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幸存者(8)
向祁見俞淮不理他了,也不覺得尴尬,他問道:“俞sir,假如讓你選,像大陳妹妹那樣活着或者痛快地死去,你選哪個?”
俞淮又嗅到了那種危險的氣息。
他毫不猶豫道:“如果我被感染了,在變異之前,我會一槍崩了我自己。”
向祁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聲:“是嗎?”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在沒有星星的夜幕下安靜地坐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又是陰沉沉的一天。
俞淮保持一個姿勢坐了一晚上,身上仿佛積了一層晨露,他拿起沖鋒槍,跳下車,活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四肢。
回頭看了向祁一眼,那人還閉着眼睛,沒醒。
這還是俞淮第一次見到在沒有任何支撐物的情況下,都能坐着睡着,并且身體絲毫不晃動的人。
耳邊傳來「滴滴」的機械音,這是對講機內置的鬧鐘功能,代表着現在剛好七點整,休息時間結束了。
地下車庫裏的幸存者以及向祁的隔離時間也結束了。
俞淮輕輕敲擊對講機,打開了隊內模式,原本清冽的聲音因為徹夜未眠而有些幹澀:“各組人員報告情況。”
分隊長:“地下車庫一切正常,面包車裏的感染者仍然處于半變異狀态。”
接着是邱文海:“報告隊長,收到黎明號方面的回信,軍隊編號4197051302的士兵名叫向祁,三年前于拉蒙城執行任務時失蹤。
以及,關于拉蒙城中出現變異植物人一事,經過聯盟高層多方商讨決定,将對拉蒙城進行轟炸,以防變異孢子病毒進一步擴散。轟炸機預計将會在今晚抵達,請俞上校帶領隊員和幸存者盡快撤離至安全地帶。”
轟炸?
聽到這個詞,衆人心裏都咯噔了一下,這是孢子爆發這麽久以來,聯盟頭一回采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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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也都清楚,這也是最直接有效的處理辦法。
如果變異病毒進一步擴散,原本就步履維艱的疫苗研制項目将受到更為巨大的阻力,黎明號的地面救援行動也會變得更加艱難,人類重回地球的希望将愈發渺茫。
所以,一切可能導致局面惡化的萌芽都必須及時扼殺在搖籃之中。
“可、可是城裏或許還有別的幸存者,難道就不管他們了嗎?”一道顫抖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有些熟悉,俞淮反應了兩秒,才想起來這是那個叫鄭柏羽的隊員。
對講機裏,面對鄭柏羽突如其來的質問,衆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俞淮突然想起,臨出發前查看隊員資料的時候,齊上将特意提過一嘴——鄭柏羽是拉蒙城人,當年孢子爆發,黎明號準備發射的時候,聯盟曾經派遣軍隊到各地搶救幸存者,也就是向祁他們執行的那個任務,然而鄭柏羽的家人并沒有被搶救出來。
之後拉蒙城便徹底淪陷了,所有的出口都堵滿了逃命未遂而被感染了的植物人。
這種情況一般有兩種結果,一是鄭柏羽的家人僥幸活了下來,此時正困在拉蒙城的某個角落裏,二是他們沒能逃過肆虐的孢子,早已被感染,變成了植物人的一員。
從概率上來說,顯然是後者的可能性遠超前者,可是鄭柏羽作為當事人,執迷于那一線希望,于情于理,大家都能理解,卻不知道該如何寬慰。
過了一會,俞淮開口:“為了更多人的利益,有時候不得不放棄一些可能性,鄭柏羽,你是一名軍人,這種道理你應該明白。”
“隊長,別說了。”聽見俞淮直接把話挑明了,柯樂有點擔心鄭柏羽的情緒。
俞淮淡淡回了他一句:“救援隊的成員,不是需要人安慰的小孩。”
鄭柏羽的情緒稍稍平複,俞淮的話提醒了他,他是軍人,他需要更多考慮的是人類全體的利益,更何況他也沒有辦法更改來自黎明號的命令。
他深吸了一口氣,攥緊拳頭,終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俞上校,我想和您談談。”
“好,地下車庫裏的人帶着幸存者上車,鄭柏羽留下。”說完,俞淮關閉了隊內模式。
地下車庫裏,柯樂招呼了兩聲,中年男人和小女孩,還有小秦,都從休息的地方站起身來,準備出去,可是大陳卻怎麽也不肯走。
他站在面包車前,攀着車窗,眼裏再次蓄起熱淚。
大陳心裏清楚,等他一走,救援隊的那些人就會立刻将他妹妹擊斃。
柯樂勸了他好幾遍,大陳像是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拉也拉不動,他纖瘦的身軀在此時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最後宋一然不耐煩地皺起眉,粗聲道:“別管他了,先把別的人帶出去,待會讓隊長來對付他。”
柯樂只得同意了。
他們出去的時候,剛好和往裏走的俞淮擦肩而過。
俞淮掃了一眼人數,然後将詢問的目光投向柯樂,柯樂對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可奈何。
俞淮收回目光,走進了地下車庫。
那兩輛面包車仍然停在原位,鄭柏羽站在一旁,看着那對即将面對生離死別的兄妹,眼神裏充滿哀傷。
“俞上校。”黑暗裏,一團模糊的人影向這邊走來,腳步聲穩健有力,鄭柏羽猜到那應該是俞淮。
“嗯。”俞淮應了一聲。
大陳有些顫抖的身體突然僵了一下,他知道最後的審判就要到來了。
果然,幾秒後,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俞淮:“你該走了。”
大陳猛地往旁邊挪了兩步,用身體死死擋住車門:“長官我..”
俞淮默默拉動槍栓,「咔噠」一聲之後,他舉起槍,槍口怼在車窗玻璃上。
大陳看不清楚俞淮的動作,但他這會本就如同驚弓之鳥一般,聽到動靜,後背瞬時竄上一陣寒意。
他幾乎是立刻放棄了車門,撲到俞淮面前,把他的槍撞歪了:“長官,別開槍,求求你!”
“不開槍可以,”俞淮自上而下睨了他一眼,提出條件,“你現在和我們一起離開。”
和他們一起離開,然後丢下他妹妹一個人在這裏?這和直接殺了她有什麽區別..或許比直接殺了她更加痛苦。
大陳眼底流露出無盡的悲痛和掙紮,他轉頭看向車裏的妹妹,顫抖的手撫上車窗。
在黑暗和車窗玻璃的雙重隔絕下,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個影子。
難道就沒有什麽兩全的辦法嗎?他的妹妹,難道就只能..
自從被感染的那一刻起,好像這樣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大陳遲遲不做出選擇,俞淮也沒有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他更希望大陳能夠自己想清楚,而不是心懷怨恨地被他們帶回黎明號,那樣并沒有什麽好處。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候,鄭柏羽走了過來。
“上校,我覺得大陳的意思,或許是既不想讓他妹妹在失去自我意識之前死去,也不想讓她孤獨地走向死亡。”這時的鄭柏羽似乎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情緒,溫和而堅定,只是聲音裏依舊帶着藏不住的哀傷。
得到解圍,大陳像看救星一樣看向鄭柏羽。
俞淮皺了皺眉,不太明白鄭柏羽這時候說這句話的意義何在。
說實話,大陳的想法是很自私的。
他沒有詢問過妹妹的選擇,也厘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麽,如果讓他放棄自己生存的機會,留下來陪妹妹度過最後的時間,他恐怕也是不願意的,否則也不會和俞淮糾纏這麽久。
“我也有個妹妹,如果她現在還活着的話,應該快要上大學了。”鄭柏羽看着車窗,近乎喃喃。
俞淮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敏銳地捕捉到,空氣裏漂浮着一絲血腥味,那不是大陳妹妹半變異的血液散發出的夾雜着惡臭的味道,而是鮮活的、健康的人類血液的味道。
這股味道之前也有,只是那時候幸存者們都還沒走,俞淮以為是中年男人和小秦的傷口散發出來的味道,可是這會他們已經走了,這股突然鑽出來的味道又是哪裏來的?
俞淮:“誰受傷了?”
大陳愣了一下,下意識道:“我沒..”
大陳确實沒受傷,昨天晚上柯樂檢查過,俞淮知道。
所以,剛才俞淮問出那句話的時候,眼睛是看着鄭柏羽的。
“是我。”鄭柏羽的嘴唇被他咬得發白,“對不起,俞上校,昨天從飛船過來的路上,我手心被玻璃劃了道口子,今天早上才發現。”
說完,鄭柏羽将自己的左手上的手套摘了下來,手心攤開,伸到俞淮面前。
手心裏赫然是一道不算深的傷口,傷口周圍已經變成了肉粉色,有一些腫起,顯然已經被感染了。
手心這種地方受傷,也能隔天才發現?俞淮有些懷疑,這道口子到底是昨天被玻璃碎片劃的,還是剛才被匕首劃的。
不管是什麽時候劃的,眼下這個情況,鄭柏羽不能和他們一起回黎明號了。
俞淮深深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他什麽也沒有說。
鄭柏羽被他看得心虛,那目光像一道鞭子,狠狠鞭笞着他懦夫一樣的行為。
鄭柏羽硬着頭皮說了下去:“我留下,幫大陳看着妹妹,順便..趁着最後的時間,去找一找我的家人。”
“好。”俞淮答應了,轉頭問大陳:“現在可以走了嗎?”
大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有點懵,一時間連哭都忘了,結結巴巴道:“你,他、他是你們的隊友,你就讓他留在這裏?”
“不然呢?他已經感染了。”俞淮覺得大陳恐怕腦子有點不清醒,問出這樣的話來。
大陳被他的回答一噎,忽然冷靜了下來。
鄭柏羽是從黎明號出來的人,他感染了都只能留下,更何況自己的妹妹呢。
現在沒有疫苗,黎明號也救不了感染者。
鄭柏羽對大陳笑了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大陳兄弟,快跟俞上校走吧。放心,我會照顧好你妹妹。”
大陳終于還是動搖了,他最後回頭往黑漆漆的車窗裏看了一眼,咬咬牙:“我跟你們走,我妹妹..拜托了。”
幾分鐘後,俞淮帶着大陳出去了。
大陳整個人像丢了魂一樣,渾渾噩噩地被帶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