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路
之後衆人策馬回城,一路上晚風習習,吹散些許祭祀的沉悶。
路上不知道是誰打開了話匣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了天,聶雲漢跟着摻和了幾句,心情漸漸好了一些。
比起在牢裏兩年無能為力,現在總算能為義父做些什麽,他心中松快許多,只是——
聶雲漢默默看了眼卓應閑,見對方跟在一旁,似乎在仔細聽着大家閑聊,那神情不似探聽,而是好奇。
這個卓大人,心倒是挺大,聶雲漢心想,即便方才聽到我此行的目的是複仇也并沒有出言阻止,他就不怕誤了他的皇命?
到了都司衙門,只見三輛馬車前後排成一列停在門口,還有小吏正往車上搬運箱子,好生忙碌。
向羽書快人快語:“這麽多車,是來了貴人了嗎?”
聶雲漢得意道:“貴人就是咱們!先前我跟指揮使已經商議好,此次探尋哈沁等人蹤跡,不宜張揚,我等假扮成行商,一路向內地深入。車上放了一些商品,以掩耳目,咱們的舊裝備,在中間那輛車上。”
“舊裝備?!”向羽書興奮地大喊,“我的‘鰓’也在嗎?”
左橫秋也來了精神:“我的‘鐵耳朵’呢?!”
萬裏風緊接跟上,眼睛閃閃發亮:“我的連發弓也還回來了?”
卓應閑先前只聽聶雲漢提過“鰓”和“翅”,沒想到還有“鐵耳朵”和“連發弓”,心下十分好奇,又瞟了旁邊默不作聲的戴雁聲一眼,心道或許醫官不需要什麽特殊的兵器,但那幾樣他真的很想見識見識。
聶雲漢拉住躍躍欲試想往車上跳的向羽書:“東西都在,路上有的是時間看。一會兒卓大人扮成富商少爺,我扮作保镖,羽書年紀輕,扮成書童——”
“我不!”向羽書不情願,揪着自己的頭發,“我不想梳那個發髻!傻死了!”
卓應閑想了想書童慣常梳的雙丫髻,配上向羽書雖然稚嫩卻已經略顯剛毅的面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萬裏風勾着向羽書的肩膀,笑道:“風姐幫你梳,保準你清秀脫俗。”
向羽書嘟着嘴:“漢哥你不仗義!”
“都是自己人,臊什麽。”聶雲漢壞笑,随後繼續道,“風姐和雁聲扮做雜役夫婦,左哥扮做馬夫。宋大人給我們備了衣裳,一會兒大家先進去換好,一起去向宋大人辭行。”
衆人跟着小吏進了衙門,該換衣服的去換衣服,其他人在正廳等着。
小吏先前去聶雲漢家幫他收拾了細軟,這會兒已經送了過來,他在包袱裏扒拉出一個小布包,拿在手裏捏了捏,打開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地揣進懷裏。
片刻後,萬裏風換好女裝,盤起發髻,做普通婦人裝扮走到門口,手裏還拉着一個死活不肯露面的人。
“哎呀,扭捏什麽,都說了不難看!”萬裏風使勁兒一扯,把向羽書扯了出來。
廳中幾人向外望去,看到孩子的打扮,左橫秋和戴雁聲都強忍着笑,就聶雲漢不厚道,“撲哧”一聲,嘴裏的茶噴了一地,接着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來。
書童并非一定要梳雙丫髻,但萬裏風也存了捉弄向羽書的心,非要給他梳成這樣,于是站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個穿了一身翠綠粗布衫,人高馬大、身形瘦削的大“丫頭”,兩個發髻上還纏了紅繩,跟綠色衣衫相映,好不喜慶。
向羽書惱了:“我不扮書童!打死都不扮!”
“我不是笑你頭發,笑的是你衫子。”聶雲漢見向羽書伸手向發髻抓去,趕忙阻止,“這誰準備的衣服,這麽綠,你個子這麽高,穿上跟個大刀螂似的,配上頭頂那倆揪,活像倆眼……”
他又沒忍住,抿着嘴憋得臉通紅,氣得向羽書七竅生煙。
“我不穿!我要換!我原來衣服就挺好的!”向羽書不管發髻,臉紅脖子粗地開始扯腰帶。
宋鳴沖聞聲從後廳出來,背着手繃着臉:“喧嘩什麽?!成何體統?!”
衆人一見長官,個個安靜如雞,齊齊見禮。
宋鳴沖看了他們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這麽鬧哄哄的,當是去春游嗎?!”
聶雲漢架着腿,混不吝:“咱們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快活一日算一日,不懂莊重,讓大人見笑了,實在抱歉。”
宋鳴沖懶得跟他廢話:“卓大人呢?”
“人家一個英俊小郎君,不得好好打扮一下,你急什麽?”聶雲漢沒正形地抖着腿,扭頭往門口一掃,登時瞪大眼睛愣住。
卓應閑正站在門口,他沒有穿什麽绫羅綢緞,只是一身粗布制的月白袍子,窄衣小袖,沒有多餘飾物,只在腰間綴了一塊古拙的白玉。
他身形颀長,偏纖瘦,仿佛還是少年人的骨架,像是一把秀麗的竹,瘦而有力,剛柔并濟,被這月白一襯,更顯得清新脫俗。
青年面色清冷白皙,偏長了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饒是繃緊面皮不露聲色,那雙眼睛也自帶流光,燈下看來,波光潋滟,熠熠生輝。
此刻映在聶雲漢的眼裏,簡直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容不得半點輕佻。
他這一生,見過的腌臜之事太多,面對美好的事物,是打心眼兒裏想要護着、愛惜着的,看到這樣的美人,頓時心生憐惜。
只是“赤蚺”衆人看了他的模樣,齊齊翻了個白眼,萬裏風“咳咳”咳了兩下,輕聲道:“老聶,擦擦口水。”
聶雲漢回過神來:“這衣服……“
“成麽?”卓應閑低頭打量自己,“就只剩這套幹淨衣服,不知扮公子像不像?”
以宋鳴沖為首,衆人紛紛發出贊嘆。
“卓大人天生富貴,自然像。”
“卓大人本來就是富家公子,何須假扮。”
“對對對,粗布麻衣也掩蓋不了的富貴之氣。”
聶雲漢起身,在他跟前繞了一圈,卻是搖頭:“不行。”
卓應閑皺眉:“怎麽?”
“阿閑,你面帶貴氣不假,可這打扮,也太素了點!”聶雲漢将他從頭打量到腳,“發髻只用葛巾怎麽行?好歹得配個玉簪金冠。”
聶雲漢環視四周,盯上了宋鳴沖頭上的金簪皮冠,陰恻恻地說:“指揮使大人,為國捐冠你肯不肯?”
宋鳴沖:“……”
一番折騰,聶雲漢終究是扒了宋鳴沖的發冠,給卓應閑換上,左右端詳一下,表示滿意。
接着他眨了眨眼,笑嘻嘻地看向宋鳴沖:“大人,給我們公子配把扇子呗。”
發髻都被扯散了的指揮使大人氣得發抖:“……你別太過分!我這兒都是大頭兵,上哪弄扇子去?!”
“行行行,明天到了鎮上,我們自己買。”聶雲漢打量着卓應閑,“風姐,回頭帶羽書去采買,記得給公子也置辦套行頭,穿小袖不合适,還是得穿廣袖,什麽絲的綢的滑不溜丢的,越貴的越好,顯身份。”
萬裏風爽快應下,倒是卓應閑皺起眉:“太鋪張了,哪有那麽多錢?”
聶雲漢疑惑:“朝廷沒給鐵鶴衛撥款?橫不能讓咱們赤蚺光着腳去拼命吧?!”
卓應閑抿嘴不言,宋鳴沖瞪了聶雲漢一眼:“從我這裏坑的錢不夠你用的?!別打着喬裝的名義虛耗軍費!”
“這叫謹慎!你們一個個淨瞎揣摩我!”
聶雲漢委屈,取出懷中先前塞進去的布包,從裏邊拿出枚綠玉戒指,不由分說地再次拉過卓應閑的手,給他套在無名指上,滿意地端詳,“幸好大小正合适,就靠這個妝點貴氣吧!”
那戒指翠綠欲滴、光澤溫潤,配着卓應閑修長的手指和瑩白如玉的膚色,倒是相得益彰,那手頓時就不再像握刀人的手,變成了貴公子的手。
向羽書看直了眼:“漢哥,這是藍田玉麽?你還有這麽值錢的首飾?從哪兒摸來的?!”
“這是我娘留給我娶媳婦兒的傳家寶!”聶雲漢不無得意,“平時我可寶貝了。”
也不知道是“媳婦”還是“傳家寶”哪個詞讓卓應閑覺得別扭,他忙不疊地把戒指往下褪:“這東西太貴重,聶兄你還是仔細收好……”
聶雲漢按住他的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我這輩子估計是沒機會娶媳婦了,這次能派上用場倒也好。知道貴重,你就好好看護,別跟我矯情。”
見卓應閑面露尴尬,萬裏風小聲在戴雁聲耳邊嘟囔:“老聶這是存心想把卓大人整迷糊吧?他不去登臺真是可惜。”
戴雁聲勾了勾唇,冷笑道:“這回他算是逮到機會散德行了。”
宋鳴沖送他們到了衙門口,拉過聶雲漢殷勤叮囑:“好好配合卓大人,千萬別私自行動。這次怎麽說都是上面給的機會,可別弄個費力不讨好。”
聶雲漢一臉正色,對宋鳴沖拱手:“聶某平日行事孟浪,心中卻如明鏡一般,宋大人自上任後,對聶某多加照拂,點滴都在心頭,絕不敢忘。”
“用不着你記,照顧好自己和兄弟們。”宋鳴沖嘆了口氣,“我等你們平安歸來。”
大家取了自己的裝備和包袱,分乘三輛馬車。聶雲漢和卓應閑在第一輛,戴雁聲與萬裏風駕第二輛,向羽書随左橫秋掌第三輛。
蒼雲滿天,月色朦胧,只聽馬鞭一響,三輛馬車徐徐向前。
馬蹄踏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蹄聲,踢踏踢踏由慢變快,馬車一路絕塵而去,消失在宋鳴沖的視野裏。
根據卓應閑提供的信息,哈沁等人曾在大曜中部出沒,棠舟府地處大曜東南,因此聶雲漢一行從府城北門出發,按計劃一路北上,循着哈沁曾經出現過的蹤跡,沿路尋找線索。
幾人錦衣夜行,一路颠簸狂奔。
起初聶雲漢在外駕車,讓卓應閑在車內休息。時至午夜,卓應閑卻挑簾出來,跟聶雲漢并排坐在了車外。
“颠得睡不着?”聶雲漢腰間挂着大刀,靠在車廂邊上,眼睛眯着,似乎半睡半醒。
卓應閑搖搖頭,抱着雙臂:“我不困。你去休息,我來駕車。”
“我在牢裏天天無事,除了睡覺就是睡覺,好不容易出來,自然要透透氣,用不着休息。”聶雲漢懶洋洋地偏頭看了他一眼,突然道,“阿閑,你不太像個鐵鶴衛。”
卓應閑不動聲色:“你還見過其他鐵鶴?”
“鐵鶴沒見過,可我見過的長官不少,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聶雲漢望着滿天繁星,神情悠閑,“我見過的長官都是眼高于頂,盛氣淩人,更別提你們鐵鶴衛。不管誰提起,都說你們高高在上、桀骜不馴,民間話本也寫過不少,更多的是說你們怎麽心狠手辣,仿佛吃人惡魔一般。但我見阿閑你,性子溫軟,待人和善,心胸寬廣,倒像個儒生。”
卓應閑輕輕“哼”了一聲:“難不成你喜歡粗暴的?”
聶雲漢聞言一怔,意味深長道:“你這麽說我可是要亂想的。”
“‘赤蚺’身為特務,不應該謹言慎行麽?”卓應閑哽了哽,揶揄道,“聶千戶坐了兩年牢,受的訓全忘了麽?”
聶雲漢莞爾:“那也不能時刻緊繃,總得放松放松。阿閑,既然我們一同上路,相互之間應當坦誠,你不如給我透個底——調查哈沁這麽大的事兒,怎麽就獨獨派了你來?得罪人了?”
卓應閑沉默片刻:“此事與你無關。”
聶雲漢無聲地笑了笑,沒再多問,只是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不去。
月光下卓應閑的臉雖沒什麽表情,但他皮膚泛着白瓷一般的光澤,長眉入鬓,目如星辰,看來着實賞心悅目。
“看什麽看?”卓應閑被他看得惱火。
“阿閑,你真好看,長這副水月觀音的模樣,何苦要做鐵鶴衛?伴君如伴虎,你家中為何不替你尋個閑散差事輕松度日?”聶雲漢誠懇發問,“這麽細皮嫩肉,是鐵鶴的訓練不夠艱苦,還是你天賦異禀,再苦的訓練也損耗不了你半分?”
卓應閑皺着眉,往外挪了挪,離他遠了點,片刻後斟酌地問:“聶兄,你是不是……”
“是什麽?”聶雲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等他說出後半句話。
“……斷袖?”卓應閑支支吾吾,還是艱難地問出來。
聶雲漢先是輕笑,輕笑又變成大笑,笑得卓應閑惱羞成怒,忍無可忍一扭身掐住他的喉嚨:“笑什麽?!別笑了!”
卓應閑被風吹得手有點涼,可聶雲漢的脖頸十分溫熱,兩相接觸,即便他手指用了力道,似乎也并威脅不到對方什麽,反倒顯得他動手不像動手,像是在撒嬌。
聶雲漢大手覆上來,同樣熱熱乎乎的,粗粝的觸感令卓應閑想起被他捏臉的感覺,心情極其複雜,他立刻松開手,從對方手底下抽了回來,轉過身想鑽進馬車裏待着,卻被人一手拉住了胳膊。
“我是。”聶雲漢看着他,沒了調侃的表情,坦坦蕩蕩承認,并且認真問道,“你怕?”
“這有何可怕?要做怎樣的人,要喜歡什麽人,是你的權利,與別人無幹。”卓應閑掙脫他的手,但還是坐了回去,免得被對方以為自己怕,“但我同聶兄并非一路人,所以還請你自重,免得之後尴尬。”
“你生得好看,我一見就喜歡。若你不是鐵鶴,我定是要糾纏你的,反正我這人不要臉。”聶雲漢抱起胳膊,自顧自道,“但我除了不要臉,還會疼人,要是跟了我,我會把你捧在手心裏護着,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大男人要人疼做什麽?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卓應閑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到不對,咬牙切齒道,“說了我同聶兄并非一路人,你哪個字聽不明白?”
聶雲漢看着他,面露惋惜:“鐵鶴是皇帝親衛,個個出身高貴,漢哥配不上。阿閑,若你我換個身份……”
卓應閑怒道:“夠了!你我不必交淺言深,我對你的私事沒有半分興趣!”
聶雲漢陡然被他打斷,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做出一副黯然的模樣,默默轉回頭,望着前方夜路不言語。
片刻後,又聽身邊這人遲疑道:“……我并非對你有偏見,你、你別多想。”
聶雲漢幾不可查地勾唇一笑,今日連番試探下來,現在他可以斷定,這個卓應閑,定是涉世未深無疑了!
不僅涉世未深,而且心地善良,怎麽就趟進這渾水裏來了呢?
無端令人覺得心疼。
他無意再折磨對方,便道:“無妨,不說這個了。你再同我說一下目前掌握的線索吧。”
“各地守兵發現哈沁等人先後在文州、魯州、林河幾地出現,行蹤詭異。”卓應閑道,“所以我們不是正要先去文州看看嗎?”
聶雲漢眯了眯眼:“就這些?只有這麽點線索,皇帝就派鐵鶴衛來帶着赤蚺去查哈沁?別忘了大曜與獨峪已經議和,國界處還開了互市,這要是讓獨峪王知道了,豈不是給了他們挑起紛争的理由?”
“不僅如此,”卓應閑連忙道,“文州清心觀,有個叫雲虛子的老道突然失蹤,鄰居報官之後,當地衙門調查,認為他是被人綁架……”
聶雲漢表示毫無興趣,打斷道:“清心觀我聽都沒聽過,想必不是什麽重要道觀,裏邊丢了個老道士,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個雲虛子,極其擅長道家外丹術,重點不是練成什麽丹,而是……”
卓應閑意味深長,聶雲漢立刻明白:“你的意思是,他懂如何制造火雷?”
“對,混合各種藥物,如玄水、石亭脂等,制造出來的東西威力十足。”卓應閑道,“聽說他去年把清心觀轟上了天,差點害得自己小命不保,可惜手裏的錢都用去研究外丹術,到現在道觀還是破破爛爛,勉強有瓦遮頭。”
聶雲漢聽他所述,陷入沉思,心中隐隐有了計較。
“這些事你既然有疑問,為何先前在都司衙門不說?”卓應閑瞧着他,揣摩他的神情。
短短半天相處,他能看出來,聶雲漢這人慣會演,七情上臉未必是真,肚子裏多的是彎彎繞,表現得狂放不羁胡言亂語,都是為了掩飾那滿腹心事。
聶雲漢撓了撓額角,讪笑道:“質疑那麽多做什麽?問多了指揮使也起了疑,不放我走怎麽辦?”
“有皇命在,他就是起疑,又能怎樣?”卓應閑滿不在乎。
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陣鳥鳴,聶雲漢聽後,突然正襟危坐,勾起嘴角一笑:“果然有人跟來。阿閑,坐穩了!”
接着他便跳上了馬背,拉着缰繩,在眼前的三岔路口突然轉彎,向右駛去。
後面戴雁聲駕車保持原路方向,向羽書那輛則登時左轉,三輛車兵分三路,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玄水指水銀,石亭脂指硫磺,道家外丹術隐語。
漢哥:出櫃出得坦坦蕩蕩。
阿閑:我有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