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六
【二十六】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得讓墨卿顏根本就沒有辦法再像那晚一般留在偏廂房。
冀國連連送來書信,從一開始的言辭有禮到後來的義憤填膺,羽帝總是一掃而過,而後将書信扔到他面前。如何辦,該怎麽辦最好,全都是問題。而羽帝好像是故意置之不理一般,但凡遇到冀國談及韓徹的問題,便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最後全部丢到墨卿顏的頭上。
羽帝在懲罰他,他明白。
所以他總是忙碌到深夜,拟好各種奏章,簽完各種文書,看完各種文件之後,才有功夫到院外吹一吹初春的涼風。
今年羽國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不過才二月,院外的桃花就已經有些泛紅了,怕是用不了幾日就會被春風吹開。
他忽然很想念偏廂房住着的那個人。
以前兩人一個在冀國,一個在羽國,想要見上一面,便得要生靈塗炭,鐵馬金戈。如今那人就好好的在他的偏廂房住着,心底的那些執念便一點點的滋長起來,仿佛被貓抓過一般。
“現在是什麽時辰?”他偏過頭,問一直站在身旁的老管家。
“回相爺,剛過子時。”
墨卿顏眯了眼睛,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去偏廂房看看。”
如水的月光從回廊一直蔓延到偏廂房的小院裏,從遠處就能聽到嚯嚯的風聲——那是銀槍挑開空氣的聲音。
院中,韓徹身形修長,只着了一件素色的外衫,一杆銀槍在手中自由翻騰,或如千軍萬馬般殺意騰騰,或如游龍翔鳳般蕩氣回腸,淡色的月光襯着槍頭的冷光,愈發的虎虎生威。
蒼白的側臉在月光下有種令人無法亵渎的美感,墨卿顏停在十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的看着韓徹。
突然,槍頭的勁風堪堪一頓,韓徹緩緩收住槍勢,捏住銀槍的手指還有些泛白。
“怎麽,已經想好如何處置我了麽?”
墨卿顏揮手屏退了下人和老管家,緩步走到院中。
院內有一方石桌,桌上正是擺了一方殘局,黑白的棋子錯落有致,像極了他二人的人生。
墨卿顏停在石桌面前,撚起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中間,“你我二人,似乎很久沒有安靜的下過一局棋了。”
他的聲音淺淺淡淡,卻仿佛蘊滿了人世間最為悵惘的寂寥。韓徹背對着他,半晌,才轉過身來,亦是執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間。
然後他緩緩擡起了眸,“棋如人生,你我二人,又何嘗不在對弈之中。”
墨卿顏微微一笑,目光卻依舊凝着棋局,手中不停,落在天元上,“不知這次,誰勝誰負?”
落在天元的那子剛好将黑子首尾相連起來,原本落于下風的黑子瞬間像是涅槃的鳳凰,清嘯九天,似乎要将這棋局撐破一般。
墨卿顏也擡起頭來,正好撞進韓徹深深淺淺的眸光中。
那些混雜糾纏在一起的,是棋子?還是情絲?
二人相視一笑,便坐了下來。因為他二人都知道,棋局已經開始,誰都無法逃避。
之後,天地間仿佛僅存落子之聲,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多,而他二人落棋的速度卻是越來越快。棋盤之上仿佛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與一只矯健游龍在生死相搏,鳳凰靈活,游龍勇猛,一時間殺得難解難分,稍稍下錯一子便是累得滿盤皆輸。
擡手間,墨卿顏執起一子,目光巡遍整盤棋,只覺得黑白棋子糾纏掙紮,心中忽然一陣悵惘。
若是落在左上角,那麽韓徹将會被他全盤逼死。若是落在右上角,那則有可能被韓徹扳回一城。
如何決斷,他卻忽然沒了主意。
忽然一陣晚風徐徐送來,吹開了泛紅的桃花,淡紅的落蕊飄過眼簾,靜靜落于棋盤之上。
不偏不倚,卻是落在了正中。
墨卿顏瞧着那桃花瓣,啞然淺笑,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韓徹擡起頭來,略有些疑惑,“師兄?怎麽不下?”
墨卿顏搖了搖頭,靜靜看着那片花瓣,“我已經下了。”
韓徹凝望着那片如同露珠一般嬌豔的花瓣,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
若那瓣桃花真是墨卿顏的落子,那麽黑白雙方便剛好和局,原本殺氣騰騰的棋局瞬間便靜默下來,鳳凰垂眸,龍游淺灘。
“這便是今晚師兄想要對我說的話麽?”
墨卿顏淡笑擡眸,瞳光如同星辰一般熠熠生輝。
片刻,卻忽然轉身。
“夜涼,你身子還未好全,還是早些歇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言罷,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韓徹望着墨卿顏的背影漸漸隐沒在轉角的回廊深處,視線卻不知不覺落于棋盤之上那瓣嫣紅的桃花上。
然後他伸出手指,将那孱弱的花瓣撚在手心。
人生如棋,棋,又是否能替代人生?
若是人的一生也能由這樣一枚小小的花瓣就化解所有的愁怨,那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麽多的迷惘?
他忽然為心中的想法微微一震。
手指間的花瓣幾乎灼傷了他的指尖。
那是他的劫,是他的魔障。
而他,似乎已經無法逃開了。
次日早朝,一切照舊。
一衆大臣對于墨卿顏忽然致力于休養生息改善民生十分滿意,朝堂上幾乎只聽見墨卿顏一人在遞折子。
羽帝靜默的坐在龍座上,表情淡漠得像是根本與他無關一般。
他的雙眸,一直穩穩的鎖在墨卿顏身上。
對于羽帝來說,墨卿顏是一個意外,從他入仕為相開始,一直到現在,不論是開始還是過程,他墨卿顏都明顯的成為羽帝人生中的一個意外。可是他畢竟以皇帝的身份活了将近十年,他可以允許意外發生,卻不允許意外的結局依舊是一個意外。
皇權,永遠是他手上最有利,也是最不容質疑的砝碼。
想到這裏,他的唇邊忽而綻開一抹幾不可查的笑意。
殿上的老臣還在彙報着什麽,羽帝卻大手一揮,“今日就如此,散了!”
大臣們幾乎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紛紛錯愕的望向他們的皇帝。
而羽帝卻早已步下臺階,只留給大臣們一個模糊的背影。
墨卿顏站在人首,默默的将大臣們的折子整理好,放到龍案上,等他放好折子準備下朝的時候,羽帝身邊的楊公公卻是從偏殿快步走來,高聲攔住了他——
“丞相大人請留步!”
墨卿顏微微一禮,“楊公公有何指教?”
“哎喲,言重了丞相大人。”楊公公手中拂塵一揮,笑眯眯的讓開一條道,“皇上要召見您,此刻正在景華宮等您吶!”
景華宮?
墨卿顏眉間的疑慮稍縱即逝,随即換上一貫溫和的笑容,“煩請公公帶路。”
楊公公走在前面,一路穿過金碧輝煌的回廊走道,終是停在一扇雕花漆金的對開紅木宮門前。
楊公公輕輕推開門,讓到一邊,笑眯眯道,“丞相大人,皇上就在裏面,老奴不方面進去,就送您到這兒了。”
“有勞。”
墨卿顏點了點頭,掀了袍角跨進殿內。
殿內挂滿了明黃色的紗帳,一重連着一重,青色的熏香層層袅繞,明明暗暗的裹挾着紗帳,看不清人在哪裏。
墨卿顏靜靜打量着四周,一邊掀開紗簾,一邊緩步朝着殿內走。
依稀間,瞧見一個人影斜卧在床榻之上。
剛想要走近些看,便聽見羽帝似笑非笑的聲音幽幽傳來——
“卿在怕些什麽?”
巳時已過,老管家守在門口眼巴巴的瞧着。
長街的那頭,依舊沒有出現平日裏早該出現的藏藍絨頂馬車。
然而他沒有等來相爺,卻是等來了一群皮甲帶戎的兵士,手執皇帝的谕令,闖進了相府的大門。
“你們,你們做什麽?!”老管家跌跌撞撞的去攔帶頭的百夫長,卻被無情的推開——
“我們奉皇上旨意,将敵将韓徹押至天牢待審,識相的,就趕緊帶路!免得引起什麽争執,皇上那裏,不好交代!”
那天,暖風吹滿了宛城的每一條街道,桃花如同落雨一般紛紛揚揚。
亦是,鋪滿了偏廂房小院中的那一方棋盤。
那局棋依舊是那晚和局的模樣,再無人動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