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子虛烏有(1) (1)
俞淮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他很久沒有睡過這麽長的覺了。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充滿了黑暗與颠簸,偶爾一絲光線從黑暗的頂端滲進來, 轉瞬即逝。
夢時而深時而淺,有時候他的聽覺和觸覺也能感知到外界, 零零碎碎捕獲了幾個「北麓基地」、「主教」、「老大」之類的字眼。
俞淮下意識地想去探究這幾個詞中的意思,可是睡夢中的人并不具備清晰地思考的能力, 他只能得到一些潛意識衍生出來的光怪陸離。
再次醒來的時候, 他幾乎要睜不開眼睛了。
這一次的觸感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真實。
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将他的小臂內側破開, 刺進了血管,微弱的疼痛迅速傳至大腦皮層,俞淮的眼睫顫了顫,随即睜開了。
或許是睡得太久了,久違的光線落入俞淮眼裏, 盡管十分黯淡,依舊刺激得他眯了眯眼睛。
模糊的視野裏, 一個人影在他面前晃動。
“醒了?”那人溫和地問了一句。
這個聲音莫名熟悉, 輕輕撥動了俞淮那段模糊的記憶。
俞淮的記憶力很好,加上他原本就只有五年不到的記憶,過往的幾乎每一幀他都能完整地記起。
除了五年前剛從昏迷中醒來,卧病在床的那段時間。大概是因為在遭受了重大損傷之後, 人的記憶力也需要逐步恢複的原因吧。
睡夢是一個人的潛意識,剛從潛意識裏抽離的人,感知總是模糊又具體。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所有來自外界的信息都被抽象成一種模糊的情緒,儲存進記憶之海中, 那件事情本身也許早已被忘記, 但當再次遇到同樣的事情, 觸發了相同的情緒,那點被沖淡得只剩光影的印象就會再次浮現。
總之,俞淮記起了五年前他剛醒來,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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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那種怎麽也抓不住的熟悉感忽地蜂擁而上,俞淮猛然睜開眼睛,兩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
眼前的人影逐漸具象,身穿白大褂的利昂手裏拿着一管剛抽取的鮮紅色液體,正将它往冷藏箱裏放。
“別動,還在流血。”一道慵懶緩慢的聲音在俞淮身旁響起,那是向祁專屬的欠揍的調子。
小臂上傳來一點按壓的感覺,還有一點酸痛,俞淮眼睫顫了顫,低頭看去。
俞淮悶熱的防護服不知什麽時候被換成了一件柔軟的黑色半袖,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小臂。
向祁拿着根棉簽,壓在他小臂上的某一點,一道細長的血線從棉簽下延伸出來,末端的半顆血珠還在沿着小臂緩緩往下淌,和俞淮白皙瑩潤的皮膚形成了一種極具沖擊感的反差。
向祁手下的力道加重了些,阻止更多的鮮血流出。
俞淮動了動,想要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被綁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是在一輛越野車裏,不出意外,就是救援隊這段時間在追擊的那一輛。
車廂內部空間很大,坐下六七個人綽綽有餘,俞淮此時正坐在最後一排。
灼熱的陽光從車窗外透進來,剛好照在俞淮腳下。
向祁和利昂也在車裏,而之前看見的另外兩個壯漢則不見蹤影。
俞淮嘗試性地掙了掙,可是身上的繩子實在綁得太緊,沒能掙開。
因為他的動作,小臂上那道血線拉得更長了。
向祁索性直接按住了他的整條小臂,微微偏頭,露出一個危險的笑容:“再亂動,我只好親自把俞sir固定起來了。”
親自把他固定起來……俞淮想起了昏睡過去之前,在醫院樓道裏被向祁縛住的那一幕,那種詭異的觸感似乎還殘留着。
俞淮抿了抿唇,不再看向祁,冷聲道:“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前方傳來「咔噠」一聲,利昂蓋上了冷藏箱的蓋子,轉頭對俞淮露出一個微笑:“俞長官別緊張,我們不會把你怎麽樣,只要你乖乖配合。”
“抽我的血……做什麽?”俞淮全然不信利昂的話。
“用于一些對人類十分有用的研究。”利昂和在醫院裏,以及和俞淮那段模糊的記憶中一樣,看起來十分溫和。
“研究什麽?研究怎麽讓植物人變異?利昂科利爾博士,你似乎一點也沒變。”俞淮和利昂對視,目光裏帶着冰冷的審視。
聽到俞淮對自己的稱呼,利昂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莞爾:“你終于認出來了。好久不見,小淮。”
俞淮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穿白大褂的男人。
利昂·科利爾,這個名字代表了太多、太沉重的含義。
他是俞淮父母的學生,是十八歲就進入了世界頂尖的瓦維洛夫研究所的天才,也是一手制造并釋放了孢子病毒的瘋子。
沒有一個從三年前那場災難裏活下來的人,不痛恨這個名字——利昂·科利爾。
當年,黎明號發射前不久,利昂逃出了北麓基地,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在了這個由他自己親手造就的地獄裏,沒想到,現在居然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看上去還聚集了一批對他頗為忠心的擁趸。
感受着小臂上傳來的束縛的力道,俞淮看向利昂的目光愈發冰冷。
利昂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俞淮越來越冷漠的态度,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俞淮的态度,仍然保持着溫和的微笑:“你猜對了,我确實是打算用來研究怎麽讓植物人變異。”
他居然毫不避諱地承認了。
俞淮對于利昂的做法有些捉摸不透,不過在他的印象裏,利昂确實是一個坦蕩的人——盡管他對于利昂的記憶寥寥且模糊,是剛重逢都無法認出的程度。
憤怒之餘,俞淮感到很不解:“我的血有什麽用?”
“你知道什麽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
俞淮皺了皺眉,沒聽懂利昂表達的意思。
利昂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你當年身受重傷,重度感染,幾乎随時都會喪命,卻頑強地挺了過來,并不只是因為醫療技術發達。”
“你的身體在被南部禁區的重污染物感染之後,自發産生了一種抗體,正是這種抗體讓你活了下來。而你當年的隊友則沒有你這麽好的運氣。”
經過在醫院裏被利昂用各種專業知識洗腦的那次,俞淮基本理解了利昂的話。
也就是說,他身體含有某種特殊的、能對抗南部禁區污染物的東西。
可是,這和孢子有什麽關系?俞淮這樣想,也這樣問了。
“誠然,抗體和病毒是一一對應的,你體內的抗體只對南部禁區的污染物有效,但通過我這些年的研究,發現它和孢子在很大程度上有着共通之處。”
“否則你覺得為什麽你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和這一車感染者共處了這麽久都沒有變異?”
利昂這段話倒是很有信服力。
俞淮看了自己旁邊某位姓向的感染者一眼:“那他們又是什麽情況?”
既有植物人的能力,同時又保留了人類的外貌和理智,這實在是聞所未聞。
“變異總是多種多樣的,你得允許有那麽一兩個特殊的例子出現。”
似乎看出俞淮還有很多疑問,利昂輕輕嘆了口氣:“小淮,你的問題太多了,當然,我也一樣,不過我想這些問題的答案以後都會出現的,不用急于一時。”
說完,利昂拎起冷藏箱下了車,車廂裏只剩下了向祁和俞淮兩人。
見利昂終于走了,向祁勾起唇角:“他嫌你問題多,不過沒關系,俞sir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可以問我。”
難得向祁如此主動想坦白,俞淮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徑自阖上雙眼,開始閉目養神。
他暫時不太想和向祁說話,也沒有什麽想問的。
事實上,他能問向祁什麽呢?
——“你為什麽要裝作幸存者,為什麽要騙我?”
這樣的問題未免太矯情,而且問題的答案已經明晃晃地擺在他面前了:因為向祁要幫利昂·科利爾抓他。
沒有得到俞淮的回應,向祁也不惱,他放開俞淮的手臂,拿了一根新的棉簽一點點将俞淮小臂上的血跡擦去。
俞淮體質特殊,一旦受傷,要花比別人更長的時間才能止住血,但止血之後傷口很快就會愈合,一點疤痕也不留。
包括手上練槍磨破的皮,幾乎隔夜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俞淮的手修長柔嫩,一點也不像常年拿槍的人。
感受到小臂上傳來的輕微摩擦,俞淮的思緒一時間有些亂。
“你看起來好像對科利爾博士的話深信不移。”慢條斯理地将最後一點血跡擦淨,向祁緩緩開口,“那麽有一點,不知道俞sir想到沒有。”
俞淮依舊不搭話,但注意力還是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向祁身上。
“如果俞sir是因為有抗體才不被我感染,你的隊友們沒有抗體,和我一起呆了那麽多天,你猜他們會不會被感染?”
聞言,俞淮睜開了眼睛,冷冷注視着向祁。
向祁卻驀地對他笑了下,帶着些惡劣的意味:“俞sir終于肯理我了?”
“如果他們出了事,我一定不會放過你。”聲音像寒冬裏化不開的冰棱。
向祁對俞淮的威脅渾然不覺,随意将手裏用過的棉簽往窗外一抛:“開個玩笑,俞sir怎麽認真了,像我這樣的「植物人」能控制自己的孢子,他們并沒有被我感染。”
俞淮頓時松了一口氣,可轉念一想,又發現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按剛才利昂的說法,他沒有被感染的原因是體內有特殊的抗體,但現在按向祁的說法,或許只是因為這些能控制自己孢子的感染者壓根沒有把孢子釋放出來而已。
兩者的說法形成了一個明晃晃的矛盾,并且都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俞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或許,這兩人的話他都不應該相信。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向祁和利昂似乎并不是簡單的擁護與被擁護的關系,否則向祁不應該在利昂離開之後,轉頭就拆他的臺。
或許兩人之間存在着某種合作關系?
利昂一心紮在對孢子的研究上,他可以許諾研究出讓向祁變回正常人的辦法,而向祁作為一個特殊變異的感染者,可以作為利昂研究的實驗體?
這條邏輯鏈看起來似乎沒有問題。
但還缺少了非常關鍵的一點——利昂的研究目的是什麽。
孢子病毒最開始就是利昂釋放的,而且現在看來,之前拉蒙城的變異植物人也多半是他的傑作,這讓俞淮很難相信,利昂現在的研究是為了破解孢子病毒,制造疫苗。
這夥人把他抓來,也是為了取樣研究,暫時應該不會對他造成生命威脅——至少在利昂的研究結果出來之前不會。
俞淮決定暗中觀察一段時間,他冥冥中有種預感,或許這一趟下來,之前的很多疑問都會得到答案。
至于柯樂他們,俞淮并不十分擔心。
他們發現俞淮不見之後,應該能猜到是之前追蹤的人帶走了他,然後繼續往北麓基地的方向去。
而利昂·科利爾這夥人,不出意外,他們也會按照俞淮先前的判斷,前往北麓基地。
因為瓦維洛夫研究所就在北麓基地,那是利昂最熟悉、也最适合他做研究的地方。
俞淮只需要跟着他們順利抵達北麓基地,然後和隊友彙合,情況良好的話還能憑借着火力優勢将這夥人一網打盡。
“又在想什麽?”向祁今天的話格外的多,大概是因為不再需要僞裝,徹底暴露本性的緣故,“讓我猜猜,在想怎麽和隊友彙合?”
一語中的。
俞淮的緊閉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下,被向祁發現了端倪。
“看來我猜對了。”向祁勾起嘴角。
他用手支着下颌,眼帶笑意地看着俞淮,姿态懶散:“可惜,俞sir要失望了。他們這會說不定也已經追到老鼠窩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老鼠。”
是那種受到輻射和污染變異了的老鼠,體壯如牛,滿口獠牙,喜食生肉,并且常常成群結隊地出現,因此十分難纏。
地球上目前已知的污染生物絕大部分都生活在南部禁區,那裏的污染極為嚴重,因此動物的變異也極為複雜。
而分布着人類城市的這塊區域上的污染生物相對單一些,其中最常見的就是這種變異老鼠。
常見到了什麽地步呢?幾乎每一座城外方圓十裏的原野上,都生活着數百上千只。
救援隊在外野營的時候,都會挑一些不太容易有動物築穴的地方,并且各種能吸引到污染生物的因素都把控得十分小心謹慎,正常情況下遇到污染生物的可能性是極低的。
可是向祁卻如此篤定。
頃刻間,俞淮反應過來,他睜眼,四下找了找自己的随身物品,果然,所有的電子産品和武器都不見了。
俞淮皺了皺眉,質問道:“你把我的東西扔到了老鼠窩?”
“那倒沒有,我只是讓幾只老鼠把那些東西給你的隊員們捎回去了而已,免得他們找不到你的去向而擔心。”向祁十分坦然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這樣一來,柯樂他們大概率會認為俞淮和向祁是被老鼠帶走了,從而去追查那窩老鼠,也就給了這夥人更多的轉移時間。
“卑鄙。”
“這叫貼心。”向祁笑着糾正道。
“老大。”
就在俞淮正氣得牙癢,思考該怎麽回怼面前這人的厚顏無恥時,面前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俞淮認出了這個人的聲音,這正是曾在無人機錄制的視頻裏出現過的,兩個壯漢之一的聲音。
聞言,向祁斂了神色,轉頭淡淡望向車窗外:“怎麽?”
外面那人畢恭畢敬地報告道:“科利爾博士讓我來告知您,我們和主教交涉過了,他回信說将即刻出發,親自迎接我們回基地。”
向祁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知道了。”
俞淮仔細觀察了下向祁此時的狀态。
這人收起嬉皮笑臉之後,竟意外地給人很強的壓迫感,就像猛獸褪去僞裝,露出鋒利的爪牙。
或許這才是他最原本的樣子。
不過,那個稱呼向祁為「老大」的人——姑且稱之為向祁的小弟,聽他話裏的意思,他們這會已經在北麓基地外了?
俞淮的心猛地一沉,眼下的情況着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車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而後重歸平靜。
俞淮突然開口問道:“我睡了多久?”
向祁的目光重新投向俞淮,嘴角又挑起一道弧度:“沒多久,兩天半而已。”
兩天半……俞淮的目光暗了暗。
“你們給我注射了什麽東西?”
向祁毫不掩飾地承認了:“聰明,不過這是科利爾博士的主意。”
接着,不待俞淮做出回應,向祁起身:“我得出去看看,以免親愛的教主大人下轄的智民們又做出什麽愚蠢至極的舉動。”
頓了頓,向祁又補充道:“希望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俞sir也能乖乖地,否則我會建議科利爾博士再給你來一針……能讓你變聽話的東西。”
「變聽話」這幾個字被向祁刻意咬得很重,配合着他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多少有點滲人。
還有點變态。
俞淮默不作聲地瞪了他一眼,換來那人的一聲輕笑。
向祁離開之後,俞淮再次嘗試了一下掙脫身上的桎梏。
他的兩只手被死死綁在座椅扶手上,兩條腿也被綁在一起,甚至腰上還捆了一圈尼龍繩,将他和座椅整個固定在一起。
實在是掙不開,俞淮索性放棄了,靠在椅背上繼續剛才被向祁打斷的閉目養神。
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多時,向祁和利昂,以及另外三個人回到了車上。
——是的,另外三個人。
除了向祁、利昂,和那兩個大漢,還有一個俞淮沒見過的男人,看起來同樣健壯而不好惹。
俞淮瞬間聯想起了那個被兩個大漢扔進後備箱的「植物人」。
這夥人為了吸引他上鈎,還真是廢了不少心思,往地上摔帶着标志的試管還不夠,特意編排了一出「綁架植物人」的戲碼。
真是煞費苦心。
向祁坐回了俞淮身邊,也許是因為在場的小弟太多了,他又變成了那副冷淡的樣子,看起來和俞淮那張萬年不變的冷漠臉有得一拼。
越野車啓動,平穩地行駛了十幾分鐘後,在一面深黑色的城牆外停了下來。
這是一面由堅固的黑鐵鑄造的城牆,是貨真價實的「銅牆鐵壁」,數十米高,一眼望不到邊界,在天光下反射着鋒利的金屬光澤。
城牆外側每隔幾十米,刻着一個碩大的标志——利刃插入荊棘,這一标志最開始獨屬于北麓基地,後來被黎明號沿用了。
這裏曾經是人類為自己建造的最後的庇護所,如今卻成了人類留在這個星球上最壯觀的遺跡。
向祁側過身,解開了俞淮身上的禁锢,接着左手指尖伸長,化成長長的觸須,将俞淮的右手緊緊纏住。
俞淮大腦宕機了兩秒,然後用力掙了掙,語氣冰冷中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僵硬:“放開我。”
可是觸須纏得很緊,因為俞淮的掙紮,甚至有兩條觸須順勢穿過了他的指縫,緊貼着指尖最敏感的部位。
觸須冰冰涼涼的,但是并不粘膩,恰恰相反,是一種很幹淨清爽的細膩觸感,在灼熱的夏天裏甚至可以說十分舒适。
可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觸須緊緊貼在手上,是比牽手更為緊密的接觸,給俞淮帶來一種隐秘而陌生的怪異感。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
越是這樣,俞淮越覺得向祁不懷好意,仿佛又在籌謀着下一個欺騙他的計劃。
俞淮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冷冰冰地看着向祁。
向祁卻渾不在意地揚了揚兩人「交握」的手,笑了笑:“俞sir別誤會,我只是怕你做出一些不明智的行為,比如逃跑。”
俞淮強壓下心裏升起的燥意,冷道:“你大可以用繩子綁我。”
向祁偏了偏頭:“那樣主教會認為我對你不友好。”
俞淮現在非常想知道這個反複出現的「主教」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向祁如此在乎他的看法。
不等俞淮再次拒絕,向祁握着俞淮的手往自己兜裏一揣,拉着他下了車。
恢弘的黑鐵城牆驟然出現俞淮眼前,已經變得有些陌生了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北麓基地到了。
城牆底部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在城牆的襯托下顯得無比渺小。
他身上披着一襲黑袍,上面畫着繁複而神秘的花紋,被城外吹來的風揚起。
這樣的裝束放在地球陷落之前的年代,顯然十分另類,但時間推進到今天,一派蒼茫枯朽的大地上,竟顯出幾分古老的莊嚴。
黑袍人沒有走出城門,他停在了門洞投下的陰影裏,與門外灼熱的陽光僅一線之隔。
他靜靜地望着歸人。
在利昂的帶領下,從越野車上下來的衆人朝着城門的方向走去。
随着離城門的距離逐漸縮小,俞淮似乎看到門洞裏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那些東西隐匿在陰影裏,看不清楚。
那些東西吸引了俞淮的注意力,讓他短暫地忽略了右手上傳來的觸感。
終于,他們走到了城門下。
俞淮這才看清,那些在門洞幽深的陰影裏攢動着的,是一些同樣身穿黑袍的人。
地面上的幸存者不是已經寥寥無幾了嗎?怎麽會一下子出現這麽多人?
這些人的黑袍,和領頭那人身上穿的顯然有着極大的區別。
領頭人的黑袍看起來像某種神秘的宗教服裝,而這些人身上的黑袍——更恰當地說是打了補丁的拼接黑布——則比較像流浪漢的披風。
白天當衣服穿,晚上當被子蓋的那種。
“歡迎回來。”領頭那人沖他們張開懷抱,黑色兜帽下那張蒼老的臉露出一個端莊的微笑,溝壑縱橫。
“好久不見,賽門主教。”利昂向他微微俯身,右手的小指和無名指扣起,放到左胸的位置,看起來像是一個特殊的禮節性動作。
賽門主教回了一個同樣的動作:“好久不見,科利爾博士,以及你的朋友們。”
賽門主教和藹的目光将利昂身後的幾人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了俞淮和向祁身上,尤其在俞淮身上多打量了一圈。
“多了一位朋友,看來你們此行收獲不小。不過,怎麽不見小秦他們?”
小秦?
俞淮愣了下。
這個主教口中的小秦,會是他認識的那個嗎?
聽到「小秦」兩個字,賽門主教身後幽深門洞裏的那些人也有所反應,但他們的反應顯然比俞淮大得多。
有人激動,有人悲傷,還有人陷入了一種狂亂而瘋狂的狀态。
“他們沒有回來,是不是成功了?”
“可憐的孩子,願他們在神的懷抱裏安息。”
“他們成功了,這是神的旨意!這是神的旨意!啊哈哈哈!”
場面霎時亂成一片,一陣鬼哭狼嚎,不知所雲。
俞淮聽得皺了皺眉。
衆人情緒激動,頗有愈演愈烈的架勢,一片黑色的人頭在門洞裏湧動着。
但始終都呆在門洞裏陰影最濃重那一小塊地方,仿佛有什麽無形中的力量阻擋着他們。
局勢太過混亂,以至于俞淮懷疑下一秒這裏就要發生一場暴亂。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動了動,想要去拿槍,卻只感受到向祁纏得更緊了的觸須。
向祁偏頭看向俞淮,對他輕輕輕挑了挑眉,像是在詢問他怎麽了。
俞淮這才反應過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理他。
就在群情十分激烈的時候,只見賽門主教擡起手,輕輕往下一壓,身後的躁動瞬間平息了。
“抱歉,計劃第一次成功,他們有點激動,請諒解。”
賽門主教招招手,一個黑袍人從背後的門洞裏走了出來。
這個人身上穿的黑袍相較于後面大部分人來說要體面上許多,至少看上去是一塊完整的布料了。
他手裏捧着一摞黑色的粗布,走到賽門主教側後方站定。
賽門主教轉身,對那摞黑色布料行了一個特殊的禮節,不過這次他的手越過胸膛,一直放到了額頭上。
“這是吻足禮,手勢代表捧起神明的腳,放的位置代表用那個部位親吻神的足底,放的位置越高,表示越尊敬。”向祁微微側過頭,壓低聲音對俞淮解釋道。
他的話音裏帶着些嘲諷,似乎不是很認同這些人的信仰。
俞淮所熟識的庫裏奇夫人對宗教學頗有研究,因此他也跟着了解了些基礎的宗教知識,但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宗教儀式。
“他們是什麽教派?”俞淮低聲問道。
向祁認真思考了下:“或許叫「裝神弄鬼教」?”
俞淮不鹹不淡地瞥了這人一眼。
在這麽多信衆面前面不改色地編排人家,也不怕被聽到了。
兩人說話間,利昂和其餘三個人已經陸陸續續走到了城門的陰影裏,只有他倆落在最後。
“後面那對年輕人,不如進城再聊?”賽門主教笑眯眯地提醒道。
俞淮回過神,被向祁拉着走進陰影裏,“現在要去接受他們的「子虛烏有神」的洗禮。”向祁說。
待所有人都走進了陰影,賽門主教叫上來的那個黑袍人将手裏的那一摞黑色粗布分發到了衆人的手上。
大概也是什麽宗教儀式,每個人在接過黑布之前,都行了一個吻足禮,然後将其雙手接過。
在黑袍人走到俞淮面前時,俞淮被向祁抓着的右手再次掙了掙,向祁這回倒是沒有阻止他,任由他将手抽了出去。
但整個過程還是僵持了兩秒,看上去就像俞淮在遲疑一樣。
賽門主教揶揄地打趣了一句:“年輕人,不用擔心,我們這裏不反對任何形式的感情。”
俞淮這回是實打實地僵持了一秒,頂着衆人的目光,忽然感到有些如芒在背。
他學着其他人的樣子接過黑布,展開,赫然是一件打了補丁的流浪漢專屬拼接黑袍,接着,他将黑袍穿上了。
寬大的兜帽垂下,視野頓時變得很小,因此俞淮并沒有看到對面利昂投過來的複雜目光。
最後一件黑袍自然是到了向祁手上,他的手從褲兜裏拿出來的時候,又恢複了正常人類的手的樣子。
雖然這人嘴上對這個教派很不尊敬,又是「子虛烏有神」,又是「裝神弄鬼教」的,但他仍然像其他人那樣行了吻足禮,雙手将黑袍接過。
——盡管他的動作懶散敷衍,看起來一點也不虔誠。
事實上,利昂和另外三個壯漢也未必虔誠。
雖然俞淮對利昂的了解不深,但只要與瓦維洛夫研究所有點交集的人都知道,利昂·科利爾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唯一的崇高信仰只有科學。
現在利昂和他的同伴們如此順從地接受這個宗教儀式,只能說明一點:現在的北麓基地,是這個宗教的信衆的地盤。
俞淮十分清楚,這個宗教在原本的北麓基地裏是不存在的。
而且當初黎明號發射的時候,帶走了北麓基地裏的所有人。
現在這裏出現這麽多幸存者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竟然還都是同一個教派的?
或者說,這是由聚集到這裏的幸存者們自己創立的?
“由于你是初來者,我将代表神叩問你的靈魂。”賽門主教揮揮手,又一個黑袍人端着個小盤子走上前來。
盤子裏盛着淺淺一層澄黃的液體,賽門主教挽起袖子,擺出吻足禮所用的手勢,食指和中指在盤子裏輕輕蘸了一下,然後伸手向俞淮的額頭探去。
俞淮下意識地想躲開,生生忍住了。
清涼的液體輕輕塗抹在額頭上,一股淡淡的花香鑽進了俞淮的鼻孔。
俞淮認得這股花香,是白蘇花,它的汁液能夠殺滅一些病菌。
在孢子剛開始泛濫的時候,北麓基地裏充滿了這種花的味道。
可是事實證明白蘇花的汁液對于孢子來說是無效的。
“陌生人,你來自何方?”賽門主教緩緩開口,聲調好似在吟唱古老的歌謠。
遲疑片刻,俞淮道:“拉蒙城。”
賽門主教又在俞淮的鼻下摸了一道白蘇花液。
“來自拉蒙城的不幸者,你到此可是為了尋求神的庇護?”
“是。”下巴上又是一道。
“神會庇護你的,記住神的旨示——不要靠近光明,祂将賜予我們安寧的永夜。”
賽門的話音剛落,背後那群信衆紛紛行起了吻足禮,整齊劃一地念念有詞:“不要靠近光明,祂将賜予我們安寧的永夜。”
安寧的永夜?這個教派的神還真是特別。
所以這就是黑袍的寓意所在嗎,永遠待在黑暗裏?
“請随我進來吧。”賽門主教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城門口的信衆自覺地往兩邊散開,給他們讓出一條可供通行的道路。
俞淮前腳跟着賽門主教進了門,後腳北麓基地的大門就被關上了。
熟悉的建築物映入他的眼簾。
北麓基地是一座集全球最高科技于一體的城池營壘,裏面的建築都極具科技感,只是廢棄後很多需要專業人士操控的功能都沒法再用了。
盡管如此,整座基地還是處處展現着科技的光芒,與這個信仰黑暗的教派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或許正是信仰黑暗的原因,整座基地裏似乎沒有一盞燈亮着。
進入基地後,賽門主教遣散了信衆,獨自帶着從外面回來的利昂一行人往基地的科研區域走去。
一路上,俞淮留心觀察了下,基地裏的人并不少,按照他所見到的密度來估計,恐怕得有上千人。
所有人無一例外地穿着黑袍,大部分是和俞淮他們一樣的粗布流浪漢款,還有一小部分的是完整無拼接的高級版本,這大概是教派裏的某種等級劃分制度。
這個教派的信衆似乎對科技不太有好感,進入科研區之後,一個人也見不着了。
整個科研區成了基地裏唯一空蕩蕩的地方。
也是唯一自由、不受教派信條約束的地方。
轉過兩個彎之後,他們徹底與科研區外的那些信衆隔絕了。
只見走在最前面的賽門主教神神秘秘地朝背後望了望,确定再看不見信衆的身影,接着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揣着手湊到俞淮旁邊,把他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如果說在城門外的時候,賽門主教的目光和藹而端莊,此時,他的目光卻讓俞淮莫名想起了柯樂。
賽門主教眼底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竟與柯樂出奇的一致。
“身量和相貌都不錯嘛小夥子,怎麽就被小向騙到手了,可惜可惜真可惜。”賽門捋了把并不存在的胡子,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
向祁聞言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危險的眼神,作勢擡起手。
賽門一把薅住俞淮的袍袖,躲到他身後,仍然嬉皮笑臉:“你看,他脾氣這麽臭,真的不考慮把他甩了?”
向祁眯了眯眼睛,擡起的手落到俞淮肩上,試圖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我的人,你少碰。”
俞淮:這一老一小,搭個伴送去幼兒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