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時機
因着怕擋了往來行人的路,林占愚一直在巷口的角落裏一會兒蹲一會兒站,從早上等到中午。
正午時分,一直陰沉的天空終于出了太陽,他苦苦等着的人也終于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
遠遠瞧見了魏青筠的身影,少年頓時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餓了,噌的一下站起身來,顧不上腿麻,沖着那人就跑了過去,最開始的幾步幾乎是踉跄着。
“師哥!”他朝魏青筠招了招手。
對方看見了他,沖他笑得開懷。
待挨近了林占愚才發現,他師哥出去小半年,黑了,也瘦了。
許是因着北方天冷,魏青筠竟然穿上了厚重的棉衣,這還是林占愚頭一次瞧見他師哥穿得如此厚實。
少年這段時日嗓子一直不好,故而身段練得分外辛苦。魏青筠打量着眼前人,發覺這小子又長高了,頭頂差不多能夠到自己的鼻尖。
他心裏滿是上次和喬鯉從天津回來的時候站在這裏等他的孩子,上下打量間卻注意到了一些先前從沒關注過的事,譬如對方不知何時添了棱角的肩和臉頰,以及在逐漸舒展開的五官的映襯下愈發清俊的面容。
江南朦胧的薄雪和至情至性的故人化解了歸客的疲憊,新年将至,巷子裏愈發熱鬧。
一切都在告訴魏青筠,他到家了。
林占愚本想把他師哥手裏的行李接過來,沒成想魏青筠把所有包袱悉數用一只手提着,騰出來的手摟住少年的腰,直接面對面把人抱了起來。
被抱着的人吓了一跳,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先前的疑慮俱是白費的心思。就算他現在再上一次牆頭,魏青筠依舊能接着他。
“小杆子,想師哥了沒?”魏青筠把人放下,笑眯眯地問。
“想啊。”林占愚本能地推開他,緩過神來才發覺因着出門不方便,魏青筠并沒有把檀木小箱子帶在身邊,故而他那厚棉布大褂與棉衣馬甲上的檀香氣味淡了許多,幾乎要聞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風塵仆仆,似是還有北方冬日的涼意。混着草木的清香,塵與土的氣息也變得分外親切起來。
“走吧。”魏青筠輕輕推了他一把,笑意愈發濃重真摯。
眼巴巴等着他的不止林占愚,喬笑言早就在家裏做好了一大桌子飯菜,不但準備了鳳尾蝦、松鼠魚,還特意上街買了鹹水鴨和金陵丸子。
魏青筠一進院子就聞見了香味兒,他沖屋裏的喬老板大喊:“師父!”
溏淉篜裏
喬笑言笑着快步走到門口:“快去把行李放下。”
待兩人洗淨了手落了座,魏青筠環視一周,發覺喬鯉不在。他佯裝不滿:“诶?小喬那家夥跑哪去了?”
“是啊。”林占愚也覺得不對勁:“今兒早晨我還看見他了。”
“他和你們大師哥出活去了,中午不回來。”喬笑言一邊解釋一邊給魏青筠夾了一塊鴨肉:“來,多吃點兒。”
“好。”魏青筠笑道:“師父,我在大同遇見了一位趙老板,他聽說過南京城有您這麽個人。我把您的親筆信給他,跟着他和他的徒弟們在北邊一直待到年跟前。”
喬笑言點點頭,笑得欣慰:“辛苦你了。”
“這有什麽。”魏青筠擺了擺手:“其實在北方,這個行當也不好混。他們走了許多地方,比咱們還辛苦。”
在飯桌上,魏師哥向喬笑言簡要說了說這幾個月的見聞與趣事,還說:“他們唱的北方曲兒我記下了一部分,都在我包裏呢,吃完飯就取來給你看。”
夾了幾口菜,他忽而想到了另一件事:“對了師父,那趙老板的徒弟裏有一位姓張的小哥,對咱們南京還挺有興趣。他說,若是将來得了空,他想來瞧瞧。”
“行啊。”喬笑言樂了:“待會兒你給他寫信,就說咱們敞開大門歡迎他過來。”
“好嘞。”魏青筠立刻應下。
進了臘月便忙碌了起來,打掃屋子、置辦年貨、采買東西,城中處處洋溢着過年的喜慶。
抓住人多的時機,喬笑言和徒弟們出活的次數也遠遠多于平時,尤其是魏青筠。他小半年沒在,許多老看官都想念得很。
回來之後頭一次帶林占愚去茶棚,有個面貌慈祥的老人看見魏青筠,故意笑着調侃:“魏小哥,你怎麽瘦了這麽多?莫不是你師父小氣吧啦的,苛待了你麽?”
他便也笑着回道:“哪有。這陣子忙碌辛苦,身上的分量便清減了一些。”
還有人指着他身邊的林占愚:“這小杆子進步得快,都要趕上你啦。”
少年聽後,本想着謙虛一番佯裝反駁一下,沒想到他魏師哥竟直接摟住他的肩膀:“是啊,名師出高徒嘛。”
林占愚直到這會兒才意識到,原來時間才是最好的養料,也是最強勢的力量。
在他剛入門的那個春天,他曾經急吼吼地去找魏青筠,恨不得讓對方一夜之間把一切竅門技巧都教給他。可如今他發現,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最好的東西宛如璞玉,需要在漫長的歲月裏仔細打磨,挨過晦澀、孤苦與掙紮,才能呈現出令人贊嘆的光澤。
少年站在桌子後頭,微微偏頭望着身邊的人,依着師父的教誨互相配合,彼此觀察着對方的節奏。
有一次魏青筠墊話說多了,他便開玩笑似的說一句:“你這啰裏巴嗦的,咋不上路子呢”。魏師哥轉過頭笑着對上他的視線,笑意中帶着贊許。他猛地意識到,就在這不知不覺間,他自己已經“上了路子”。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往前走,生活充實而安定,但有一件事卻顯得不那麽正常。
林占愚發現這陣子喬鯉尤其早出晚歸,阖家團圓的除夕夜裏這人竟然也不在家。
魏青筠也發現了。他心中實在疑惑,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他洗菜的時候特意向身邊掌勺的喬笑言詢問:“師父,大過年的小喬卻總不着家,可別是在外面惹了事。”
“不會的。”喬笑言應道。
“可是今兒上午我去大師哥那裏,他卻并沒有出門,還說近來也沒怎麽看見小喬。”魏青筠依舊困惑:“若說那人去出活了,我不信。”
“不要緊。”喬老板把菜盛出來,語氣平穩:“他是我兒子,也是我徒弟,我了解他。他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喬笑言都這麽說了,魏青筠和林占愚對視一眼,心知不好再說什麽。不過他倆的疑慮并沒有持續太久,這天晚上便有了答案。
彼時年夜飯都要開始吃了,喬鯉卻還沒有回來。魏青筠耐不住性子:“不行,師父,我怕小喬出事,我出去找找他吧。”
“別怕,再等一會兒。”喬笑言雖也皺着眉,但神情卻堅定無比:“若是過會兒他還不回來,你就和占愚出去尋他看看。”
他話音剛落,院子的大門突然吱呀響了一聲。林占愚趕忙站起身來往外張望,看到回來的不止他喬師哥,還有幾個他從未見過的漢子。
魏青筠早已跑了出去,只見喬鯉被其中一個人背在了身上,右腿打着繃帶,正死死皺着眉,看起來傷得不輕。
這天下了小雪,幾個人在外面待的時間大抵不短,頭發與外衣上都沾了雪花。
“小喬!”得了喬笑言的示意,魏青筠趕忙把大門鎖好,領着那些人去了後院喬鯉的房裏。
林占愚跟在他們身後,只聽得魏青筠無比急切地問:“這是怎麽回事?你們又是誰?”
那幾個漢子打扮得并不顯眼,若是與城中的商販百姓混在一起,沒人能認出他們。
喬鯉被放在了床上,他的腿傷很是嚴重,雖然已經處理過了,但依舊疼得他龇牙咧嘴。
“師哥。”小喬輕聲喚他,沖他搖了搖頭。
魏青筠望着喬鯉,意念飛速流轉間猛地明白了過來。他看了幾眼站在屋裏沉默着的人,醍醐灌頂一般,趕忙問道:“路上沒留下血跡吧?”
其中一人答道:“沒。”他嘆了口氣:“今兒下午小喬同志不慎中彈了。不過你們放心,我們隐蔽及時,他的身份并沒有暴露。如今做了手術,醫生說只要好生養着,不會出大問題。”
“師父!”魏青筠紅了眼眶:“你怎麽從沒有告訴過我呢?”
喬笑言強忍着眼淚,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林占愚還沒聽出個所以然,就被魏青筠推到了門外:“你好好盯着點兒,千萬別讓外人進來。”
少年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格外聽他魏師哥的話,于是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神情專注宛如站崗的警衛。
裏面的人低聲聊了大半宿,外面爆竹聲聲,林占愚基本上啥也沒聽着。但是後來在鞭炮聲的間隙裏,他隐約聽見了一句話,是一個他陌生的聲音對喬鯉說的。
那人的語氣有些沉重:“小喬同志,如今南京的形勢不容樂觀,組織上的意思是一定要隐蔽好身份,以待時機啊。”
“我知道了。”喬鯉大概流了不少血,聲音既虛弱又疲憊。
見自家兒子傷成這樣,喬笑言早已無心顧及其他,一切都是魏青筠在打理。
他招呼着那些人留在喬家吃了頓飯,又趁着夜色把人送走,回來的時候天邊已然泛起了微微的亮光。
魏青筠一宿沒睡,又緊繃着神經,此刻好不容易放下心來,虛脫了似的。
然而當他低着頭走進院子時,卻發覺林占愚正站在屋門口等他。
“師哥,”見他回來,少年快步走上前:“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魏青筠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攬住林占愚的胳膊往後院走,用一句少年無法反駁的話回絕了對方:“大人的事,小孩少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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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如下:
墊話,指說正活之前的一些話;
青筠提到的趙老板和張小哥都有原型,分別是後來南派相聲的代表人物張永熙先生和他的師父、相聲名家趙少舫先生,三幾年那會兒都在北方大同、綏遠一帶流浪賣藝;
小氣吧啦、啰裏巴嗦、上路子,都是南京方言,分別指小氣、啰嗦和按規矩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