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望家鄉
他們原本的計劃便是第二天一早就啓程,故而前一天晚上林占愚歇下得很早,這會兒他也差不多該醒了。
夥計沒叫幾聲他就迅速穿上外衣打開門:“怎麽了?”
“南京城淪陷啦!”夥計和他年齡相仿,平時混得熟悉,此刻這人掰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就在今天早晨!”
“啊?”林占愚知道最近南京那邊的情況不容樂觀,這也是他們決定盡快回程的原因,可他還是愣了一下:“你們怎麽消息這麽靈通?報上登的還是收音機裏說的?”
“都不是。先前掌櫃的派了幾個人去那邊送貨,剛才打電話來了。幸虧他們前兩天出了城,這會兒往城裏的電話估計都打不通呢。”
夥計滿眼焦急:“林小哥,你和魏小哥還帶着個孩子,要不緩緩再走?”
林占愚皺起眉,覺得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疼得宛如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擡起頭,卻發現魏青筠已經從他鄰屋裏走了出來。
“師哥,”林占愚慌了神:“怎麽辦啊?”
魏青筠的黑眼圈很重,這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極差,顯然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并不好。
他走上前,向夥計點頭致意:“小兄弟,多謝你們。”
說罷,他望向林占愚:“你帶着學頤留在這裏,我回去看看。若是不能好好地見到他們,我不安心。”
“不行,我和你一起走。”林占愚立刻反駁,怕對方不同意,他補充道:“你以為把我留在這裏,我便安心得了嗎?”
魏青筠默然片刻,輕輕掙開了林占愚拽着他袖子的手:“快去收拾東西吧。”
林占愚方才沒來得及多想,此刻重新回了屋,他心裏忽然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未知與恐懼填滿。
他開始難以抑制地想,師父和師哥們要是出事了,那該如何是好?
其實方才小夥計說得并不準确,就在昨天,魏青筠像以往一樣想按照出發前約定的的時間用公共電話打給榮華班的時候他們已經發現,因為戰亂,南京城的一些地方已然跟外面斷了聯系。
這也是他們如此急着走的原因。
林占愚努力平複着心緒,用了最快的速度收整好行李。當他踏出房門的時候,魏青筠已經站在門口等他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看起來快要哭了一樣,他擡頭看見魏青筠,覺得對方的神情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甚至比他還要慘淡一些。
時間尚早,還不到一歲的魏學頤被他爹抱在懷裏,趴在對方肩頭睡得正香。
林占愚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沉穩,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魏青筠說得對,他就是個孩子。
如今臨了大事,他心裏頓時潰不成軍,魏師哥依舊是他唯一的主心骨。他往前走了幾步:“師哥,走嗎?”
魏青筠點點頭:“還是走水路吧。這個時候出來的人都往西跑,陸路不好走。”
林占愚跟在他師哥身後,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艘願意往南京那邊去的船。
上了船,他站在艙門口默默往裏看,心裏七上八下的,一雙眼睛又酸又澀,卻愣是死咬着牙不流下一滴眼淚。
魏師哥低着頭坐在裏面,手肘撐在膝蓋上,把臉深深埋着。
這天早晨他并沒有表露過任何心緒,可林占愚知道,這會兒對方的難捱與自己相比只多不少。
在不久前的少年歲月裏,林占愚覺得魏師哥一向無堅不摧。這個人甚至不需要做別的,只要往那一站,便好似天然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把無常的紛擾悉數擋在了外面。
可如今望着坐在船艙裏的人,林占愚陡然意識到,他很強大,但他也很脆弱。
這讓青年人心疼得要命。
小船平穩地行駛在江面上,娃娃什麽都不懂,安然地睡在魏青筠身邊。林占愚默然思忖片刻,終于還是走到魏青筠身前,俯身拍了拍對方的肩。
“師哥,”在這樣的時候,林占愚自己心裏也沒底得很,很難真情實感地說些寬慰的話,只能試圖用陪着将不安化解些許:“我跟艄公說了,讓他快一些。”
在魏青筠與陸江成婚之後林占愚才發現,原來他對師哥的感情遠比他想象的複雜,也比他預料的深刻。
他與魏青筠之間不止有他一廂情願的喜歡,更有許多年相處與配合下來的默契與情誼。
哪怕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獨自面對一日更比一日濃重的絕望,這份肝膽相照的義氣也不會減損分毫。
“占愚,”魏青筠擡起頭,眼眶微紅:“我沒事,你不必擔心。”
對命途的未知宛如深淵,人們站在邊上心懷希望地往下看,一不小心就會被吞噬進去。
林占愚尚存一絲理智,他發現魏青筠很不對勁,這人用右手死死攥着左手,卻仍然掩飾不住顫抖。他覺得這個人雖然沒有粉身碎骨,但近乎是支離破碎的。
曾經在林占愚眼裏,魏青筠可以稱得上高大而可靠。他原本就長了一副精壯結實的身子骨,再加上常常習慣性地把少年護在身後,這便讓對方對他分外依賴。
可如今随着林占愚漸漸成長,少時仰望的視角蕩然無存。如今二人一坐一立,林占愚低頭看去,心疼的思緒變得洶湧澎湃。
這樣的心情與存續許久的擔憂混在一起,讓他覺得分外不是滋味。
“你出去吧。”見他沒什麽事,魏青筠沖他擺了擺手:“我在這兒照看學頤,你去瞧瞧外面如何了。”
“好。”林占愚沒有任何留在這裏的理由,只得應下。
魏青筠所料不錯,林占愚遠遠望着岸上匆匆而過的人們,所行方向與他們全然相反。
不過少年沒有想到的是,途徑一處碼頭時,他們竟遇上了一位熟人。
艄公行船飛快,但那人還是把他認了出來。岸上的人無比激動地沖他大喊:“林小哥!”
林占愚擡頭一看,碼頭上站着的正是他們巷子裏的裁縫老紀。
“快停船。”林占愚重新走到船艙裏:“師哥!你快出來!”
“紀叔!”魏青筠等不及船停穩,三步并作兩步上了岸:“家裏怎麽樣了?”
“魏小哥呀。”老紀看見他,止不住地抹眼淚:“日本鬼子真是喪盡天良的畜生,前陣子派了飛機來轟炸,居然連咱們老百姓們住的地方都不肯放過。咱的巷子沒了,成了一堆廢土。”
“那您是怎麽跑出來的?我師父他們呢?”魏青筠接着問。
老紀回身望了一眼身後站着的老老少少,無奈地嘆氣道:“南京城死了不少人,我們一看形勢不對,趕緊想方設法往外跑。好多人死在了出城的路上,有當兵的也有老百姓。我們一家算是運氣頂好的,還有好些人被困在城裏出不來了呢。至于你師父。”
說到這裏,他的神色愈發凝重:“我走之前問過他,可他不願離開南京。他都不走,你師兄弟們和你媳婦更是不走。”
林占愚抱着熟睡的魏學頤站在一旁,聽見這話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
“魏小哥,你放寬心。”老紀趕忙攥住魏青筠的手:“空襲到咱們巷子的時候他們都在外面呢,沒出啥事兒。你師父跟我說了,他準備和大夥兒一道去南京的慈幼院躲一躲。”
“多謝您了,紀叔。”魏青筠給他鞠了個躬。
“哎呀,說這個做什麽?”紀裁縫扶住他,又擡頭望了一眼林占愚:“你倆這是要去哪啊?”
“回去找師父他們。”魏青筠應道。
這話一出,紀裁縫瞬間目瞪口呆:“糊塗了嗎?跑都跑不及呢,回去送死啊?”
聞言,林占愚往前走了兩步,竭力忍着眼淚:“死在一處總比失散了好。”
“胡鬧!”紀裁縫紅了眼睛:“你們倆就算不顧自個兒的死活,也該想想這小娃怎麽辦吧。”
他盯着魏青筠:“魏小哥,我和喬家在一個巷子裏住了這麽多年,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反正在我這兒,喬老板就是我的親兄弟。你要是真心認我這個紀叔,就聽我一句勸。”
“叔,我認。”魏青筠無比真誠地說:“我認您。”
“現在在打仗啊,青筠,你知道啥是打仗不?”提到這些,紀裁縫狠狠跺了一下腳:“我以前見過,大炮轟過來的時候,人命還不如一根草。你們現在回去,相當于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要是你師弟和你兒子發生了啥意外,你是有臉見你師父還是有臉見你媳婦?”
說着他老淚縱橫:“要是真能死在戰場上,帶幾個鬼子一塊兒下地獄,倒也不虧。可要是不明不白地丢了命,你甘心?”
“爹。”一個年輕的姑娘走上前,遞給紀裁縫一塊方巾讓他擦擦眼淚。
林占愚再也克制不住,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這會兒他想不到太多,滿腦子全是喬笑言這些年來孜孜不倦教誨他的模樣。他無助地想,師父,您到底還好嗎?
“叔,我知道了。”魏青筠哽咽着問:“您方才說,我師父他們都躲到慈幼院了是嗎?”
“對。”紀裁縫抹了一把淚。
“占愚,咱們先別回去了。”魏青筠思忖了一會兒,艱難地說:“護好孩子,咱們南下去安慶避一陣。”
他們和紀裁縫不一樣,那人的手藝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有用武之地,可他倆卻不行。
正如喬笑言所說,他們一貫用南京話出活,這片土地是他們活下去的根基,是他們生計的來源。
如此,就算走,他們也很難如紀裁縫那般以更為安全的川渝一帶為目的地。
安慶是這哥倆如今最好的選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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