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逢故舊
喬鯉一開始其實并不敢相認,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眼前的年輕人身量高挑而清瘦,面容帶着幾分隐約的病色,看起來內斂又安靜,眉眼中透出一種與江南煙雨如出一轍的溫雅與愁苦氣質。
他很難把這樣的人和從前鬧脾氣宛如家常便飯的任性小師弟聯系在一起。
林占愚又何嘗不是呢。只見站在對面的喬鯉臉上身上俱是灰撲撲的,嘴邊甚至冒出了淺青色的胡茬,只有五官還是從前他熟悉的模樣。
他倆在原地愣愣地站着,直到隊列裏又出來一個人,跑回來拍了拍喬鯉的肩膀。
“小喬同志,”那人的語氣清爽而堅定:“歸隊了。”
“诶,馬上。”喬鯉回過神來,他趕忙走近兩步:“占愚,魏哥呢?”
林占愚應道:“他去出活了,今兒我照看學頤。”
喬鯉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這人身上,聽他一說才發現他身邊還帶了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
“這是學頤啊,長這麽大了。”喬鯉很是激動,他點了點頭:“我先走了,回去跟組織上打個報告,中午再出來找你們。”
林占愚快速報給喬鯉一個地址,望着對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裏。
直到魏學頤拽住他的褲腳他才意識到,方才他遇見了從南京城裏跑出來的喬師哥。
既然如此,或許師父他們也還活着?林占愚越想越高興,忽然覺得暗淡陰沉了許久的天色也有了幾抹亮意。
“林叔。”小娃抱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喚他:“叔。”
林占愚把他抱起來,臉上掩飾不住喜悅:“走,咱找你爹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魏青筠正在撂地出活,身邊的人依舊稀稀拉拉,與當年在南京城壓根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小老百姓們大多心善,畢竟他的水平是實打實的,因而若是家裏稍有閑錢,并不介意多給他幾個。
林占愚抱着小孩站在不遠處看他,直到一場說完看官們離去才走上前。
“師哥,”林占愚笑道:“你猜我今天遇見了誰?”
“這我哪猜得着?”魏青筠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十分無奈:“直說吧,別賣關子了。”
“我碰見喬鯉了。”林占愚湊近了:“他們部隊好像就駐紮在廬江縣。”
“真的?”魏青筠也笑了:“喬鯉能從南京城跑出來,那師父和你嫂子……”
“時間太倉促了,我沒來得及問他。”林占愚說得興高采烈:“但我跟他說了咱們的住處,他說中午要來找咱。”
這會兒陽光漸漸強了,時間已然不早。倆人一合計,索性收拾東西往回走,草草地吃了飯,站在臨時住的小院門口等着。
“魏哥!占愚!”正午時分,遠遠瞧見他們的身影,喬鯉打了個招呼,加快了腳步。
“這兒!”魏青筠沖他喊:“小喬,你可算來了。”
喬鯉一溜小跑過來,笑得分外開懷。
他跟魏青筠結結實實地抱了一下,林占愚站在旁邊,突然想起他魏師哥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
“占愚啥時候長這麽高了。”喬鯉笑着比劃,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印象裏他才到我這兒。”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老黃歷。”魏青筠笑道:“在南京的時候你天天忙碌,沒管過他。他這個頭早就竄起來了。”
提到南京,喬鯉臉色微變。見狀,魏青筠趕忙問:“師父還好嗎?你陸江嫂子還好嗎?大師哥一家在哪兒呢?”
“魏哥,”喬鯉抓住他胳膊:“我跟你坦白說,但你可千萬別傷心太過。”
這話一出魏青筠就明白了,心情瞬間跌回了谷底。
他原本剛剛看到了一點兒希望,沒成想現實并沒有留給他絲毫餘地。
魏青筠搖了搖頭,對上喬鯉的視線:“你說吧,我聽着呢。”
“我當時并沒有在南京城裏,我出來給組織上送信了。”喬鯉壓低了聲音:“我爹、大師哥、還有嫂子他們都在慈幼院避難,我家妻兒也在。我本以為他們很安全,可誰能想到日本鬼子這麽喪良心,平民百姓都不放過。”
說着他有幾分哽咽:“我後來還去合肥縣找你們來着,可旅店夥計說你們早就回南京了,給我吓了一跳,還以為你們也……哎,這大半年我跟着組織東奔西跑地打仗,眼瞧着安徽的地界一處接一處淪陷,馬上鬼子的大部隊就本着武漢去了。”
喬鯉的聲音很低,林占愚須得湊近了才能聽清。也正因為挨得近,他忽然發現他小喬師哥的臉不再如從前一般白淨,而是多了許多細碎的坑窪。
“師哥,”他指了指喬鯉的臉:“這是咋回事?”
“嗨呀,不要緊。”喬鯉苦笑了一下:“之前打仗的時候不小心讓炮彈碎片崩臉上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林占愚的心卻因此生疼了一下,魏青筠的臉色也變得很差。
喬鯉趕忙岔開話題:“你們現在就靠着撂地出活讨生計嗎?”
魏青筠點點頭:“主要是還帶着個孩子,抽不開身。”
“孩子好啊,孩子是希望,有希望就有未來。”喬鯉望了一眼魏學頤,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們是打算一直待在廬江縣?”
“是啊。”魏青筠與林占愚對視了一眼,解釋道:“在這兒好歹還能多少幫着提一提你們的士氣。”
“是你們?”喬鯉猛地想起了什麽:“自打前陣子來了廬江縣我就一直聽人說,有兩個街頭賣藝的可不簡單,出的活裏常常引經據典,不止打趣逗樂,還借古說今。”
“過獎了。”魏青筠擺擺手:“比不得你們真刀真槍地上戰場。”
“魏哥,你這實在過謙。”喬鯉招呼林占愚再湊近些:“我給你們說個好去處吧。縣城東邊有家吳記菜館,掌櫃的吳老二是我們的朋友。你們若去他店裏出活,他肯定歡迎。”
“行,”魏青筠點頭應下:“下午我和占愚去看一看。”
喬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破本子,從上面撕下一張紙,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部隊番號:“去了把這個給他,就說咱們是老熟人。他警惕性可高了,不這樣未必願與你們推心置腹。”
魏青筠接過紙條:“小喬師弟,多謝了。”
“客氣什麽。”喬鯉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見外。”
林占愚在旁邊聽着看着,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他很多年都未曾勘破的事:原來當初那個除夕夜裏,小喬師哥的傷竟是因着這樣的緣故。
喬鯉又與他們說了許久,直到時間快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把他送走之後,魏青筠便帶着林占愚和魏學頤去了城東的酒館。
“小夥計,”進了屋,魏青筠沒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你們掌櫃的在哪呢?”
“喲,魏小哥。”自打上次一病,林占愚的身體一直沒能恢複到從前,魏青筠舍不得讓對方勞累,遂攬下了大部分的生計壓力,不過天天出活也為他帶來了好處,這讓他在廬江縣漸漸小有名氣。
夥計認得他:“兩位稍等,我這就給您喊去。”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就從後院走了出來:“什麽風把魏小哥吹來啦?”
這家店鋪的布置極為簡單質樸,門店裏除了櫃臺便只有幾張木質的桌椅。這會子過了飯點兒,夥計把屋裏收拾得一塵不染,看起來還算寬敞。
陽光從木窗照進剛擦過的水泥地上,顯出了幾分在這個世道難得的安寧與暖意。
魏青筠沖他笑着點頭,而後把喬鯉留下的字條遞過去:“我倆跟小喬同志是故交,是他跟我們提起您的。”他輕聲笑道:“小喬同志說您是他們的朋友,還說若是我們來您這兒出活,您肯定歡迎。”
“原來如此。”聞言,吳掌櫃也笑了:“我早聽說過您二位,就是缺個結識的契機,這倒好。”
說着他卻有些為難:“現在這樣的時候,我手頭也不寬裕。這樣吧,你倆每天晚上在我店裏出活,我供給你們還有這孩子吃住,跟店裏的夥計一樣。白天你們還可以幹原來的活,我就不另外給你們錢了。怎麽樣?”
這話讓林占愚格外驚喜,因為這意味着他們終于要結束流離颠沛的日子,不必再四處尋住處,而是有了一個固定能落腳的地方。或許可以再進一步,他們将要有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安穩居所。
他和魏師哥對視一眼,發覺對方也是同樣高興。魏青筠立刻笑着應下:“掌櫃的,您的恩惠我們哥倆記下了。”
他們就這樣搬到了吳記菜館。等到快入冬的時候,喬鯉所在的部隊又一次離開了廬江縣。
走之前他們哥仨在菜館裏吃了一頓,林占愚才知道他小喬師哥是要往西去。
“這陣子一天比一天冷,你少出門。”上次冬天林占愚病的那一場讓魏青筠格外後怕,這回一入秋他便不再讓林占愚到處亂跑:“我今天帶學頤出去做身衣裳,你好好的。”
林占愚其實很想反駁,但他說不出什麽。每天早晨他照鏡子,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看起來身體虛弱得很。
青年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于是待魏青筠出門後,他走到後院,對正在劈柴的夥計說:“大哥,讓我幹點兒活。”
“你還是好好養身子吧。”夥計沒敢把斧頭給他:“你要是累着了,魏小哥回來得找我算賬。”
“我這麽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總被你們照顧,不像話。”若是放在從前,林占愚早就不樂意了,可如今他再也沒了那樣的氣性:“大哥,你讓我多活動活動,也是對我身子好不是?”
對方拗不過他,最終還是遂了他的願,但還是放心不下。于是夥計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後院,盯着林占愚看。
林占愚倒是無所謂,然而看了一會兒,夥計卻覺得有些無趣:“诶,林小哥,你們說玩藝兒的是不是還會唱曲啊?”
“會唱。白局昆曲,海派京戲,都會。”林占愚用力把木頭劈開:“想聽?”
“你等着。”夥計轉去前堂,不一會兒手裏拿着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老收音機走了回來。
“快到時間了。”他把收音機打開,開始調臺:“每天上午都會放一段,我也聽不懂他們唱的啥,你來聽聽。”
林占愚被他勾起了好奇,停了手中的活靜靜地聽。老收音機滋滋啦啦響了一會兒,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只聽得一個高亢嘹亮的聲音在唱:
雖然是潦倒江湖上,冷眼人還有熱心腸。
老朽還有那篙和槳,豈容敵人逞瘋狂。
大人你無心把敵抗,我準備一死赴汪洋。
大人你有心把敵抗,不用老朽為哪樁。
他覺得這詞有些耳熟,仔細回想了一番,忽地想起去年他們還在合肥縣的旅店裏住着的時候,那會兒他每天都會從大堂裏取幾張報紙來看。
正值秋冬之際,報上登了一篇對新戲的介紹,而那出戲正是這一本《江漢漁歌》。
林占愚記得清楚,彼時報上赫然幾個粗體黑色大字:保衛大武漢。
“林小哥?”夥計輕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咋還走神了?”
“啊?”林占愚趕忙擺出一抹笑以掩飾尴尬:“你不是問我會不會唱嘛。我會。”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皺起眉,垂下眼簾想着方才收音機裏的唱腔,近乎是原封不動地複刻了出來。
青年那一雙眼睛生得細長卻不顯妩媚,笑起來的時候像月牙,幹淨而清冽。小時候不明顯,如今長開了才讓人看出其中的靈氣。
然而大部分人平素是注意不到的,因為他在人前往往低垂着眼簾,漆黑的睫毛一擋,只剩了不知是悲是喜的神色。
夥計從前也沒留意,這會兒才發現,這個清瘦年輕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開口竟如此有力量。
林占愚嗓子從小就好,唱到高處,腔調宛如晴空裏驚起的雷,讓聽者覺得分外過瘾。
唱完了這一段,夥計拼命給他拍手叫好:“林小哥,原來你嗓子這麽好,平時出活咋不見你用?”
“我師哥小心,生怕我累着。”林占愚極輕地笑了一下:“其實我有幾個地方唱錯了。”
“不要緊。”夥計笑道:“我聽着挺好的。”
林占愚擺了擺手:其實他并非是擔心自己唱得不好,而是憶起了當初嚴厲卻不乏慈愛的師父。
在幾年前的光陰裏,喬笑言每每聽他唱曲,哪怕有一個字不對也要給他揪出來讓他重新練習一番。
彼時他正值倒倉,聲音時常變得很啞,遠不比如今痛快。喬老板不會讓他一次唱太久,為了不讓他用力太過傷了嗓子,那人總愛放下手頭的事,親自看着他練習。
林占愚這般想着,發覺原來一切悵惘與思念、懊悔與遲疑,不過是應了那句“當時只道是尋常”而已。
可世事難料,也只有到了這樣的時候他才明白,許多看似尋常的東西,其實珍貴而易碎。
“林小哥,”夥計喚了他一聲:“你咋啦?”
“沒有,”林占愚回過神,重新拿起斧頭,劈柴的力道卻比方才大了許多,一邊幹活一邊說:“這都是我師父教我的。你是沒聽過他出活,比我好了百倍不止。”
夥計不解其中意,笑嘻嘻地說:“你還年輕嘛。”
“對。”林占愚奮力劈開一塊木頭:“以後日子長着呢。”
--------------------
卑微作者來唠點兒閑話
“還年輕嘛”這句話,也經常被俺用來安慰自己。。。
俺今年二十一歲,要是能寫文寫到七十一歲老眼昏花光榮退休,還能寫五十年,現在寫不好,不要緊,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