中,看不真切,只聽得見依舊清冽的嗓音兀自緩緩蘊開,“他怎樣了?”
“回相爺的話,韓将軍午時醒過一次,……嗯,然後一直睡到現在,許是……許是身上的傷太重了……”
“下去吧。”
墨卿顏揮了揮手,小丫鬟便如蒙大赦,微微一福,關了門出去了。
輕柔的月光從窗棂輕巧的灑在床前,墨卿顏緩緩走到床邊,坐了下去。
黑夜之中,他的目力極好,還能看見韓徹緊閉的雙眸,不安顫動的眼睫。——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他師弟的睡顏了。
身逢亂世,不敢也不能将感情輕易的說出口。
所謂的承諾,在戰火與硝煙中,都顯得太過廉價了。
無論多麽刻骨激烈的情感,最後都會變成一把鋒利的武器,傷人,傷己。
睡夢中的韓徹似乎是夢到了什麽,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的擡起,像是要抓緊什麽,只是無意識的輕輕張着。
墨卿顏垂着眸,将韓徹的手指包裹進掌心,前一刻還不安顫抖的手忽然間安靜了下來,契合的扣在墨卿顏的指尖,仿佛他們生來就該如此一般。
常年握着長槍的手指結了一層薄薄的細繭,卻讓人莫名的感到安心和眷戀。
即便那麽多年不曾再握過這雙手,墨卿顏仍舊能細數出這掌心的每一個繭子,每一條傷痕。
床上的韓徹忽然掙紮了一下,卻沒有醒來,模糊的意識讓他喃喃的低吟着,沙啞的聲線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然而墨卿顏只是望着他的唇,便明白了——
師兄。
師兄,師兄。他在喊他。
皺着的眉間隐約沁出一些薄汗,墨卿顏輕輕伸出手指,将那些細小的紋路挨個抹平。
韓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
他還依稀記得似乎有誰來過,握過他的指尖,撫過他的眉頭,最後靜靜的離去。
旁邊伺候的丫鬟見他醒了,欣喜的圍過來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
身上的傷口痛得厲害,尤其是左臂斷掉的地方。
韓徹閉上眼嘆了口氣,啓口問道,“你們相爺呢?”
小丫鬟看了看天色,“這個時辰,相爺是去上朝了。”
“是嗎……”韓徹動了動手指,想要坐起身來卻是不能,還是身旁的小丫鬟扶着他,才能勉強靠在床頭。
自從在戰場上與墨卿顏相遇,自己就一直處于下風。
一次次的落敗,一次次狼狽不堪,仿佛印證了出師之前師父說的話一般——
心有牽挂,亂局難解。
是自己沒有将自己控制好,才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如今的棋局已是一片晦澀,又要如何,才能解得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