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身份
卓應閑掙了掙,仍舊無濟于事,他氣得呼吸急促,扭着頭惡狠狠地瞪着聶雲漢。
在聶雲漢看來,他就像一只色厲內荏的小獸,明明已經被人牢牢控制在手掌心裏,卻還要做出一副兇惡的樣子試圖維護自己的尊嚴。
聶雲漢像是哄孩子:“快說,乖~”
“我是卓應閑,大曜皇帝親衛,鐵鶴衛鎮撫使!”卓應閑極其讨厭他這種口吻,壓着聲音一字一句道,“不想死的話趕緊松手!”
“撒謊。”聶雲漢舔着虎牙,借着月光灑下的一室清輝看着眼前人,眼睛亮得如同兩枚星子,“你最好跟我說實話,不然……”
“你想怎麽樣?!聶雲漢,你別不要——”
“臉嗎?命我都不要,臉要來作甚?”聶雲漢按着他的手上用了力道,“你盡管放心,我沒有強迫別人的愛好。”
卓應閑輕嘆一聲,似乎是放了心,全身的肌肉也松弛了下來:“既然如此,先放了我。”
“放了你,怕你不好好說話。”聶雲漢起身,一腿跪在他屁股上,把他死死壓住,然後再将他雙手反剪到背後,“我知道你不是鐵鶴衛,別跟我裝蒜。”
“你又沒見過鐵鶴衛,怎知我是假的?”卓應閑不服氣,額頭抵在枕頭上,悶聲悶氣地說,“令牌官服俱在,你憑什麽懷疑我?”
“靴子不對。”
卓應閑:“……”
他回想起初見面的時候,聶雲漢曾經盯着自己的靴子怔了怔,頓時郁悶地嘆了口氣。
千算萬算,沒想到第一眼就被人識破了!
聶雲漢道:“官服或許勉強合身,可靴子大小卻難将就,市面上買不到官靴,你只能另尋相似款式。不過這一點也不足以讓我斷定你是假的。”
他展開卓應閑的手掌,點了點掌心和虎口處的繭子,這動作很輕,可卻讓卓應閑覺得那只手從掌心到胳膊都麻嗖嗖的。
“給你戴戒指的時候就發現了,你拿的是制式刀,可你這雙手,是練劍的手。”聶雲漢低聲道,“劍主巧,刀主力,起繭子的位置和厚度會不盡相同。鐵鶴衛未必都使刀,可你明明用劍,卻拿一把刀來,未免太欲蓋彌彰!”
卓應閑嗤笑一聲,沒再回他,身體突然向上反弓,被別到後背的雙臂扭曲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他似乎完全不怕疼似地轉過身來,聶雲漢怕真的傷到他,手下一松,便被他一腳從床上踢了下去!
掙脫束縛之後,卓應閑連佩刀都不要,直接向窗外跳去,從三樓輕松而下,在月色中很快消失了蹤影。
聶雲漢勾起嘴角笑了笑,也輕盈地跳出窗外,一路潛行,很快便看到了卓應閑那抹竹青色的身影。
卓應閑徑直向清心觀奔去,直接沖進雲虛子的寮房,駕輕就熟地摸出了櫃子裏存放的火折子,點起蠟燭,端着燭臺仔細地查看四周牆角。
“你就是雲虛子的徒弟,對吧?”
這個背後靈一般的聲音傳來,卓應閑心裏頓時一沉,壞了,中計了!
他回頭看,果然見聶雲漢抱着雙臂,歪歪斜斜地靠着門框站着,臉上挂着盈盈笑意。
“你剛才是故意的吧,就是看我是不是回這來。不然我怎麽可能從你手裏掙脫。”卓應閑神情低落,恨恨道,“‘赤蚺’果然陰險狡詐!”
聶雲漢收斂起輕佻的表情,走到他跟前,“阿閑,抱歉,我并不想給你虛假的希望,只是想确認你的身份。”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麽?”
“猜歸猜,還需要證據。先前雖看出你不是鐵鶴,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甚至涉世未深,堪稱單純。”聶雲漢看着他,坦誠道,“本不想讓你攪進這灘渾水,才想甩開你,不過也确實好奇你會不會追來,以怎樣的方式追來。剛剛和你重逢,我大概就猜出了你的身份。”
卓應閑感覺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他無聲嘆息,然後道:“能告訴我,還有哪些破綻嗎?”
方才他急着回清心觀來看他師父留下的記號,未及多問,現在倒想死個明白。
聶雲漢打量着他的神情:“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卓應閑咬着牙:“快說!”
“除了靴子和刀,其他明顯的破綻并不算多,是我自己慣于懷疑別人,發現不少疑點。”聶雲漢撓了撓頭,“要知道我們‘赤蚺’在朝廷是挂了號的混蛋,每一個皇帝派來的官都認為我們是賣國賊,對我的态度都是唾棄的。可你偏偏那麽溫和,對我十分和善,幾乎沒有懷疑。”
“就算沒有這檔子事,皇帝的欽差鼻孔都長在腦門上,肯定是要自己來主導行動,可是阿閑你不僅不惱我擅做主張,甚至連我不提醒你,你自己都意識不到。”
卓應閑一邊聽着,一邊心裏無名火起,竟然因為太過有禮貌而露了餡,這簡直沒地方說理去!
“還有,你的态度太過着急,一直在催促我早點上路。朝廷來的那些爺們可從不會這樣,千裏奔馳到了棠舟府,修養兩天吃飽喝足并不為過,之前的欽差們恨不得在這裏歇上半個月才肯動手幹活——反正皇帝問責可以推給我們這種階下囚。你如此心急火燎,不像是辦公差。”
“偌大的朝廷,就沒有一個實心實意辦事的?”卓應閑不屑地看着聶雲漢,嘲諷道,“你們也太妄自菲薄了。”
聶雲漢勾了勾嘴角:“卓大人訓斥得對,是我小人之心了。”
“……”卓應閑額角青筋跳了跳,換了問題,“所以你之前對我胡言亂語,只是在試探我?”
聶雲漢表情忽地正經了起來,沖他一拱手:“那時多有得罪,請你見諒。”
“罷了,想必我被你甩掉之後,沒去找宋鳴沖調兵,又是你懷疑我的理由之一了?”
“顯而易見。”聶雲漢道,“即便回去調兵會讓人顏面有失,也好過被人懷疑你跟我們這些‘赤蚺’舊部有勾結。”
卓應閑又是一哽,他是真沒想到這一點,沒混過官場,完全不懂那些人的心思,是他失策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你又為何懷疑我是雲虛子的徒弟?”
“初見你的時候,懷疑你不是鐵鶴衛的原因還有一個,那便是你身上熏香的味道不對。官服上沒有,但你後來換的袍子上香味很明顯。”聶雲漢道,“鐵鶴衛常伴皇帝左右,即便沾染熏香,也必不是你的這種柏木香。”
卓應閑不由地低頭,揪起自己的衣衫聞了聞:“有熏香的味道?”
“你聞習慣了,自然分辨不出。”聶雲漢看着他的樣子,覺得頗為可愛,“進了清心觀,聞到觀裏的味道,我頓時就想到了你,沒想到你下一刻突然出現,我雖未确定,但大概猜出了五成。”
“在密室裏,你那麽容易就找到了通道機關所在,看着雲虛子搞的這一套,你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憤怒,那時我幾乎就确定了你的身份,所以剛剛在房內安置前,我故意試探。如若你真是雲虛子的徒弟,必然沒有耐心等到天亮再借故過來,一定會趁我睡着之後偷偷跑出來查看。果然你……”
卓應閑疲憊地舉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再往下說了,聶雲漢知情識趣地閉了嘴。
他見對方原本靠着牆邊一座立櫃站着,這會兒順着櫃子滑落下去,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裏,好似在微微發抖。
說到底,這個卓應閑不過是個普通民間百姓,雖然武藝高強,但連一個江湖人士都算不上,現在為了搭救師父,連鐵鶴衛都敢冒充,可見其師徒情深。
然而懷抱滿心希望,卻被自己一連虛晃幾次,看着他此時露出這般虛弱的模樣,聶千戶心裏着實過意不去。
“抱歉,我……”
“我師父他……丢了一個月,生死未蔔,我心裏實在是太牽挂了。”卓應閑悶着頭,突然道,“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到哪都找不到他……”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強行壓制自己的情緒,可卻還是不小心流露出這一點點無助,令聶雲漢方才的內疚更甚。
“阿閑,你別難過,把事情好好跟我說一遍。”聶雲漢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旁,“我幫你去救師父。”
卓應閑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頭也沒擡,就那麽伏在膝蓋中,悶聲悶氣道:“你不要找哈沁報仇麽?何必多管閑事。”
“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麽來找我?”聶雲漢盯着他,“又如何冒充鐵鶴衛的?”
卓應閑輕輕擡起頭,但是沒有看聶雲漢,他低垂着眉眼,細密濃長的睫毛顫了顫:“我自有我的理由。”
聶雲漢見他不想說,也沒急着追問,繼續道:“不說也行,但至少你認為我能幫你,對不對?既然沒找別人,直接來找我,說明你心裏有數,認為你師父的失蹤,跟獨峪人有關系。”
“你真的信我?”卓應閑看向聶雲漢,他并沒有哭,只是臉頰憋得通紅,眼睛也紅紅的,像一只可憐兮兮的白兔。
“信,你連冒充鐵鶴衛這種要殺頭的罪都不怕,這麽遠來尋我,我自然也信你。”聶雲漢沖他笑笑,“如若你想錯了,雲虛子不是被哈沁擄走的,那便更好。我先幫你救出師父,再去找哈沁算賬,反正他跑不出我的五指山。”
在獄裏不明不白憋了兩年,沒人管沒人問,想替義父伸冤也不能,這卓應閑雖然辦事有點莫名其妙,但至少是放他自由的人,聶雲漢覺得幫對方一回不算什麽,就算報恩了。
只是他言之鑿鑿,表情又極真誠,不似唬人,卓應閑卻還是不敢信。
這世間哪有這般萍水相逢,卻能為人不顧生死的?
莫名地,他又想起聶雲漢為自己挨的那一刀,心裏嘀咕了一下。
“先前……你為什麽要用苦肉計?”卓應閑問道,“既已看穿了我,知道我是個好哄騙的,你一定還有更多的招數來甩掉我,為何非要那麽遭罪?”
聽到這個問題,聶雲漢先是一愣,随即淡淡笑道:“好叫你記着我為你流過血,将來有天再見面,不至于那麽恨我。”
他突然不太想把那群殺手的事兒告訴卓應閑,免得這人情緒雪上加霜,打算留着等對方信任自己之後再詳細問一問,包括這人冒充鐵鶴衛的始末,如果沒猜錯的話,殺手可能跟這件事情有關。
“早年間你是否腦袋受過傷,留下什麽隐疾?”卓應閑難以接受這種說法,詫異地反問。
聶雲漢莞爾:“那你現在恨我嗎?”
“不恨。”卓應閑幹脆地說,“我倆交情不過半日,談不上恨不恨。況且我也騙了你,彼此彼此。”
然後他看了眼聶雲漢,強調道:“這才是正常人應有的反應。你這般随随便便替一個素昧平生之人兩肋插刀,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那就別理解,接受就好。”聶雲漢毫不在意,“何必用你的尺,去衡量別人的想法?”
卓應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頓時覺得自己仿佛是小人之心,度了他君子之腹,莫名有些赧然。
“你既來找我,定認為我能幫你救你師父出來,所以事不宜遲,你都知道什麽線索,不妨都告訴我。”聶雲漢猛地一拍他的後背,“別整天疑神疑鬼的,漢哥害你能有什麽好處?也不知道你小時候是不是受過什麽天大的欺騙,怎麽對人防備心這麽重?”
見卓應閑面上一滞,聶雲漢又有點心虛,不會真讓我說中了吧?
這人沒有父母,只跟師父相依為命,或許真有些坎坷的經歷,不然他長這麽一副漂亮的模樣,小時候也定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可愛團子,定會被家人捧在手心裏寵的,怎會流落至此?
“我确實沒什麽證據,不然早跟你說了。”卓應閑很快收斂好情緒,他蹲得腿麻,幹脆也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大立櫃,“師父沉迷于煉丹,可那些石髓、丹砂、譽石還有黃白之物都價格昂貴,觀裏供奉本也不多,為了掙點口糧,我便時常下山去尋些差事幹。”
“自去年師父把道觀險些炸壞了之後,觀裏更少有人來,我只能多跑幾趟差,好多掙點錢,好幫師父買藥——他常年擺弄那些有毒的東西,身體本來就不好,去年遇險,差點傷及性命,傷好之後身體更加虛弱。”
卓應閑想起師父那病病殃殃的樣子,不知他現在在何處,過着怎樣的生活,心裏更是擔憂,但是想起他竟然信誓旦旦對自己說再也并不煉丹,轉眼就背着自己搞了間密室繼續搞這些東西,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
等找到這個糟老頭子,一定要跟他吵上三天三夜,再把他關進柴房好好思過!
氣歸氣,恨歸恨,卓應閑想到師父,就覺得眼眶發酸,這時聶雲漢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還以為對方是要安慰自己。
“我沒事。”卓應閑調整氣息,正想抽出手,沒料到聶雲漢突然攥得更緊。
他狐疑地擡頭看:“你……”
此刻聶雲漢目光卻投向了床頭後的牆壁,緊緊盯着一處,眉頭微蹙:“那裏有點不對勁。”
說罷他起身,端起燭臺到床頭仔細端詳。
“有何異狀?”卓應閑跟過去,盯着牆角仔細打量,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聶雲漢指向地面上幾塊脫落的牆皮:“先前我們動機關的時候,這裏并沒有這些東西。”
“這裏牆面年久失修,偶然有牆皮脫落也屬正常。”
聶雲漢端着燭臺照向床頭後的牆縫,兩人都發現牆壁上隐隐多了幾條指甲抓撓過的細痕。
卓應閑當即伸出手去摸索牆縫裏隐藏的機關,按下之後,大床“嘎吱嘎吱”地挪開,露出了床板下的通道入口。
他們舉着燭臺,一邊細細觀察着一邊進了密室。
密室中看起來跟之前毫無二致,況且他們剛剛離開不過兩個時辰左右,也不該有什麽變化。
但是卓應閑目光順着架子上的東西一一掠過,忽然拍了拍聶雲漢的手臂。
“剛剛有人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阿閑:你神經病啊!
漢哥:你就是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