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平城

下午被師哥說了一通,心境大起大落一番,少年晚上一直有些落寞似的,除了出活的時候基本不說話。

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深夜回了後院,在即将回屋歇下的時候他把人喊住了。

面對着夜色和少年清澈的眼睛,魏青筠盡可能讓自己笑起來溫和:“占愚,你餓嗎?”

他知道這人定是餓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晚飯卻沒吃幾口,方才走在路上他就聽到了對方肚子的咕咕叫。

然而林占愚卻犟得很,少年尚未學會如何天衣無縫地隐藏自己的心緒,從前在魏青筠面前着意收斂了許久的叛逆心性在此刻悉數顯露:“不餓。”

“胡說八道。”魏青筠走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走,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林占愚想掙開他,奈何十五六歲的少年比不過他一個二十三四歲青年的力氣,掙紮無果後便直接開始耍賴。

“我說了我不餓!”林占愚擺出一副怒目圓睜的模樣:“你松開!”

夜深人靜,師父和小喬都歇下了。魏青筠怕吵到他們,直接捂住少年的嘴,把人拉扯到廚房,又從裏面鎖了門。

他無比娴熟地往鍋裏倒了一些水,又點上火蓋上蓋子,這才想起來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林占愚。

他轉過身,輕輕挑眉:“小杆子,我給你煮碗面,還卧了倆荷包蛋呢。”

見這人仍是氣鼓鼓的,魏青筠笑了:“你氣我?”

“我氣你什麽?你說得都對。”林占愚不滿于這人方才的蠻橫,這會兒甚至不想看他。

“好啦。”魏青筠走上前,俯身隔着大褂輕輕拍了一下少年餓扁了的肚子:“我問你,你還記得挨餓許久的滋味嗎?”

魏師哥這麽一說,倒勾起了少年的回憶。

林占愚來到喬家已經足足兩年半了,這段時日裏他吃得飽穿得暖再加上動彈得多,個頭竄得飛快。

他年歲漸長,慢慢懂得了收拾自個兒,如今的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清俊秀氣的少年郎,站在魏青筠身邊儀态風度絲毫不落于下風。

若不是刻意回想,沒人記得他當初又瘦又小的狼狽模樣。

少年猛一擡頭,正對上魏青筠的視線。只見他那魏師哥不疾不徐地說:“你忘了,我可沒忘。”

“當年南下,途經省界。那一帶盜匪頗多,常常擾得民不聊生。那時的我比你現在年長不了幾歲,一個人急匆匆地逃命,日也走夜也行,一個不小心就撞進了土匪窩裏。”

“他們搶了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把我綁了關進棚子。夜裏我偷偷尋了地上鋒利的瓷片把綁手的麻繩一點一點磨斷,這才逃了出來。”

“那個小檀木箱子是我娘嫁給我爹時帶來的嫁妝,也是我逃出濟南城的時候帶上的唯一念想。我冒着被他們發現的危險拿回了箱子,片刻不敢耽擱,趕緊往南跑。”

“他們倒還有點良心,謀了財,就不想着害命了,也沒追我。我就這麽到了南京。”

說罷,魏青筠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發:“你知道我為啥留在這裏麽?”

林占愚思忖片刻:“是因為你遇見了師父?”

“說對了一半。”魏青筠笑了:“我當時吓壞了,只顧着跑路,好幾天沒正兒八經吃飯,餓得眼冒金星,直接暈倒在路邊上。要不是師父肯給我口飯吃,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大概是因為過了許久的緣故,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平淡,就像不是在說他自個兒的生死,而是在講一出無關緊要的故事。

林占愚望着他,只見他拿了一個白瓷碗把面條都盛出來,又舀了一勺湯進去:“快吃吧。”

魏師哥的判斷是正确的,少年方才就是嘴硬,其實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此刻哪怕是最簡單的水煮面,在他看來也像人間至極的美味。

他接過碗筷,也不嫌燙,就着從窗間灑進來的月光,吃得狼吞虎咽。

魏青筠方才煮面的時候放了一小勺鹽,還滴了些許香油,這讓面條又香又有滋味。少年吃得飛快,不一會兒瓷碗就見了底。

魏青筠又給他盛了一碗湯:“小杆子,往後你若是再遇着想不明白的事,你就想想今兒晚上的熱湯面。一碗吃食可解世間饑寒,至于其他,”他擺了擺手:“都沒什麽大不了。”

從那之後林占愚和魏青筠的關系又恢複了從前的親密無間,或者說還要更進一步。

少年把他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思慮悉數埋了起來,每日勞神費力,只為了能讓自己的作藝水平多多精進。

師哥依舊是他心裏的标杆,只不過他用忙碌耗盡了自己的心力,便很少再有閑暇思慮那些有的沒的。

這自然是魏青筠希望看到的。生在此番世道,別地不說,單說南京一處,城裏繁華熱鬧之所好似天堂,城郊村落卻宛如修羅煉獄,許多時候人死了連個埋的都沒有,沒那錢也沒人力。

他們身為小老百姓,最要緊的是尋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來解決溫飽的困頓,論及旁的,俱是無用的念想。

不過經年累月下來,有些事情還是有了變化。

初秋的時候倆人一道北上,去了趟古都北平城。少年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能讓師父放心地讓他替代先前受過傷的喬鯉出個長期的遠門,而不是只能待在一方小院裏眼巴巴地等着師哥們回來。

從南京到北平要在火車上待二十多個小時,夜深人靜的時候,瞧着魏青筠睡熟了,少年忽而想起了先前去上海的那次。

彼時他也是這般望着魏師哥睡着了的模樣,無數紛擾難辨的思緒好像也正是自那時而起。

又或者其實更早,在魏青筠一次次親自教他柳活與倒口、教他把所思所想記下來以便溫故而知新的時候、為了護着他和師父把鬧事者擋在身前的時候,再往前些,把他從高牆瓦片上接下來的時候,林占愚就已經認準了。

他想永遠跟在這個人身邊。

仗着魏青筠睡着了,他能放任自己肆無忌憚地盯着看一會兒。然而最終他也只得沉沉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他連自己怎麽想的都說不明白。

又或者,他其實可以想得更清楚些,只是他下意識地不太願意面對。

罷了。少年拿了張毯子蓋到自己身上,阖上早已倦意十足的眼皮,心想:我如今給他量活,憑着這層,無論如何也是能賴他一輩子的。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車,魏青筠帶他去找了間旅店。

北平繁華,城中路上有許多叫賣的小商販。遠遠瞧見一個吹糖人的攤子,魏青筠轉身沖林占愚笑了:“诶,小孩,你要不要那個?”

林占愚皺起眉,覺得無其道理。他走上前,伸出沒提行李的那只手比量了一下自己和魏青筠的身高,頗為不滿:“師哥,我都快趕上你高了。我不是孩子。”

“行。”魏青筠滿口應下,卻扭頭給他買了一個小羊形狀的糖人:“我記得你屬羊。”

少年望着對方手裏的糖人,發覺被他埋在心裏小半年的心思忽地洶湧而出。

他擡眼看着魏青筠,只見這人收斂起了在外人面前的一切鋒芒與尖刺,在陽光底下沖他輕笑,他便覺得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重重撞了一下,于是被壓制了數月的心思終于再一次重見天日。

少年不情願地接下,嘴裏嘟囔了一路:“你別總拿我當小孩。”

這話他說了好幾年了,但在魏師哥這裏,從未奏效。

于是他的不滿即便到了旅店也未能消減。魏青筠本想如以往一般倆人睡一間屋,然而少年卻不願意:“我不要跟你睡一起。”

魏青筠一愣,感到匪夷所思:“你犯的什麽毛病?你腰包裏有幾個錢啊?”

事實是林占愚窮得很,他口袋裏一點兒錢都沒有,但他梗着脖子,就是不願松口。

魏青筠沒辦法,只得平白花了一份冤枉錢,要了兩間屋。

完事兒他咬牙切齒地在少年腦門上重重敲了一下:“你若還想吃什麽玩什麽,趁早別有這個打算,我可沒錢了。”

無論如何倆人終于順利地在北平住下了。往後的兩個月裏,他們打着南京喬笑言的名號,幾乎把天橋說玩藝兒的作藝人結識了個遍。

雖說北方的曲藝人不認喬老板那一套,但見兩個年輕人分外謙遜有禮,出的活也不錯,他們便也不好意思趕人走,久而久之竟默許對方與自己“同行”相稱。

不僅如此,二人閑來無事之時還看了幾場扶風社的演出。

馬連良先生于一年前和麒老牌周先生在天津同臺,得了個“南麒北馬”的稱號,同樣是紅得發紫的好角兒,演出場場爆滿,座無虛席。

林占愚不止對扶風社有興致,他常常溜進北平城裏其他戲班子觀摩,有一次他甚至在一場戲結束後認識了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

那人姓張,是個工青衣的,面貌清秀有女相,扮相也分外好看,扮上之後壓根看不出來是個男孩。

他倆認識純屬機緣巧合:彼時一出《龍鳳呈祥》唱畢,大夥兒紛紛去捧“孫尚香”,讓角兒再來一個,林占愚擠不進那人善人海,本想轉身離去,到處看的時候卻剛巧瞧見一位站在後面的“小宮女”。

站在他的位置,原本留意不到後面的年輕人,只是那人的扮相實在太好,再加上周身不卑不亢的氣質,林占愚才多瞧了幾眼。

這一看不要緊,少年忽而想起,這個人方才演得實在不錯。

那人也看見了他,于是擠過層層人群下了戲臺:“我認得你,我在天橋看過你出活。你當時和你師哥學了好幾個地方的方言。”

“是嘛?”林占愚覺得受寵若驚,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請問你尊姓大名?”

“我姓張,老家也是江南的,在鎮江一帶。”那少年笑得爽朗:“我如今還是學個徒,沒正兒八經登臺唱過戲,一直在這邊傍角兒。”

林占愚點點頭:“張小哥,我覺得你以後肯定能成角兒,能成大老板。”

那少年畢竟跟林占愚剛剛相識,聽對方這麽說,不由得滿目疑惑:“為什麽?”

“你們唱戲的講究七兩念白三兩唱,”林占愚講得有理有據:“我聽你道白,在幾個‘宮女’裏面最是出挑。”

“哎喲,”張小哥笑道:“你還真懂戲。”

“那是。”林占愚洋洋得意。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張小哥問:“你現在住哪啊?”

林占愚把自己和魏青筠住的旅店告訴了他,後者點頭應下,指着自己身上:“我先走了,去把行頭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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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口,仿學某些特定人物的家鄉方言;

傍角兒,指舊時京劇戲班中一般演員,樂隊及舞美人員與主要演員的依存關系。

這個張小哥的原型是張君秋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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