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初相識
少年有時候是真氣人,然而一旦懂事起來,察言觀色之間卻也是真聽話。
他發覺每每提到除夕夜那樁事,魏青筠的神色就會變得比以往任何時日都嚴肅許多,便知道那事确實非同小可,一段時間過去也就不問了。
不過他發現,他那小喬師哥卻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依舊如以往一般,忙的時候出活,閑下來了讀書聽曲、招貓逗狗,除卻往來行事需要拄着的拐棍,端的是一副閑逸散淡的模樣。
林占愚有時出門還會遠遠瞧見那幾個漢子,其中有人是典當行的老板,有人是中學裏的教員,還有人是報社的新聞記者。
與喬鯉一樣,他們若是混到人群裏,壓根無人能把人找出來。由此少年發現,他們的保密措施做得遠比自己想象中精細。
喬笑言沒有把這些事告訴薛賀。其實若不是因着剛好被魏青筠和林占愚撞見,這倆人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大師哥或旁人向他問起時,喬老板俱是咬着牙說:“這個小兔崽子,除夕那天想來我房裏想偷錢,被我逮着教訓了一頓,打斷了一條腿,現在還沒好呢。”
每當這個時候,喬鯉就會在一旁裝作羞赧:“哎呀爹,你快別說了。家醜不可外揚。”
他指着自己的臉:“給我留些臉面吧。”
唯一可以覺察到的端倪是在魏青筠這裏。少年發現他兩個師哥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不少。
有一次他裝作看曲譜,坐在他們身邊偷聽,聽得魏師哥說:“什麽下九流上九流的。早晚有一天,人不會再被分成三六九等。”
喬鯉笑着應聲:“對!到時候人人平等,人人都要過上好日子。”
林占愚聽不太明白,聽到後來也懶得較真。他心裏有一股篤定的力量,他偏偏就是知道,魏師哥早晚有一天一定會把這些一字不落地教給他。
這份篤定從他第一眼瞧見魏青筠的時候就再沒消逝過,經年過去,不知不覺間已經成了支撐他不斷向前的主心骨。
對少年來說,一天天往前過,今日與昨日、明日與今日相比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他和魏青筠一道出活,有時候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甚至覺得時間這種東西實在太過漫長,長到讓他産生了一種他會永遠跟在魏師哥身邊的錯覺。
他自然知道“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可如今他手裏攥着大把的年輕時光,對此實在是難以感同身受。
然而有一件事卻讓他覺得有些難為情:自打他魏師哥從北方回來,這人愈發頻繁地出現在他旖旎的夢境。
一想到夜裏夢中混着檀木香氣、質地柔軟的棉布衣料,他在白天就越來越難以面對魏青筠。
不僅如此,每當魏青筠出門,他心裏對這人的想念便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在對方不在近前的日子裏,他總覺得心裏好像缺了一塊兒,分外沒底。
這種酸澀的滋味哪怕喬笑言在身邊也無法撼動,直到他重新看到魏青筠、讨要到一個溫暖的擁抱才能覺得好一些。
這兩年他個子竄得飛快,雖然還是不如魏師哥高,但兩人站在一起時,他已經能夠很輕松的只是微微擡頭便可與魏青筠視線相對。
對方也不再為了逗他時常把他抱起來,最多不過輕輕攬住他的後背。
少年郁悶地想,莫非我這是害了話本裏說的相思病麽?可他轉念一想,人家都是小姐思郎君、公子念美人,我這算什麽?
思來想去,他甚是郁悶。他不知道出路在哪裏,更不知道歸途在何方,只能渾渾噩噩的,過一天算一天。
但魏師哥對這一切是無知無覺的。
經年累月相處下來,他幾乎把少年當成了他的親弟弟,管教與疼愛一樣不落。唯一讓他偶爾感到困惑的是,這小孩與他頂嘴、給他惹是生非的次數漸漸少了,在他面前甚至可以稱得上言聽計從。
不過魏青筠的疑惑并沒有持續很久,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少年長大了,懂得了尊重、也知道了體諒旁人的難處。
事情在民國二十三年暮春的一天早晨迎來了變化。那天吃完了飯,喬笑言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戲票:“你們今兒誰有空可以去瞧瞧。昨兒個我去吳公館出活,這是臨了他們老爺給我的。”
林占愚湊過去一看,發覺是興慶戲班排的一出《虎乳飛仙傳》:“興慶班在南京城算是一等一的戲班子了,這票可不好買。”
“是啊。”魏青筠原本都走到門口了,聽少年這麽說,他便折了回來:“怎麽,你想去?”
“有點兒。”林占愚笑了。
“那正好,你倆去吧。”喬鯉笑道:“我得和大師哥出活。他家裏剛添了個大胖小子,正是用錢的時候。”
于是下午林占愚和魏青筠就理所當然地拿着票去了戲園子。
這票位置好,坐在前排正中,剛好能把戲臺上的一切都看得極為清楚。
不過林占愚發現這天來的人并不多,在園子裏稀稀拉拉地分散着坐。興慶班名聲響亮,他心知不該如此,遂拽住魏青筠:“師哥,咋就這麽點兒人?”
魏青筠也覺得不解,他四下看了幾眼:“許是因着不是晚場,大夥兒都在忙碌吧。”他嘴上雖這麽說,心卻懸了起來。
自打從上海回來,少年對京戲的喜愛程度可以稱得上迷戀,但因着他平素忙于練功出活少有閑暇,他來戲園子的機會并不算多,與身邊這位老戲迷魏青筠相比更是趨近于無。
青衣上場的時候臺下紛紛叫好,少年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人水袖靈動唱腔嘹亮,演得實确實不錯。
“占愚,”正在他看得入神之時,魏青筠忽地湊到他耳邊:“不太對勁。”
少年猛地回過神來,他望着魏師哥的眼睛,心覺不解。
“興慶班能演徐月娘的只有一位老板,我見過好幾回,扮相可不是這個樣子。”魏青筠沉聲道:“你看臺上那人,身段水袖俱是靈巧,可我總覺得與興慶班的老板相較,似是少了些剛勁的力道,多了些柔婉的風韻。”
他皺起眉:“若我沒猜錯,這是一出挂羊頭賣狗肉的買賣。”
“啊?”林占愚吓了一跳:“他們為的什麽?”
“我哪知道?”魏青筠搖了搖頭,伸手攬住林占愚的胳膊:“你看臺上那幾個人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的,不應該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總覺得有人在看咱們。”
他想了想,下定了決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然而在他們起身的一剎那,臺上的青衣忽地中斷了唱腔,園子裏聽戲的看官們也随着他們站了起來。
原來這些人此刻出現在這裏,并不是為了臺上的戲。
魏青筠把少年護在身後,環視四周:“你們究竟是誰?”
“這話應該我問你們吧?”那位青衣開口,竟與她們大嫂一般是個女子,倒是不常見。
她冷哼一聲,聲音幹練而淩厲:“二位又是何方神聖?與吳公館的老爺到底有什麽幹系?”
“姑娘說笑了,我二人平素靠着耍嘴皮子養家糊口,與吳氏那等富貴人家實在沒有半分瓜葛。不過我倆的票的确是吳老爺給的,是我師父出活的時候承蒙吳老爺相贈。”魏青筠站在臺下,一字一句地解釋:“姑娘可曾聽說過喬笑言老板?”
“你們是喬老板的徒弟?”那女子很是錯愕,她走近了一些,終于把人認了出來:“魏小哥?”
“正是在下。”魏青筠應道。
“如若方便,還望來後臺一敘。”那女子的聲音溫和了不少,不複方才的盛氣淩人,還沖對面的兩個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姑娘既有相識之意,倒不如先自報家門。”魏青筠并未動身。
那女子與臺上的另一人對視一眼,轉而說道:“我們并不是興慶班,而是榮華班。”
“榮華班?”魏青筠一愣:“那你們今日為何要打出興慶班的名號?”
聞言,那女子的語氣分外誠懇:“這邊不方便說話,您二位若要一探究竟,還是到後臺來吧。”
榮華班是剛成立沒幾年的小戲班子,林占愚只是偶爾聽說過幾次。他跟在魏青筠身邊,揣着滿心的疑慮,随着那姑娘進了戲園子的後臺。
“事情就是這樣。”女子在臺上水袖利落嗓音幹脆,為人行事也毫不拖泥帶水,幾句話之間就把來龍去脈解釋了個清楚。
原來榮華班有個小姑娘近來剛能登臺唱戲,半個月前去吳公館演了一出《紅娘》,結果人被吳老爺看上了,愣是要留下納為妾室。
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那吳老爺卻已年過花甲。女孩不幹,榮華班的班主也覺得虧,大夥便想了這麽個主意,提前跟興慶班打了個招呼,想借對方的邀約把吳老爺引來扣下,逼他們換人。
“小妹名為陸江,江水的江。因着生在長江邊上,家裏人就給取了個這樣的名字。”陸江嘆了口氣,臉上還帶着沒來得及卸下的妝:“沒成想今日卻鬧了烏龍,真是羞愧。”
“無礙。”魏青筠哭笑不得:“容我多嘴一句,尊班主現在哪裏?”
“中午他就往吳公館那邊趕了。那附近有公共電話亭,我們本打算與他電話聯系。等我們把人扣住,他便進吳家談判。”陸江答道。
“他年齡應該也不大吧?”魏青筠聽完了,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妹子,在下想說句實在話。依在下看來,這法子不免有些以卵擊石之意。”
“我們也是沒辦法了。但凡能有一條出路,怎會如此?”說到這些,陸江難免心焦:“魏小哥,不瞞你說,榮華班不怕得罪人,已經做好了離開南京城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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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班、榮華班都是我編的,沒有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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