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恨別離

北平秋意漸濃的時候,林占愚和他魏師哥踏上了回南京的路。

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他和那位姓張的少年便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在無數個兩人都有閑暇的時刻,林占愚給張小哥講南京的風土人情,作為回報,後者帶着林占愚逛遍了近乎整座北京城,還教了他不少北平方言。

對此魏青筠倒是喜聞樂見:在家的絕大部分時間裏,這孩子除了出活就是和他們這些人待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遇着個年紀相仿的,想來必定相處得更自在快活一些。

出發那天早晨,張小哥特意把他們從旅店一路送到火車站。魏青筠上火車前回頭沖小少年笑着喊道:“快回去吧。”

“诶!”張小哥應下,卻沒有立刻離開。片刻過後,他找到林占愚坐的地方,敲了敲窗子,隔着玻璃沖他擺手:“記得給我寫信!”

“好!”林占愚笑着應下。

火車很快開動了,少年人清秀的影随着嘈雜的轟隆聲漸漸遠去。

魏青筠笑着把林占愚的肩膀掰回來:“別看啦,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千裏相送,終有一別。”

聽了這話,林占愚卻有些悶悶不樂。他想:為何人世間總是充滿着別離呢?

他轉身在座位上坐好,靜靜地回憶着自打有記憶以來告別過的人:娘、林秀才、老村長,還有因為成了家搬出去住而不再日日相對的大師哥薛賀。

這些人的面貌身影有些清晰,有些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模糊不清,但一致的是,回想起與他們相處的時光,怨怼也好留戀也罷,林占愚都覺得恍如昨日。

魏青筠看他悶悶不樂,知道他是因着與友人告別心生不悅,遂寬慰道:“好啦,以後又不是見不到了,來日方長嘛。”

林占愚擡眼望着他,心道:的确是來日方長。

可轉念一想,有再多的來日又怎樣呢?他已經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往後或者每年去幾封書信,或者隔一陣子互相去對方的住處小住幾天,無論如何,再不會有如這兩個多月一般的生活。

夢又不成燈又燼,觸目凄涼多少悶。

林占愚嘆了口氣,随着窗外風光景色不斷掠過,心裏的郁結逐漸淡了下來。

那位北平城裏的少年會有自己的輝煌人生,他們在年少的時候遇見過,因着相投的志趣做了一段時間好友,與他而言已經很圓滿了。

“占愚,”許久之後,魏青筠看了一眼懷表:“你已經朝外面看了一個多小時了。都是麥田莊稼地,有什麽好看的?”

魏師哥的話把林占愚的思緒拉了回來。少年轉頭望向自家師哥,忽的有些恍惚。

他腦海裏升騰起一個念頭:我跟這個人也終有一天要漸行漸遠嗎?

算算年齡,魏青筠今年虛歲已二十有四,旁人在他這個年紀早已兒女繞膝,想來這一天并不遙遠。

林占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不久的以後,他的魏師哥會像當年的薛賀師哥一樣迎娶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子為妻,從喬家的院子裏搬出去自立門戶。

而那時魏青筠的生活将與他再無幹系,他們出活的時候彼此扶持,散了場卻各回各家。

他的師哥會為妻兒的生活挂心、會為子女的将來勞力,而他行至後院,卻少了那一盞讓他心安的讀書燈。

“不好看。”林占愚随意應了一句,并沒有多做思忖,本能地緊緊抱住了身邊的魏青筠,把頭靠在對方的肩上。

“好了。”魏青筠以為林占愚還在為與張小哥的別離而難過,于是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發。

然而此時林占愚心中卻別有思量。少年剛剛開始面對茫茫的人生,初嘗到生別離的滋味,心中凄凄然惆悵不已。

回想着當初林秀才的逝世帶給他的如剜心挖骨般的疼痛,少年驟然發現,原來至親之人的死別難捱,生離的滋味卻也好不了多少。

從今後縱是山遙水闊、天地寬廣,也只得各走一邊。春華秋霜、夏荷冬雪,人間美景終究只得自己賞味。就連見面開口,或許除了寒暄與正事,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如此,除卻心中自欺欺人的慰藉,于個人而言,天涯的分隔與生死的別離又有什麽區別?

然而這些雜亂的心思并不是為着已經作別的朋友,而是因為眼前的溫存。

林占愚此刻終于可以确定,不同于其他的師兄弟,也不同于與他志同道合的友人張小哥,魏青筠在他心裏占據了一塊極為特殊的位置。

他心亂如麻,辨不清所以然,有一個念想卻越來越堅定:他想永遠跟魏青筠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他想跟這人如血脈相連的親人一般一輩子親近。

這不全是因為魏師哥有多好,相反的,這人私下裏其實有很多毛病。

他特別愛抽煙,每次都把林占愚嗆得不行;他還很強勢,遠不比在外面時看起來的人模狗樣,很多時候幾乎稱得上專橫。

因為這些,林占愚偶爾還會和他鬧別扭。

可是少年覺得自己并不是貪圖對方的好。無論是為人還是作藝,魏青筠一直處在一個讓他仰望的位置,這是他的引路人,是他的光。

他只是簡單地不想失去、更不想別離,僅此而已。

林占愚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把魏師哥抱得更緊了。

魏青筠不知道少年心裏的百轉千回,只是以為他難過,便由他抱着,不得要領地寬慰:“多結交幾個年齡相仿的友人是件好事。等回了南京,你該多出去走走,別總在屋裏悶着。”

少年“嗯”了一聲,心裏卻想:師哥,我不想出門,我的世界裏有你就夠了。

輾轉數日,他們到了家,只見喬老板更勝以往的樂呵。

中年人站在門口與街坊四鄰閑聊,林占愚從看見他到喊他一聲與他問好,他的笑意就沒消減過分毫。

“回來啦。”喬笑言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招呼他們進屋。

“喬鯉這臭小子,怎麽也不來迎一迎我們?”魏青筠向院子裏張望:“他在家嗎?”

“不在。”喬笑言帶着他們往裏走:“跟你們說個好事,這小子的婚事定下來了。”

“真的?”魏青筠覺得驚喜:“是哪家姑娘?”

“老街坊家的。”喬老板笑道:“我看着那女娃從小長大,也算知根知底。”

他把重音放在了最後四個字上,林占愚與魏師哥對視一眼,明白了師父話中所指。

魏青筠點點頭:“太好了。恭喜師父,恭喜師弟啊。”

“诶,別說這些沒用的客套話。”喬老板笑眯眯地望着他:“青筠吶,你師弟比你還小一歲呢。什麽時候你也能帶一位姑娘回來?”

聽了這話,林占愚的臉色驟然一變。他原本正拿着白瓷杯喝茶,結果手一軟,杯子便掉到了木桌上,未喝完的茶水悉數灑了出來。

“怎麽回事?”喬笑言輕輕皺眉。

“師父,對不起,我剛剛走神了。”林占愚趕忙起身取了抹布把桌子擦幹淨。

喬笑言沒管他,繼續問魏青筠:“有沒有中意的?大方說出來就是,師父給你做個媒。”

“我不急。”魏青筠笑了:“師父,您還是先把小喬師弟的婚事操辦好吧。”

喬鯉的婚事定在了年前。喬笑言早早便尋好了黃道吉日,而後一天一天數着日子過。

林占愚跟小喬換了住處:喬鯉決定成婚後依然住在這裏,少年的房間寬敞,最是合适。

婚期将至,魏青筠幫着一起忙,有時少年也會去打個下手。

與上次薛賀成婚時不同的是,彼時少年還沒什麽感觸,可如今他的心思卻複雜了起來。有時他甚至不想看到那些大紅的婚服,覺得刺目又驚心。

喬鯉與魏青筠太過忙碌,并未注意到少年反常的憂慮。直到有一天中午,喬鯉推門進了自己的卧房準備歇息片刻,卻發覺林占愚正坐在裏面等他。

“占愚?”喬鯉很是訝異:“你咋在這兒?”

“小喬師哥,我問你個事。”少年開門見山:“你都要成婚了,魏師哥也快了吧?”

“我沒聽他提起過,不過應該也過不了幾年了。”喬鯉坐到少年身邊的凳子上,笑着調侃:“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魏青筠難道是個例外不成?給我倒杯水。”

“可是,”林占愚把倒滿了水的杯子遞到他手裏,輕聲嘆了口氣:“我不太想讓他娶媳婦。”

“占愚,你咋這麽不會算賬呢?”喬鯉聞言大笑起來,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腦袋:“你摸着良心說,薛家大嫂待你怎麽樣?”

“挺好的。”林占愚細細回想:“她做菜好吃。雖說不常相見,可我跟魏師哥出活的時候,她若偶爾得了閑暇,還會提前為我們準備好飯食,讓我們帶着出門。她唱戲還特別挂味兒,好聽得很,比大師哥強多了。”

“這不就得了。”為了逗他,喬鯉佯裝不解:“占愚,你得相信你魏師哥的眼光。等你他娶了媳婦,你就又添了一個好嫂子。多一個人來疼你護你,你咋還不樂意呢?”

林占愚搖搖頭:“我有師哥疼就夠了。”

喬鯉笑得更歡了:“你是有師哥疼,可你魏師哥咋辦?誰疼他呀?”

“我疼他呀。”林占愚接着說:“我待他好,不需要嫂嫂。”

喬鯉只當這是少年戲言,畢竟眼前這人如今還不到十七。

他沒放在心上,接着打趣道:“你現在是疼他,可你能疼他一輩子嗎?等你将來長大了、娶了媳婦,你師哥早就被你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怎麽不能了?”林占愚不樂意了,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我才不娶媳婦呢,我就是要疼他一輩子。”

“一輩子長着呢,小孩子家家懂什麽。”喬鯉笑着說:“好了,快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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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又不成燈又燼,觸目凄涼多少悶。來自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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