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跪黃金

直到去了安慶林占愚才知道,從前喬笑言的名氣對他們這些徒弟們有多大的用處。

他不得不承認,毫不誇張地說,他和魏青筠并沒有北平的張小哥那般出衆的天賦,卻也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便可在一地立足,完全是他師父一手捧起來的。

如今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趕在世道風雨飄搖的風口浪尖,他們連個像曾經在露天書場那般正兒八經出活的機會都沒有。

沒辦法,他們只得日日出門撂地,以賺些果腹的散碎錢。

當初他們從南京出來的時候只帶了幾個月的盤纏,這會兒住不起客棧旅店,只得在郊外的村莊裏找一間許久無人居住的破屋暫時落腳,一邊出活一邊向南來北往的行人們詢問打聽。

糧食的價格漲得飛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倆直線下降的收入。

并非是他們作藝水平不足,而是處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大夥兒一沒錢財囊中羞澀,二沒那逗樂的閑散心思,對于這兩個剛來的外地年輕人,實在難以分出心神去關注。

他們賺來的錢只能勉強滿足三個人的溫飽,想找公共電話打去南京絕對是癡心妄想。不過就算有那個錢,想來也打不通電話。

畢竟就連往他們往南京寄去的書信也一直沒有回音,一切俱是白費力氣。

然而還沒等他們打探到南京城裏的情狀,卻發生了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林占愚病了。

起初只是尋常的風寒,畢竟他一個少年人還沒有像他師哥那麽強大的心智,白天跟着魏青筠東奔西跑,到了晚上思慮深重,難免驚懼交加,時間一長身子不好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林占愚沒想到的是,半個多月過去了,年節将至,他卻并沒有半分要好起來的跡象。

他咳得越來越厲害,在反複的發燒與退燒之間,他的體力越來越差。魏青筠不允許他再出活,而是讓他待在住處好生休養。

有時候林占愚一覺醒來,甚至對時間失去了概念。望着昏暗的日光,他一時間會分不清究竟是清晨還是黃昏。

所幸魏學頤比較乖巧,小娃裹着臃腫的厚棉襖,要麽睡覺,要麽靜悄悄地抓着撥浪鼓自娛自樂,從來不吵他。

偶爾覺得好些了的時候,林占愚會坐在窗邊望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貪戀這樣短暫的安寧,因為過不了多久他便又會不住地咳嗽。

屋裏有兩張床,林占愚睡一張,魏青筠和小孩睡一張。為了不把病傳染給孩子,林占愚從他的舊衣服上面裁了一條破布下來,每次咳嗽都把臉捂住。

他絕望地躺在床上,望着日出日落,心裏難以抑制地想起他早在數年前便已過世的父親。

當年的林秀才也是這樣咳得昏天黑地,他親眼看着随着時間的推移對方越來越瘦削虛弱,可卻無能為力。

每況愈下的不僅是他的身體,更是他們的生活水平。倆大人吃飯好點兒差點兒都管飽,可吃藥卻不能湊合,孩子吃東西更不能湊合。

自打他病了,魏青筠手裏的錢一日更甚一日的緊巴。剛來的時候魏師哥還能時不時抽一支煙以排解煩悶,至于現在,林占愚回想着,已經記不起魏青筠上次抽煙是什麽時候了。

這天晚上魏青筠回了住處,林占愚難得地沒睡下。魏師哥很是詫異:“今兒你精神頭還不錯嘛。”

林占愚違心地點點頭,其實他早就困得不行了,但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想跟魏青筠商量:“還行吧,中午睡得久。”

魏青筠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那就好。能看你一天天好起來,師哥心裏高興。”

“師哥,”林占愚抿了抿嘴:“我得跟你說件事。”

魏青筠一挑眉,他印象裏很少看到這向來性子直沖沖的小師弟如此猶豫遲疑,不由得心中疑惑:“直說就好。”

“你以後別再給我拿藥了,浪費。那些便宜藥材還不知道對不對症呢,吃了也不見有什麽效果。”林占愚強裝出一抹笑來,面不改色地扯謊:“我最近感覺舒服了不少,你快把錢省省,多給學頤買些好吃的吧。”

“真的?”望着這人滿面的病容,魏青筠顯然對這番說辭将信将疑:“你當真好多了?”

“我騙你幹嘛?”林占愚出活的時候演得精妙,此刻面對魏師哥,他也近乎滴水不漏:“我沒事。”

可惜的是他與魏青筠相處了六年,他的所思所想實在難以瞞過這人的眼睛。

他被魏青筠盯得沒有一處覺得對勁,實在忍不住,趕忙把布條拽過來捂住嘴,又開始咳嗽。

魏青筠望着對方,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他想:我們到底做了什麽惡事,要淪落到這般田地?

他粗略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半輩子:少年時生活安穩意氣風發,突遭變故被師父收留,終于學會了本事能養活自個兒,後來又遇上了這個內斂又倔強的小師弟。

今時今日在幹了這份苦差事許多年之後,他剛剛有了一個家,師弟也才長大成人,他們竟又走到了絕路。

賴以生存的土地被蹂躏,親近之人不知所蹤,行于世間二十餘載,除卻滿面的塵埃,他一無所有,連最想保住的人們都屢屢無法護得周全。

為何會如此呢?

魏青筠一時想不明白,此刻他也很難去掂量因果。他默默垂下眼,再次擡起頭時竟淚流滿面。

林占愚驚呆了,這是他頭一回看見魏青筠哭。

從前在他的印象中,魏青筠宛如一塊結實的盾牌,人世間再淩厲的風刀霜劍都穿不透。

他沒想到這個鋼鐵一樣的男人也會哭。

“占愚,”魏青筠抓住他冰涼的手,竭力把聲音壓低:“師哥對不起你,師哥沒用。都怨師哥沒本事,連給你的救命錢都掙不出來。”

“不不不。”林占愚幾乎是語無倫次了:“沒有啊,你幹嘛這麽說。我,我真的好多了。”

魏青筠搖了搖頭,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林占愚方才頭搖得有些猛,實在是頭痛欲裂。他覺得身上又開始冷了,心知自己可能又要發燒。

為了不讓魏青筠瞧出端倪,他趕忙躺下,翻身朝着牆:“師哥,我先睡一會兒。”

他把棉被蓋到鼻子,死咬着牙不讓自己打哆嗦。然而當他閉上眼,卻無法如願以償地入睡,因為他不止會想到方才的魏青筠,還會憶起當年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老村長。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亂世裏命如草芥人如飄絮,真金白銀逼彎了多少男兒膝。

林占愚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記得他躺下了許久魏青筠也沒吹燈。第二天早晨他醒來一看,他魏師哥已經出去了,桌上有那人為他留的一碗面。

他嘆了口氣,賭氣似的想,真不如死了算了。然而一扭頭看見床上坐着的無憂無慮的小娃,再想想南京城裏不知如何的師父師哥們,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在心底罵了一聲懦夫。

林占愚原本的打算是等晚上魏青筠回來,他再跟對方商量一下給他治病的事。然而天不遂人願,這天他等到很晚也沒有見到魏青筠的身影。

他紅着眼睛守在燭臺邊上,麻木了一般,本能地不想去關注到了什麽時辰。他想,要是師哥早晨還不回來,我就帶着小孩出去找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要是魏青筠真出事了呢?一開始林占愚還不敢想,到後來直接無所顧忌。他已經被擔憂和恐懼折磨到快要失去知覺,終于不再害怕思忖最壞的結果。

他看着睡得正香的魏學頤,面上平靜如水:“小孩,你知不知道你爹去哪了?”

娃娃聽不到他說的話,或許還做了個美夢,在夢裏咯咯地笑了幾聲。

林占愚苦笑了一下:“學頤,我不知道你娘是不是還活着。不過你爹要是死了,我不管能不能找着你娘,都會養着你。只要有一口氣在,我豁上這條命也要把你拉扯大。等你能自食其力的那天,我就去陰曹地府找他。”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仿佛壓根沒有意識到他說的話有多麽瘆人。

林占愚想,從前他一直不拿性命當回事,如今才發現原來這玩意兒如此寶貴。這是一切的根基,也是最後的底線。

他能為了許多事去壯烈地死,為了不做亡國奴、為了他心心念念的魏師哥,他都心甘情願。

可如今他發現,他也能為了一些事茍且而卑微地活着,為了希望、為了責任,也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挺起脊梁骨。

說完了這些,他反倒輕松了。倦意瞬間襲來,林占愚決定先去打個盹,一切等天亮了再說。

然而在他馬上就要睡着的時候,魏青筠回來了。

一聽見門響,林占愚猛地坐了起來。結果他腦袋發暈,又本能地摔回了床上。

“占愚,”魏青筠快步走過去:“你還沒睡呢?”

“師哥。”林占愚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伸手抓住魏青筠的胳膊,确認是真人之後腦海裏空白了片刻,虛驚一場的欣喜與後怕交織而過,他的眼淚忽而淌了下來:“你咋才回來?”

這個人身上不再有他熟悉的檀木香氣,而是帶着江淮一帶冬夜的涼意,像是風塵仆仆地走過了很遠的路。

魏青筠摟住他,拍了拍他單薄的脊背,低聲對他說:“我去幫你找大夫了。”

林占愚這才發現回來的不止魏青筠,還有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圓框眼鏡的西醫。

他錯愕地看向他師哥,對方顯然明白了他的疑惑,趕忙解釋:“你放心,師哥沒偷沒搶,就是今天運氣好,多賺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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