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冒風雪
那幾個人走後,林占愚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露天書場。
他雖然有個曾考中前朝秀才的爹,然而對方病了許多年,教養他的精力實在有限,故而他識得的字其實并不算太多。方才魏青筠剛一上場時他聽見了那人的名字,可他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是“青雲”。
青雲,平步青雲,青雲直上,官高爵顯,志向遠大。林占愚想到這些,低頭看了看自己往外露棉絮的破舊衣裳,忽然覺得他跟臺上這位清朗而體面的人有了距離,反倒不如方才那幾人所說“魏小哥”這一稱呼來得舒坦親近。
魏小哥的聲音清澈而幹淨,林占愚隔得遠看不真切,只能瞧見個模糊的容貌輪廓,但他偏偏就很篤定,他覺得這聲音與其本人的長相氣質必然極為相稱。
不過雖然小孩注意不到,魏小哥卻并不是個繡花枕頭。一場單口下來,他的說話聲一直維持在一個很平穩的高度,一字一句皆能無比清晰地送到觀衆耳朵裏,不見半分含混與纰漏。這應當是經年累月練下來的真功夫真本事。
“好!”演到精彩之處,臺下衆人紛紛叫好。林占愚是個實打實的門外漢,不懂好在哪裏,但他也分外給魏小哥捧場,坐在老村長的肩膀上無比賣力地鼓着掌。
臺上的人卻顯得很是灑脫散淡,他笑着微微點頭,作為對觀衆們的答謝,而後接着往下演,節奏平穩一如既往。
“真規矩啊。”活了半輩子的老村長也不由得感慨:“占愚,你看看人家,好像每個動作都定好了一樣,可是被他演出來卻偏生自然得很,尺寸怎麽就這麽合适呢。”他不住地點頭:“真是不錯。”
林占愚聽不太懂,但他确實覺得好看得緊。
對方并沒有演太久,後面的喬老板才是重頭戲。然而他滿腦子都是方才的魏小哥,竟走神了整整一個時辰,一直到散場才回過神來。
時候不早了,再加上天色不好,烏雲漸漸遮住了明月,有了要下雪的跡象,故而場子散得很快。不過老村長并沒有立刻帶着林占愚走,他與那些來找樂子的人不同,他還有正事要做。
“喬老板,”林村長一手牽着林占愚,一手拿着拐棍,喊住了準備收攤的中年男人:“請留步。”
喬笑言回頭看見了他,遂囑咐幾個徒弟忙活,自己則走上前來:“老伯,這是……”
喬老板長了個和善的模樣,再加上總眯着笑眼,有着能讓人放下戒心的長相。村長沒多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這兒有個孩子,是我看着長起來的,挺機靈,手腳勤快,心性也好。他爹前陣子咽了氣,家裏除了他再沒別人了。”
說着他輕輕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膀,又擡起頭無比誠摯地望着喬笑言:“您看您那邊能不能……哎,都是生計所迫,您也知道如今這世道,俺們養不起他,若不管不問,孩子只有死路一條,否則咱也不願意過來麻煩不是?”
他話沒說全,在場的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林占愚愣住了,他仰頭看看滿臉堆笑的村長,又看看眯着眼似在思忖的喬老板,心情複雜得出奇。
不遠處的幾個徒弟也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時不時往這邊瞅。喬笑言打量了林占愚好一會兒,忽而俯身盯着小孩:“孩子,多大了?”
“十三。”那會兒都是按虛歲算年齡。
“十三啦?不像呢,可真夠瘦小的。”喬老板微微皺眉:“叫什麽名字?說句話我聽聽。”
“我叫林占愚,”小孩有些怯生,卻實在得很:“我不知道說什麽。”
喬老板笑得開懷:“跟我念首詩吧。”他緩緩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
這首詩林秀才曾教過他,故而林占愚很順利地跟着喬笑言念了出來,而後便又陷入了沉默。
喬笑言點點頭,示意林占愚走到自己身邊:“老伯,這孩子我能收。你就放心吧,他拜我為師,以後只要有我一口飯吃,肯定餓不着他。”
幾個年輕人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站在原地望着他們。老村長實在驚喜,無比感激地點頭應下,又看着還有些懵的林占愚,一時間悲從中來,鼻子與眼眶俱是酸澀無比。
他蹲在林占愚身邊,抱住孩子瘦小的身軀,強忍着眼淚:“占愚啊,以後要聽人家的話,千萬別偷懶耍滑。能混出頭也好,混不出來也罷,心裏一根弦都得緊緊繃着。只要你平安,将來我去了九泉之下也就能跟你爹交代了。”
說罷,他松開林占愚,頭也不回地往來時的方向走。
此刻下起了雪,飄揚的雪花映得遠去的老伯有些憔悴落寞似的。除卻別離的無奈,林占愚不明白還有什麽能讓老村長看起來如此悲痛。他尚不知曉自己要走的是一條多麽艱難的路,以為對方只是不舍,于是想跟上去,卻被喬笑言拽住了。
直到這時喬老板才露出無比威嚴的一面,他把那幾個年輕人喊過來,又板着臉低聲對林占愚說:“按照咱們這個行當的規矩,你若要拜我,得有‘引保代’三師在場。可那些人不認咱這一門,我也給你找不來那些個師父,咱們一切從簡,你給我磕個頭,就算我徒弟了。”
喬笑言的冷臉讓林占愚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拜師,再回頭時卻再也尋不見老村長的身影。
有個看起來和魏小哥差不多年齡的師哥以為他不懂規矩,于是走上前按着他跪下磕頭,勉強算完成了拜師大禮。
“走吧。”一直不作聲的魏小哥說話了:“天晚了,師父也累了。”
林占愚跟着他們一直走到南京城近郊的住處,又抱着喬老板給他的鋪蓋跟着方才按着他拜師的那人走去了偏院。
那人邊走邊說:“我也姓喬,叫喬鯉,鯉魚的鯉,是師父的兒子。其實按咱們這行的規矩,親父子是不能做師徒的,可誰讓咱師父連個正經捧哏搭檔都沒有呢。嗨呀,以前倒也有過,只不過後來那人又走了,我沒處可拜,也就顧不得規矩。算了,不說這個,你以後叫我師哥,或者三哥,喬哥,都行。”
他打開門,幫林占愚簡單打掃了一下,又把床鋪好:“這邊又小又亂,不過今兒實在是晚了,你先住着,看看師父以後有沒有旁的安排。”
說罷他就走了,臨了還囑咐林占愚:“師父有早起練功的規矩,可別睡過了頭。你第一天來,可以寬限半個時辰,趕明兒我晚點兒來喊你。”
這一夜的雪時下時停,是林占愚的不眠夜。其實小孩壓根就沒往床上躺,他連衣服都沒脫,一直坐在角落裏的凳子上,試圖用他那并不豐富的人生經驗判斷自己此時此刻的處境。
他從小長在他們那個小村莊裏,林秀才也沒跟他提過,故而他對這個行當沒有半分了解,如今又驟然離了舊識被安置在此處,心裏實在不安。
小時候林秀才為了管教他,經常吓唬他說若是再不聽說教就把他送走,送到惡人們那裏讓他再也回不了家,還教導他說如若旁人無緣無故給他好處,那必然是有所企圖,斷不能掉以輕心。林占愚坐了整整一夜,終于得出結論:村長不要他了,他被送給了“惡人”。
許久之後熹微晨光照進屋堂,既茫然又憋屈的小占愚做出了一個無比硬氣的決定:他要跑。
天亮開了,雪也漸漸大了,林占愚愈發覺得事不宜遲。他覺得從靠近門的地方跑實在太過顯眼,故而找了一堵看起來相對低矮一些的牆作為逃跑的依托,盡管那牆本身的确很高。
他雖然瘦小,無奈形勢所逼,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從屋裏搬出了極有分量的桌椅板凳,又把那些陳年的木材家具在牆根一個一個摞起來,在隆冬時節裏竟也出了一頭的汗。
林占愚用棉衣袖子簡單擦了幾下額頭,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為自己搭好的“梯子”一點點爬到了高處。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上去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還是有些夠不到牆頭。
方才他把這些家夥事兒堆在一塊兒的時候壓根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上來容易下去難,他沒了辦法,索性心一橫,在搖搖欲墜的小板凳上踮着腳往牆頭上扒拉。
終于,他跨坐到了牆上。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回他失算了:牆那邊不是街道,也不是旁人家,依舊是他師父的屋。
不過更讓他震驚的還不是這個,他一看到對面院子裏的人才徹底傻了眼:那人背對着他站着,手上拿着折扇,似乎是剛練完身段,從他爬上牆頭的那一刻開始嘴裏念念有詞。
他看不到對方的臉,不過單憑聲音和身形他已經可以确定,這正是頭一天晚上第一個上去熱場的魏小哥。
飛雪接連落下,映得遠近皆是白茫茫一片,對面院子的牆角處漸漸有了積雪。一襲大褂之下,那人看起來極為清瘦,來回走的步子卻從不乏力道。
魏小哥到底是年輕,大概身子骨不錯,在如此冷冽的冬風裏竟也穿得無比單薄,與身着厚重破棉衣的林占愚看起來像在兩個季節。
很久之後林占愚才知道,魏小哥念叨的正是《八扇屏》裏江湖人的一段。然而此時涼風呼嘯而過,他趴在牆頭上什麽都聽不清,只能怔怔地望着對面的人,上不得下也不得,實在進退維谷。
這位姓魏的年輕人的确擔得起被人喚一聲“小哥”,确實招人喜歡。他雙肩平整,棉布材質的大褂自上垂下,讓他看起來極為爽利,從林占愚的角度還能瞧見他那一雙極為簡樸的黑色布鞋。
風漸漸小了,林占愚看見他在院子裏來回走着,話說得不慢卻一氣呵成,近乎讓人聽不出換氣的痕跡。說到興起時他還會拿折扇有節奏地拍打手心,專注而散淡。
就這麽靜靜地看着,林占愚忘了冷也忘了餓。小孩的心漸漸定了下來,一股安然之意從心底升起。
這孩子不懂別的,倒是慣會“以貌取人”,他想,大抵是自己誤會了,這群人或許并不是惡人,至少這個魏小哥應該不是。這樣一位如和風明月的大哥哥一定是個正人君子,他做派謙遜,行事認真刻苦,怎麽可能做壞事呢?
“魏哥,師父讓我喊你吃飯。”正當這時,昨天回來之後幫林占愚收拾屋子的喬鯉進了對面院子。魏青筠背對着他看不見,喬鯉卻看得一清二楚:“哎喲,這不是我爹昨天帶回來的小孩嗎?”
他不說還不要緊,這麽一嗓子出去,給林占愚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小孩本就心虛,再加上突然被人發現的驚恐與慌張,他一個沒坐穩,竟直接滑了下去。好在孩子反應快,在摔下去的前一刻兩手死死按在了水平面上。
飛雪接連不斷地落下,落在牆頭的瓦片上,讓林占愚抓着的地方越來越滑。他有些使不上力氣,又不敢掙紮,只能無比僵硬地維持着短暫而微妙的平衡。
“小孩,別害怕。”林占愚挂在牆上沒敢往下看,不知道自己處在多高的位置,因而心裏其實還好,甚至看起來比站在牆下的倆人還要淡定些,反倒是魏青筠緊張了起來。
後者在他滑下來的一瞬間就飛速跑到了牆邊,本能地沖他張開胳膊:“沒事兒啊,師哥在呢。”
“這,”喬鯉站在一邊,慌張程度不次于魏青筠:“魏哥……”
“別愣着了,快去屋裏看看有沒有能墊腳的東西。”魏青筠沖他喊:“要是有軟墊也行。”
“诶!”他終于回過神來,撒開丫子往屋裏跑。
“孩子,沒事兒啊。”見對方走了,魏青筠趕忙接着安慰林占愚:“你喬師哥幫你拿家夥去了,你再撐一會兒。”
“啊!”本來聽着魏青筠這麽說,林占愚心裏安穩了不少,然而雪越下越大,他一個瘦小的孩子實在沒了力氣,一不小心竟直接脫手摔了下去。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他并沒有跟地面來個親密接觸,因為魏青筠在下面把他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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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來自李白
另:青雲是個很好很好的名字,這一章裏提到的是小林子在特定情境下的想法,與這個名字本身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