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相逢
喬鯉的婚事辦得很熱鬧。那個時候城裏的進步青年們流行辦西式婚禮,新娘子要穿白紗,可兩邊的長輩在老巷子裏活了大半輩子,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強,一致認為那玩意兒跟披麻戴孝似的,不吉利,故而還是給一對新人做了大紅的傳統禮服。
成婚的那天高朋滿座,喬家的院子裏擺了好幾桌宴席,來的有喬笑言的老熟人們,還有之前喬鯉腿上中彈時把人送回來的幾個漢子與他們的家人。
林占愚被師父指派去門口迎接賓客,他站在那裏,原本正百無聊賴,沒成想卻來了個他意料之外的人。
林占愚并沒有立刻把人認出來,直到魏青筠走過來招呼他才意識到,這位正是榮華班裏唱青衣的陸江。
“陸姑娘,”魏青筠笑道:“請進。”
原來是她。林占愚望向來人:先前他只和陸江匆匆見過一面,彼時後者扮着濃妝,如今他不認識也是尋常。
魏青筠則不同,為了之前那件事的善後,他往榮華班跑了好幾趟。
“魏小哥,”陸江作平常打扮,笑得真摯:“上次承蒙你出手相助,一直沒個登門拜謝的契機。今日借着令師弟的婚宴,我代表榮華班來謝謝你。”
說罷,她把帶來的禮品悉數塞到魏青筠懷裏。
“你太客氣。”魏青筠也笑了。
林占愚看見了這一切,不知為何,他頓時覺出了一些不對勁。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喬笑言來喊他。
“占愚,”喬老板走近了:“人都來全了,你還在這兒幹嘛呢?”
“師父,”林占愚回過神來,開始扯瞎話:“人太多了,我有點兒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氣。”
“快去吧。”喬笑言還有事,沒法分太多精力給他,立刻應了他的請求:“注意着點兒,好好出去,好好回來。”
眼見得了準許,林占愚飛速出了喬家的大門。
“喲,林小哥?”走在街上,香料販子瞧見他,興沖沖地問他:“聽說你們家今天辦喜事。”
“對。”林占愚強裝出一副笑臉:“我小喬師哥成親。”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喜糖遞了過去。
“好啊,成了親,就有自個兒的家了。”香料販子笑着接過糖:“只等着将來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喽。”
林占愚停下腳步,盯了他一會兒,把對方盯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怎麽了?”
“大哥,”林占愚走上前:“你說為啥只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成家呢?”
“不然呢?”香料販子覺得莫名其妙:“林小哥,你莫不是想學那些高官顯貴,娶幾房姨太太吧?”
“沒有,你別瞎說。”眼見讓對方誤會了,林占愚趕忙辯解:“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你這個年齡,愛瞎琢磨,再正常不過。”香料販子笑道:“小兄弟,咱給你指條明路。出了城往西走有座寺廟,你去找佛祖問問,興許就解了心裏的愁悶呢。”
“好。”林占愚糾結了片刻,終于點頭應下:“大哥,謝謝你。”
不過林占愚沒有立刻去寺裏燒香拜佛,因為魏青筠與陸姑娘那天的眉來眼去并沒有讓他讓憂愁很久,他壓根沒那個時間與精力。
轉過年來開春,他跟着喬笑言學藝就滿三年了。
他們南京相聲在當地常常被稱作南京白話。三年學徒,兩年效力,這意味着他即将出師,要成為像師哥們一樣能獨當一面的白話人。
他賺來的錢依舊要全部交給師父以作報答,但那是以他林占愚的名義,而不是像過去的三年裏一般與喬笑言的收入合并在一起。
因此少年主動把自己每天早晨起床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時辰。天還沒亮他便起來悄麽聲地練身段,等師哥們起了床,他再掏出快板叮叮當當地一邊敲一邊背。
從這一年開始,他與他唯一的友人張小哥的書信聯系也逐漸少了許多。
林占愚的眼光不錯,那人後來在北平登臺唱了一出《玉堂春》,一舉成名。兩個少年在各自的生活裏奔忙,曾經的交集變得越來越遠。
于是林占愚剛剛打開了一條縫的生活再次變得逼仄,魏青筠依然是他的一切,牽動着他全部的喜怒哀樂。
魏青筠醒得也早,有時候洗完臉收拾好,他會特意搬上小凳子坐在門口,迎着晨光看着他的小師弟唱快板書。
“小子,你是在演,不是在背。”魏師哥時常會适時提點幾句:“眼裏要有物。現在不行,太空洞了。”
林占愚不明所以的時候魏青筠還會親自上陣給他示範:“看見了沒?你的動作神情都要到位,得能傳達出裏面的神韻與趣味來,看官們才會叫好。誰會樂意花錢聽人念經啊?”
“哦。”林占愚趕忙應下,從他師哥手裏接過快板,重新開始練習。
“錯啦。”沒練多久,魏青筠再次指出對方的問題:“這個地方節奏快,話說得俏皮,要用雙點兒。”他幹脆回屋拿出了自己的快板:“得這樣。滴答、滴答、滴答……這樣。”
林占愚目不轉睛地看,似是要把魏青筠的一切動作細節都刻在腦海裏。
少年的手指被竹板磨出了老繭,換來的是日複一日的精進與熟練。
時令變換,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愈發單薄,等到終于可以穿單衣的時節,林占愚的快板書也終于達到了讓魏師哥滿意的水平。
初夏一天的清晨,少年練得口幹舌燥,在後院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正當這時,魏青筠剛對着牆背完了一套貫口,轉頭瞧見了他,遂走過去坐到他身邊。
此時太陽還沒完全升起,院落裏還帶了些微的涼意。盡管如此,兩人身上也都出了薄汗。
林占愚坐在魏師哥身邊,只要他稍稍偏頭,便能瞧見魏青筠随意挽起來的袖子。
林占愚實在疲倦,并沒有板板正正地坐着,而是稍稍弓着背。他側身望着魏青筠:“師哥,我覺得你真厲害。”
他說的是真心話,從他三年半之前頭一次在雪夜的露天書場瞧見魏青筠出活開始,他就是這麽想的,到今天也沒變過分毫。
“都是練出來的東西,熟能生巧嘛。”魏青筠很謙虛:“等再過些年,你準能超過我。”
“可我覺得這東西不光是看熟不熟練。”林占愚卻認真起來:“有句話叫‘老天爺賞飯吃’,由此可見,幹這行是需要天分的。”
聞言,魏青筠擺了擺手:“哪個行當不需要天分?有自然是好,有些人往那一站就是不怯場,一番話說下來如魚得水,可若是不勤于練習,也精進不到哪裏去。另外一些人呢,縱是沒有,若是勤加練功,也能從老天爺手裏把飯碗搶過來。”
“你說得對。”少年點點頭。
兩人閑坐了一會兒,魏青筠忽地想起了什麽:“對了,師哥這段時日學了些新東西,給你瞧瞧。”
“好啊。”林占愚笑了。
魏青筠起身回屋,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把胡琴。
他坐到凳子上,在腿上鋪了一塊方巾,又把京胡放在上面,屏息凝神開始拉弦子。
林占愚聽出來了,他拉的是一曲《夜深沉》。
“好!”一曲終了,少年拼命給他鼓掌,雙手拍得通紅:“師哥,你從哪裏學的?我怎麽不知道。”
“榮華班的胡琴師傅教我的。”魏青筠低頭笑了。
“榮華班?”林占愚一愕,一個闊別已久的名字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是陸姑娘那裏?”
“對。”魏青筠點點頭。
少年腦子裏嗡的一聲,轟隆隆地響,旁人再說什麽他都好像聽不見了一樣。陽光漸漸強了,溫暖而和煦,林占愚卻覺得渾身發冷。
半年前喬鯉婚禮上巧笑倩兮的女孩占據了少年全部的意識,他仔細回想着,猛地憶起了許多當初并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譬如站在一旁的師父滿意的笑臉,還有喬鯉與薛賀看熱鬧一般的起哄。
他轉頭望着魏青筠,只見他的魏師哥難得地露出了些許堪稱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心頭大震,瞬間明白了一切。
可他心裏困惑。他想:人人都說成親是好事,師哥如今也有了想娶的姑娘,我應該為他高興才對,可是為何我心裏卻覺得陣陣難受?
“占愚?”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趕忙晃了晃他:“你怎麽了?”
“我沒事。”林占愚趕忙說:“師哥,我有點難受,今天不能跟你出活了。”他站起身:“我去城裏抓點兒藥。”
他自然沒有去藥鋪,而是順着先前香料販子給他指的路,跑去了城外的寺廟。
門口人聲鼎沸,與林占愚想象中的清修之地并不相同,反而充滿了煙火氣。
往來的人群中,有光鮮亮麗的少爺小姐、白發蒼蒼的老爺夫人,還有衣衫褴褛的小老百姓。
佛門靜靜地矗立在紅塵裏,映照着人間百态,俯瞰衆生的欲望。
林占愚從口袋裏掏出自己少得可憐的零用錢,仔細數了數,發覺給些香火錢還是沒問題的。
他擠到人堆裏,排了許久的隊,終于買到了一炷香。等他把香插進大殿裏佛像前的香爐之時,已經到了正午。
林占愚其實并不信佛。畢竟他生活在這樣一個世道,眼睜睜地看着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把鐵蹄踏在古老的土地上,将傳統的東方文明踏了個稀碎,又在宣揚了千年仁義禮智信與三綱五常的土壤中建起高聳的教堂。
世界兩端迥然不同的文化以一種暴力的形式在此交彙滲透,編織成了這個年代最無能為力的人們獨特的信仰:什麽都難以全然相信,卻又對來路與歸處分外迷茫。
他跪在軟墊上,給佛像磕了幾個頭。殿中的佛祖神态安然,與正午照進大殿的陽光相襯,不怒而自威。
威嚴與慈愛共存并延續了成百上千年,讓少年覺得心安。
林占愚的頭磕下去的一瞬間,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他想:都到了這裏了,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佛祖,都要坦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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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如下:
眼中要有物:有物就是有實感,像真看到一樣
雙點兒:快板的節奏種類之一,适用于俏口的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