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跪佛像

這會兒是中午,善男信女們回家的回家、歇息的歇息,寺廟的前殿裏只剩了少年一個人。

沒人管他,也沒人催他趕他走。林占愚便跪在軟墊上,默默衡量着自己的心思。

都到了這樣的地步,只要人不傻,大都能明白自個兒到底在想什麽。

林占愚以前并非沒有過那方面的考量,可每次都是在念頭剛剛萌生的時候就被他掐滅了。

從前是因為他很難對自己承認他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這樣見不得光的想法,他害怕師父的打罵與師哥們的白眼,于是他在心裏劃了一道線,只允許自己想到“和魏師哥一輩子交好”這一層。

而如今卻是因為他不想面對絕望,更不想接受師哥不喜歡他只喜歡女人的事實。

他跪在佛像前,滿心虔誠地問自己:我心裏有他,是嗎?

是的。他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正午十二時至,寺廟的大鐘被敲響。

莊嚴的鐘聲每響起一次,林占愚就覺得自己的心随之顫動一下。

他的眼淚在止不住地流,心底有個聲音在反複說:是。

林占愚恨自己的遲鈍與軟弱,他知道如果這份心思早兩年被得到承認,他大可以尋個合适的時機告訴魏青筠,就算魏師哥不答應,乃至打他罵他教訓他,他都還有機會。

可如今對方要娶妻了,娶的是情意綿綿賢惠漂亮的妻子。晚了,一切都晚了。

為什麽呀?少年再也顧不得其他,自顧自地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想:師哥,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你離開啊。

我一切年少的懵懂與輕狂、純粹與驕傲,盡數系在了你身上。

你說走就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把我滿腔的熱烈掩埋得幹幹淨淨,留下我一個行屍走肉般的軀殼,今後該如何過活?

等到終于哭夠了,林占愚想起來活動一下跪得酸麻的腿,一轉身卻發覺有一位僧人正站在門口望着他。

那人逆光而立,身影與日光交織在一起,模糊了邊界。

林占愚長出一口氣以緩和心緒,而後向那僧人作了個揖,再擡頭時他的眼神變得清明而堅定。

他回身望着佛像,心道:我這輩子與他沒有緣分,今日在此,我想求個來世。

年輕人總是無所顧忌,為了心裏的向往,舍了全部也在所不惜。

有人貪重權高位,有人守道義信仰,富者豪情可擲千金求一諾,貧者堅毅能用性命酬知己。

少年思忖了一會兒,繼續默默地想:生養我的人一個已經不在人世,另一個早已不知所蹤,我沒什麽牽挂,情願折去陽壽,換得下輩子與他的姻緣線。

魏青筠比他年長了八歲,林占愚覺得自己不能用太多壽數去換,他還想陪那人到老。于是他在心裏問:八年,夠不夠?

再擡頭時,佛像依舊高高在上,慈祥的眉目不見任何變化。

佛祖沒有給他答案,但林占愚想通了。

他重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他想:既已有了來世,此生只要他過得順遂,如此我便不再有任何強求。

少年再次見到魏師哥是在這一天的下午。那會兒他正在南京城裏漫無目的地溜達,遠遠地聽到有人在喊他。

他回過頭去,看到焦急的魏青筠,忽然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林占愚!”魏師哥飛快地跑到他跟前,确認他毫發無損後,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你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魏青筠尋了他一整天,憂慮與勞累在此刻悉數化成了憤怒:“你想出來你就實話實說,為何要騙我們?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

“擔心我?”林占愚一看見這人,千頭萬緒便好似擰成了麻花。

少年不願服輸,更不願露怯,于是冷哼一聲,頭腦一熱,把數年前他從薛賀那裏聽來的話複述了一遍:“我一個死了爹跑了娘沒人要的孩子,你擔心我?”

他話音落下,魏青筠的神情變得分外複雜,憤怒夾雜着詫異一齊湧現。這讓林占愚覺出了一種遙遠的親近,而後愈發絕望。

他覺得他與這人之間分明隔了千裏的城郭、萬裏的江河,可他偏偏貪戀這海市蜃樓一般的溫暖。

少年皺起眉,難過地想:師哥,你能不能不要再牽挂我、不要再對我好了。

可他知道魏師哥不會的,這人最是仗義。當初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陸江,魏青筠都能想盡一切辦法幫襯對方,更何況他這個相識多年的小師弟。

要命的是,他傾慕對方的仁義與良善、骨氣與情義。

這樣的特質與此番世道格格不入,卻顯得熠熠生輝。

還沒等他想明白所以然,臉上便浮起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魏青筠用了極大的力道抽了他一巴掌,臉色鐵青:“你這樣自輕自賤給誰看?”

林占愚怔住了,他望着對方,愣了一會兒之後趕忙認錯:“師哥,對不起。”

“你不必與我道歉。”魏青筠轉身走了,只給他留下一句話:“你對不住的是你自己。”

如林占愚所料,他魏師哥的确要成婚了,新娘正是榮華班的陸江。

少年一直在竭盡全力說服自己不要再想了,絕大部分時間裏他也的确能做到,然而每每面對魏青筠,他還是會張皇失措。于是他只能用漠然和較勁兩種極端的反應來掩蓋自己的不安。

“小杆子,你怎麽了?”魏青筠自然注意到了林占愚的反常,那天他正在前院的屋裏看賬本,見這人冷着臉從自己身邊走過去,便漫不經心地問:“師哥要成婚了,你不高興嗎?”

“沒有啊。”林占愚趕忙擺出一副笑模樣:“我高興得很。師哥,我為你高興。”

“真的?”魏青筠覺得這話實在不可信,他從賬本上移開視線,轉而盯着已經與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你給我一句實話,到底為了什麽?”

“師哥,”林占愚拽住他的袖口,把聲音壓得極低,就像生怕驚擾了誰:“你總問我高不高興,可你呢?你是真心開懷嗎?”

“是啊。”魏青筠點點頭:“自然了。”

“好。”林占愚垂下眼簾:“我知道了。師哥,你一定要過得好,你們要恩愛百年。”

“占愚啊,”魏青筠試探地低聲問:“你是喜歡陸江嗎?”

“怎麽可能?”林占愚吓了一跳,趕忙否認:“要不是因為你,我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師哥你怎會這樣想?”

“沒有。”魏青筠沒想到林占愚會對這個問題有這麽大反應,趕忙哄道:“我不是看你不太高興嘛……”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沒有不高興!”林占愚冷着臉打斷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這臭小子。”魏青筠追着他到門口,本想把人拽回來教訓一通,卻被聞聲而來的喬鯉攔回了屋。

“魏哥,消消氣。”喬鯉剛從外面回來,見少年險些又要挨打,他趕忙勸道:“你也別想太多。那小子一貫就愛鬧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一定是為着你的事鬧別扭,興許是有旁的煩惱呢。”

“他能有什麽煩惱?”魏青筠氣急敗壞:“他一天天的吃得飽睡得香,還想上天不成?”

“行了行了。”喬鯉給他倒了杯涼開水:“他年齡還小,再過兩年準沒這些事。”

魏青筠接過瓷杯一飲而盡,水的涼意漫過他的喉嚨與肺腑,把他的火氣澆滅了許多。

他嘆了口氣:“随他去吧。我又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管不了了。”

婚期被定在了秋天。與薛賀喬鯉二人的婚禮相較,這場儀式簡單了許多。魏青筠和陸江都不是愛熱鬧的人,便一切從簡安排。

林占愚并沒有去魏師哥的新家,而是一大早就讓喬鯉捎了話,說他染了風寒,需要靜養。

另外,少年還讓小喬師哥幫他帶給魏青筠一個簡樸的白色信封,裏面裝的是他給師哥的新婚賀詞。

魏青筠把信封拆開,取出了一張紙,只見那上面寫了一首小詩:

聞君結良緣,再拜祝三願。

一願琴瑟永諧,二願清輝不減。

三願人長久,白發同心間。

少年這些年做了不少記錄,字寫得越來越好看。平素魏青筠沒注意,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孩子的字清隽卻不乏剛勁,鋒芒隐沒在了流暢的筆畫裏,讓人看着極為舒服。

不過他并沒有太多的時間思忖,因為下一刻便有人從背後喊了他一聲。他回頭一看,只見他的“老熟人”何大善人正站在不遠處。

“何老爺。”他趕忙走過去,滿臉堆笑:“您來啦。”

“青筠吶,”何老爺笑着說:“喝過你的喜酒,明兒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了?”這實在出乎魏青筠的意料:“這……”

“我得先去趟威海衛,再回香港。何家産業的根基和楊老師志同道合的友人們都在那邊呢。我們回南京住了這些年,已經很久了。”

說着他便垂下了眼:“老師這輩子總共活了八十一年,從生到死都在為家國前程勞心勞力,卻一直未曾親眼看到國泰民安。他走前囑咐我,讓我把他的骨灰帶去劉公島,将來等我百年之後要與我合葬在那裏。另外還讓我在香港為他立個衣冠冢,以便同袍和學生們祭拜探望。”

魏青筠在何老爺的眉眼間看出了幾分蕭索,但他覺得這人的心思其實不止于此。然而他仔細望去,再辨不出旁的了。

畢竟他不過活了短短二十幾年,何老爺的經歷于他而言都是冷冰冰的文字,實在沒法在只言片語間對這位老者的心思感同身受。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先前薛賀與他說過,這位何老爺年輕的時候曾在水師裏當過差,還跟日本人打過仗。

劉公島、香港、南京,從北到南連成一線,處處俱是這人的足跡。一代人已經老去,新的一代在硝煙中成長了起來。

魏青筠趕忙應下:“晚輩若日後有機會,定當前往香港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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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君結良緣,相去日更遠。

遙寄殷勤意,再拜祝三願。

一願琴瑟永諧,二願清輝不減。

三願人長久,白發再相見。

來自沈君山先生。

按說這個時候還早,這首小詩還沒被沈君山先生寫出來,但是我覺得用在這裏比較合适,所以就改了改放在這裏了,就。。。就當架空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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