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岸

六朝舊事随流水,江岸桃花扇底風。

山河歲暮知何處,夢裏吳鈎憶故城。

故事還要從南京城邊上的一處小村落說起。那年秋天萬惡的日本侵略者制造了奉天事變,大舉進攻東北。遠在南方的金陵城飽經戰亂數十年,剛剛有了要和平發展的跡象,定都于此的年輕政府卻偏偏宣布“不予抵抗”,以致數月間關外千裏大好河山悉數落于敵手。

老天爺也分外不給面子似的,幾年間天災不斷,不是水災就是蟲災,華北江南都成了災區。災荒之下亦有苛政,老百姓們吃不上飯,負擔一日比一日重,農村的變革悄然而起。

很多年後每每聽人說起那幾年是南京城發展的黃金年代,林占愚都對此嗤之以鼻。他對那些年頭的印象除了日複一日的忍饑挨餓和身上又小又舊的粗布衣裳,就是他老家的土屋裏酸苦交雜的草藥味道,以至于他常常擺着手對徒弟們感嘆:“許是吧,我不清楚,只知道那會兒全國都鬧災荒,肯定不是小老百姓的黃金十年。”

林占愚當時已經十二歲了,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身材瘦小得很,走在街上別人都以為他最多不過八九歲。

那天上午他如往常一般,拿着藥罐子去村頭的中藥鋪裏給他痨病鬼一樣面黃肌瘦的老爹取藥,回去的路上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裏攢了好幾個月的零碎錢,尋思着就快進臘月了,什麽時候能和老爹一塊兒好好吃一頓飯。

然而老天爺并不會因為新年将至而手下留情:寒冬臘月,土路邊上除了與平素一般餓死的瘦骨嶙峋的屍身,還有因為穿不起棉衣而凍死的流浪漢。

他們被人斂在一處,七七八八地橫在老樹下的陰溝裏。粗壯的樹幹因為總被饑餓的人啃來啃去,現今坑窪斑駁,如地圖一樣。

林占愚對此已然見怪不怪,自打他記事,村裏每天不餓死幾個人才不正常。所幸他爹林秀才早年教書留了點兒積蓄,這才支撐了他們爺倆這些年的日子。

不過林占愚沒想到的是,天有不測風雲,他那纏綿病榻多年的爹愣是沒撐到兒子回來,在一陣又一陣無人問津的咳嗽聲中終于撒手人寰。

于是林占愚走進他家的茅草屋時看到的便是他爹餘溫尚存的屍體。

他一開始以為他爹只是睡着了,畢竟這人平時拖着病體,清醒的時候早已越來越少。他推了他爹幾下,又喊了兩聲,對方卻沒反應,他這才陡然明白過來。

雖然他爹從幾個月前就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可這事對他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過突然。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瞬間腿軟了,愣了好長時間才嚎啕大哭,眼淚不受控制地嘩嘩往下淌。

藥罐子被他脫了手,直直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汁水滲進土裏,草藥濃郁而酸澀的味道卻彌散在了屋中。

“爹!”林占愚跪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前挪。他哭得太過撕心裂肺,再加上正是快吃飯的時候,不一會兒鄰裏們都被他引了過來。

“哎喲。”他鄰居家的大娘剛跑到門口,瞅見屋裏的景象,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心疼得要命。她走上前去,試圖把林占愚拽起來:“孩子,先去俺家吃點兒東西吧。”

林占愚那會兒哭得都快神志不清了,哪還有心力應答大娘的話。他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到最後直接昏死過去。再醒來時日頭已經偏西了,他躺在大娘家裏的床上,一瞬間甚至有些恍惚。

他躺的裏屋和外頭只隔了一層破布做的門簾。林占愚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聽見了外頭的聲響,嘈雜的腳步與接連不斷的倒水聲讓他逐漸清醒了過來。

他下了床走到外面,發覺外屋站了好些人。

他們村的村長也過來了。老人家年過半百,早年間逢着打仗受過傷,腿腳有些不利索。他拄着拐棍站在屋裏的一群人中間,緊皺着眉頭說:“我家裏雖然不寬裕,但是拿出點兒錢埋了林秀才還是不成問題的。就是他們家那小占愚年齡還小,”說到這些,他忍不住沉沉嘆了口氣:“老幾位,你們說這孩子能怎麽辦呢?”

“俺家裏雖說也沒多少銀子和存糧,但俺能養他一陣子。”鄰居大娘應道:“林秀才早年身子好的時候教過我們家三兒認字,咱得知恩圖報不是。只是,”她說得很是遲疑:“俺家這幾口子都經常填不飽肚子呢。俺養他三天五天行,三年五年只怕……”

“占愚?”有個中年男人看見了站在裏屋門口的小孩:“你醒啦?”

“行了行了。”見林占愚一直低着頭,鄰居大娘心裏難免不好受。她把衆人打發走:“讓孩子先在俺家住下吧,真是的,這可憐孩子。”

她望着林占愚跟他爹有幾分相像的輪廓與紅腫的眼睛,最終只得沉沉嘆了口氣,強顏歡笑道:“餓了吧?大娘給你熱一碗粥,先暖暖肚子。”

老村長說到做到,果然手腳麻利地出了錢幫小孩埋了林秀才。出喪那天雲層陰沉得很,時不時有幾片雪花飄來,糊在人臉上又化作雪水流下,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接連不斷的眼淚。

望着衆人裏裏外外忙活,老村長用粗粝的手摟住站在身邊紅着眼圈的林占愚:“小孩,想你娘嗎?”

林占愚往他懷裏靠了靠,本想搖頭,奈何孩子心思簡單,做不來那口是心非之事,想了半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老村長揉了揉他的發頂,喟然嘆道:“這苦命的林秀才喲。”

聲音沒入冬日凜冽的寒風,最終不聞蹤影。

這天林占愚從早到晚哭得稀裏嘩啦的,哭到連人走沒了他都不知道。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竟然只有一個人了。

他對父親實在不舍,再加上恐懼與無助鋪天蓋地襲來,這些對他一個十二歲的小少年來說太過沉重,以至于他覺得胸中有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悶得他兩眼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心口處一陣又一陣泛起撕扯般的生疼。

他用手扶着泥土地,開始朦朦胧胧地意識到他需要思考一下他接下來該怎麽辦。給他爹治病花光了他家裏所有的積蓄,還欠了鄉親們不少錢。別的不說,他得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才能混上一口飽飯。

“占愚,”聽見有人喊他,林占愚趕忙回過頭,只見深沉的夜色裏老村長正站在不遠處沖他招手:“跟我回家吧,今兒晚上先住我那裏。”

于是林占愚就跟着老村長走了。對方回了家什麽都沒說,家裏的幾口人也只是在每每瞧見林占愚時露出些既憐憫又無奈的複雜神色,直到小半個月後年關将至的一天夜裏,村裏的老老少少再次相聚。

“村長啊,不是俺不想養,你去俺家裏看看。”他們村子比較小,裏面的人家多少都有些親戚關系,好多都是沒出五福的,論輩分林占愚可能還要叫這說話人一聲四大娘。

她掰着細瘦黢黑的手指頭數量着,話中已然帶了哭腔:“俺家有六張嘴要吃飯,這陣子正準備去俺二哥那邊借米呢。”

林老村長望着眼前面黃肌瘦的婦人,心裏也為難得很。他又何嘗不知道鄉親們的困境呢?他是村長,對此再清楚不過,他自己的家中也是一樣的。

但凡有半點兒轉圜的餘地,他決不會吝于添一雙筷子,可幫林占愚體面地埋了爹已經近乎花光了他們家預備過年的錢,他實在養不起這娃娃。

此時坐在角落裏的林占愚忽然說話了。他雖然看起來瘦小,但好歹已有十歲出頭,再加上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早就有了明辨是非的本事,也早已有了不願成為別人累贅的自尊。

只見他吸了吸鼻子,用盡全力把眼淚憋回去,低着頭走到人前:“村長爺爺,各位叔伯嬸子,占愚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把我送走吧,送去哪都行。我年輕,我有勁兒,能做苦工養活我自己。”

說着他竟跪下了,給衆人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以後萬一我發達了,我肯定不會忘了你們對我的好。”

屋裏一瞬間安靜至極,昏黃的燭光裏衆人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出聲,直到老村長開始嚎啕大哭。

村長不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而且哭聲還格外大。這一幕讓鄉親們悉數愣在了原地,也讓林占愚牢牢記了一輩子。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樣的。一輩子頂天立地的老村長沒懼過洋鬼子,沒慫過地主老財,頂着洋槍火炮都能不怕死地往前沖,此時卻顯得分外單薄無助。

從前他都是以沉穩鎮定的形象示人,用他活了半個百年的人生經驗幫這扶那,拼盡全力做全村父老鄉親的主心骨。生平頭一次,他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無能為力。

“村長爺爺。”林占愚直起身子,試探地靠近了些。

“多好的孩子啊。”哭得差不多了,村長把林占愚從地上拽起來,拍了拍他破棉衣上的土:“孩兒啊,你放心,我這輩子雖沒啥大本事,但也決不能讓你餓着。”

林占愚懵懂地點了點頭,不由得再一次泣不成聲。

趕在臘八那天午後,村長帶他進了城。

這是林占愚記憶裏第三次離開他從小長大的村子,前兩次都是林秀才的身子還能支撐着出遠門的時候帶他來的。他看什麽都覺得新鮮,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村長之所以選在那天是因為彼時多的是出來做小買賣和置辦年貨的,如此更容易給他找着個出路。

城裏人多,林占愚跟在村長身後往前走,死死拽着村長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松開,以至于下午倆人找了個攤子吃面的時候村長短棉衣的衣擺已經皺得不像樣了。

老村長跟店家要了兩碗熱湯面,帶着林占愚找了個空位置坐下,給小孩倒了碗熱水。

他剛放下茶壺,忽而聽得鄰桌的一個漢子說:“今兒晚上夫子廟露天書場,喬老板出活,捧個場去?”

“去啊。”其餘人紛紛附和,其中一個聲音格外大:“我敢打賭,別看喬老板如今比不上那些劇院裏的老板,但以後必是要成角兒的。”

老村長微微皺眉:方才那群人提到的喬老板藝名喬笑言,是個賣藝的,這兩年在南京城頗有名氣。他看過幾回那人的撂地買賣,只見那慈眉善目身量清瘦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南京話耍寶逗樂,确實招人喜歡。

正在這時湯面上來了,望着吃得狼吞虎咽的林占愚,老村長忽而有了主意。

老者想,不知道能不能成,但總歸是要試一試。

不一會兒兩人就吃完了面。隆冬天短,外面已然昏黃一片,只剩了點兒夕陽的微光映着往來的人群。

村長拽住尚不知所以的林占愚,露出了他這些天的頭一個笑臉:“孩子,走,爺爺帶你去看個有意思的。”

喬老板在南京大受歡迎,夫子廟那邊還沒到開場的時候就已經擠滿了人。林占愚個子小看不見,老村長便讓他坐到自己的肩膀上:“占愚,好好看着點兒。”

林占愚不明白老村長的意思,但也順從地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一個穿着深灰色大褂的年輕人走到了露天書場中間,笑眯眯地鞠了個躬。

“各位別急,學生魏青筠先來給大夥兒熱個場。”那人不緊不慢地說着,唰的一聲開了折扇:“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石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播種後人收,說甚龍争虎鬥。”

對方一開口就把林占愚的目光牢牢吸在了那裏。小孩仔細望去,只見那人看起來實在年輕,大褂穿在他身上顯得分外平整,整個人就像一棵雨後竄起來的竹子。他雖然也清瘦,但并非災民們那般只剩了一把骨頭,至少他在活着的基礎上還能維持住尊嚴。

林占愚那時候年齡小啥也不懂,就是看個熱鬧,他發現那人雖然瞧着并不似個張揚的人,上了臺卻像個活寶,格外賣力氣,從不顧及其他。他尚不知道什麽叫身段,只覺得那個人在臺上的一舉一動都分外流暢好看,這自然引得臺下的圍觀者們紛紛叫好。

“還別說,喬老板這小徒弟還真不錯。”林占愚身邊的兩個人說話了。那倆人看起來像剛收攤的小販,其中一人信誓旦旦地說:“聽說魏小哥是半路出家,卻得了他師父的真傳,看得出是下過功夫的。”

“下功夫有什麽用?還不是個臭作藝的。”另一個人對此嗤之以鼻:“別看底下都給他叫好,他比咱哥倆也高貴不到哪裏去。”

“行了,不就看個玩藝兒嘛,哪來這麽多話。”對方注意到了林占愚好奇的目光,覺得自己和同伴有些失言了,不免尴尬:“趕緊走吧,明天還得去別處賣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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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石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播種後人收,說甚龍争虎鬥。來自明代楊慎

六朝舊事随流水,這一句是王安石大神的句子,另外三句是我編的

開新文啦!講的是民國時期南京白話藝人的故事,希望大家多多捧場!求收藏海星評論!謝謝啦~

另:注釋如下:

作藝:舊時指藝人演出;臭作藝的:舊社會對藝人的蔑稱

玩藝兒:指曲藝、雜技等等,比如相聲,大鼓,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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