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傾覆巢

林占愚一怔,腦子有些懵:“運氣好?”

“對。”魏青筠笑得溫和:“撂地出活的時候遇上了個大方的主,給了我不少錢呢。”

林占愚望着他,發現他的面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疲憊,眼裏甚至還有少許紅血絲。

他的大褂看起來也不似以往平整,還系錯了幾個扣子。

正當這個時候,那西醫從箱子裏拿出了一些林占愚從沒見過的金屬器械,用夾生的漢語說:“年輕人,讓我看看你怎麽樣了。”

經過一通診斷,西醫說他沒什麽大事,只是發燒時間太久引起了肺炎。

林占愚聽不太懂,但他還是乖乖讓西醫給他打了一劑消炎針,又看着對方給他留下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片。醫生說,這叫抗生素。

送走了西醫,魏青筠回到屋裏坐在他的床邊。

天已經快亮了,林占愚卻不想睡。他面無表情地望着眼前人,許多話在心裏颠來倒去,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魏學頤睡得不安穩,醒了幾次,都被魏青筠很快地哄好了。

在窗外已經有了些微朦胧亮光的時候,林占愚終于開了口:“師哥。”

“嗯?”魏青筠把剛哄睡着的娃娃放到床上,回身望着他,低聲道:“怎麽了?”

“這樣的時候,能請來大夫,費了你不少心思吧。”林占愚笑了,他很久沒有笑得如此真摯快活,劫後餘生一樣的輕松。

“說這個做什麽?”魏青筠搖搖頭:“你好好的,我就覺得值了。”

這個“值”字讓林占愚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小屋被燭火的光影籠罩着,暖黃的光暈讓魏青筠看起來很平靜。

這段時間他消瘦了不少,面容的棱角愈發明顯,可就在這天晚上,許是燭光模糊了視線,林占愚覺得自己好似看到了數年前南京城裏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

彼時對方穿着幹淨規矩的大褂,身段流暢,話也說得不疾不徐。一擡手一揮袖之間,折扇被他耍出了花樣。

那是連天的烽火燒到南京之前他們最後的平靜時光,那是江南的人間,是他的天堂。

後來林占愚就睡着了,這是他來了安慶之後第一個真正的安穩覺。

迷迷糊糊的時候他聽見魏青筠在他身邊說:“師哥今天不出活了,留在這兒照顧你和學頤。你好好休息吧。”

林占愚依着西醫走前的囑咐認真吃藥,身子漸漸好了起來,可他發現于他而言這年的冬天好像分外漫長。

每當魏學頤睡下,他站在破敗的小院子裏等魏青筠回來的時候,常常覺得呼嘯而過的大風帶來了北方的冷氣。他把棉衣裹得緊實,卻依然經常被凍得直打哆嗦。

他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不知何處雪,卻已覺此間涼。

林占愚的身體好不容易恢複了些,魏青筠不想讓他再出岔子,索性勒令他過年之前都老老實實地在住處待着。

于是林占愚每天的生活除了哄孩子,便是一個人數着日子等除夕。

臘月裏新年将至的一天,魏青筠回來得很早,早到反常。

林占愚正扶着魏學頤在床上蹦跶,一擡頭卻發現他師哥正站在門口,一點聲音都沒有。

夕陽的光打在這人身後,讓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朦胧的光暈裏,看起來并不是特別清晰。林占愚沖他笑了笑:“師哥,你今兒回來得倒是早。”

“占愚,”魏青筠盯着他:“你快二十了吧。”

“是啊。”林占愚聳了聳肩:“等轉過年去過不了多久,就是我二十歲生辰。”見魏青筠許久沒說話,他好奇地問:“怎麽了?”

“你說得對,我不該再把你當作孩子看待,該讓你知道的我不能瞞着。”魏青筠搖了搖頭,從懷裏掏出一份報紙,他的手有些發抖:“來看看這個。”

林占愚松開小孩,把報紙接了過來:“看哪兒啊?”

不需要等魏青筠指給他,因為下一秒他的視線就再也移不開:就在這份報紙的第一頁,一篇長長的新聞稿詳細描述了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暴行。

林占愚一行行地看下來,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看完了成百上千字的長篇大論,他最後只對四個詞有印象:收容處、慈幼院、平民、集體槍殺。

他手一軟,報紙飄搖着掉到了地上。

“不是的。”林占愚猛地站起來,瞪着魏青筠:“怎麽會這樣?師哥,為什麽?”

魏青筠說不出話,任憑林占愚把他拽得左搖右晃。

兩個大人失魂落魄,什麽都不懂的小娃看着新鮮想去扯他們的衣服,結果沒掌握好平衡,一下子摔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喚回了林占愚的神智。他趕忙把魏學頤抱起來:“怎麽了?摔着哪兒了?”

一開口才發現,他的聲音也帶了哭腔。

林占愚怕吓着小孩,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然而魏青筠卻歇斯底裏起來。他指着魏學頤:“你哭什麽?你知道啥啊你就哭。”

被他這麽一訓斥,魏學頤哭得更狠了。小娃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往林占愚懷裏躲。

魏青筠把林占愚抱着孩子的胳膊掰開,又把魏學頤抱起來放到床上,讓他看着自己。

小娃不知所措,魏青筠卻越瞧心裏越不是滋味。

俗話說兒子像娘,魏學頤也不例外。這娃娃的眉眼輪廓有七八成像陸江,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誇張。

“孩子,”魏青筠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沒有半分希冀,他的聲音在哆嗦:“你娘沒了,你知道嗎?”

小娃沒見過這陣仗,吓得哇哇大哭。

“你幹什麽?”林占愚用力推開他,重新把驚慌失措的小孩抱起來:“你心裏不痛快沖我來,欺負孩子算什麽本事?”

這是他頭一次因為旁人跟魏青筠嗆聲。話音落下,他也淚如雨落。

魏青筠沒再說話,愣了半晌之後,直接出了門。

晚上魏學頤睡得早,哄他睡下之後,林占愚穿上外衣想出去找魏青筠,一推門卻發現那人正在院子的角落裏坐着。

如果是在往常,魏青筠肯定早已抽了不知多少顆煙。然而在這樣拮據的時候,飯都快吃不起了,煙酒更是極大的奢侈。

“師哥,”漸暗的天光裏,林占愚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學頤睡了。”

“知道了。”魏青筠沙啞着嗓子應道。

林占愚其實不想表現出悲痛與無助,在他受了魏青筠這麽多恩惠之後,他盼望着自己能在對方需要的時候給予支撐。

可他一時間做不到,因為他也難受得很,只得抓着魏青筠的胳膊,難過地問:“怎麽辦啊?”

魏青筠并沒有出聲。許久之後,院子裏漆黑一片,他終于答話:“早該預料到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說不定他們沒死。”林占愚話說得分外沒底氣:“師哥,等過陣子咱們要不要回去找找看?萬一呢。”

“好。”魏青筠點點頭:“你說得對,萬一他們還活着呢?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默然許久,他望向林占愚:“師哥與你說過,寧死也不能做亡國奴,你還記得麽?”

“我記得。”林占愚對上他的視線,突然發現這個人的眼眶通紅:“那會兒是在上海,看完麒老牌的《明末遺恨》,你跟我說的。”

“臺上的崇祯皇帝說,亡國最慘。”魏青筠接着說:“你明白為何了嗎?”

林占愚狠狠地點了幾下頭,哽咽着“嗯”了一聲:“我明白。”他回憶着崇祯帝的念白:“亡了國,就只能低頭了。”

“咱們作藝,便是要以麒老牌那樣的人為标榜。”魏青筠說:“如今仗還在打,尚未到真正亡國滅種的地步。鼓舞士氣的話,警醒人心的話,多說一句算一句。如此,也算是不愧對他們的在天之靈了。”

他的話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是微不可聞。

林占愚後來回想才發現,他以為是他在寬慰魏青筠,可他師哥的心裏卻如明鏡一般;他以為師哥需要他的安慰,可對方遠比他想象的堅韌。

這一年他們并沒有正兒八經地過除夕。用林占愚的話說,家都沒了,這年過不過的,沒什麽意思。

他倆原本打算等年後局勢穩定些了就回南京,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并沒有等來暫時的安寧,而是迎來了愈發動蕩的時局。

日寇在占領南京之後,開始不斷向西進攻,空襲與轟炸很快就到了安慶。

省政府遷走了,能跑的老百姓們也紛紛往外跑。

“咱們走嗎?”望着街上慌亂的人群,林占愚站在街角問魏青筠:“蕪湖、馬鞍山、滁州都淪陷了,看這陣勢,估計安慶也保不了多久。”

“走吧。”魏青筠說:“咱們北上,回合肥。”

于是幾個月之後,他們又沿着來時的路去了熟悉的土地。然而合肥縣并沒能幸免于被戰火蹂躏的命運,在民國二十七年春夏之際,與安慶先後淪陷。

三人輾轉多地,終于在廬江縣落腳。在這裏,他們碰上了一位故人。

彼時正是盛夏,小娃一歲多了,好不容易學會了走路,不願再總被人抱在懷裏。林占愚沒辦法,漸漸的允許他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活動。

他和魏青筠來了廬江縣之後依舊靠着撂地出活為生,日子還是緊巴巴的,沒有任何好起來的希望,小孩需要的錢卻越來越多。

那天上午魏青筠去出活了,林占愚帶着孩子想去找一家布莊做幾件衣服,在街上遇到了一隊走過去的兵。

這個年代遇上當兵的中國人一點兒都不稀奇,更何況是在廬江縣這樣難得沒淪陷的地方。他原本沒注意,直到隊伍裏有個人停了腳步錯愕地望着他。

“占愚?”遲疑了一會兒,那個士兵摘了帽子。

“你……”林占愚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喬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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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處雨,已覺此間涼。宋·王遇《句》

另,民國的時候安徽省的行政區劃啥的,貌似跟現在還是有所差別的,嗯,我覺得我應該沒弄錯,如果有任何不對的地方,歡迎各位讀者朋友指出來,不勝感激~

還有,魏青筠這個錢到底是怎麽來的,遠不止他說的這麽簡單,後面會講(然鵝是在幾萬字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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